作者:第一只喵
跟在传信兵身后的是节度使大帐的牙兵①,将俘虏赶在一处,掉转头往靠近山脚的猎场走:“节度使有令,所有俘虏即刻押往猎场。”
人马杂沓,飞快地向猎场走去,王十六抬头眺望,远处旌旗招展,猎鹰在半空中盘旋,是王焕,也正往猎场赶。
他大概,是要在那里召见宣抚使,那是皇帝派来处理地方事务的使节,拥有皇帝全权授命,代天子巡狩四方。
仗打了三个多月,洺州一直战败,丢了四五个城池,朝廷派了宣抚使过来,大概是要跟王焕谈和。王焕出兵,名义上是寻找她们母女,实际却是为了吞并洺州,眼下来看,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可是,凭什么?
她的薛临死了,凭什么罪魁祸首王焕,反而荣华富贵?愤怒到极点,王十六猛地拨转马头:“青奴,去猎场!”
猎场。
王焕轻嗤一声:“果然派了裴恕。”
他知道裴恕,出身河东裴氏,十六岁进士及第,十七岁任中书舍人,紧接着是翰林学士,这些年里皇帝极是倚重他,宫中的文书诏令一大半都是他拟定,虽然他年纪太轻还不曾升任宰相,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在朝中的地位?所以长安人都唤他“内相”,权势之重,与宰相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皇帝派他来,也算有点分量,但,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想跟一方诸侯较量?未免太自不量力。王焕纵马向前
:“带他来猎场。”
秋风吹动路边长草,露出猛兽的影子,远处一抹红云飞快地向近前奔来,是王十六,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儿。
王焕笑了下,遥遥向她挥手。
山道上。
王十六也向他挥手致意,平静的面容下,藏着强烈的恨意。
她的亲生父亲,害死薛临的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百倍偿还!
远处又有队伍走来,是朝廷的使团,最前面一人穿紫衣持旌节,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只听见悠长安稳,马脖子上铃铛的声响。
官阶三品以上才有资格穿紫衣,那么这个人,应当就是朝廷派来的宣抚使,裴恕。
无用的朝廷,被王焕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害得薛临……
眼前重又出现那天傍晚的刀光血影,长刀劈向她,又被薛临扑过来挡住,她在极度恐慌中抬头,看见刀刃穿透薛临的胸膛,他眉眼间溅透着鲜血,一把推开她:“阿潮,快跑!”
那些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还有几滴在眉头,至今还在灼烧,让人片刻都不能安静。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看见王焕的牙兵冲向使团,领头的牙将厉声喝道:“节度使有令,裴恕下马除兵刃,押往猎场参见!”
裴恕没有下马,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王焕生性跋扈,近来因为接连打胜仗,气焰越发嚣张,先前朝廷也曾几次派人议和,在他威势之下全都下马除了兵刃,这个裴恕,倒是比那些废物多几分胆色。
“裴恕下马除兵刃,”牙将刷一声抽出腰间长刀,“敢不听从节度使命令,杀!”
他麾下的牙兵立刻拔刀向前,却在这时,使团中有人动了,电光石火间王十六看见兵刃交错的冷光,牙将惨叫着摔下马背,裴恕低沉浑厚的语声随之响起:“节钺在此,如圣人亲临,敢有不敬者,杀无赦。”
众牙兵呼喝着反击,又被迅速击倒,横七竖八摔了一地,王十六极目眺望,裴恕催马往山谷行去,秋风从他身前吹来,他宽大的袍袖鼓荡着落在身后,勾画出刚健流丽的弧度。
他是要去猎场。在猎场这种地方接见朝廷使节,本身已经是极大的羞辱了,这废物,嘴上说得强硬,还不是要对王焕低头!
愤怒突然压不住,王十六重重加上一鞭,催着汗血马破风一般向猎场奔去,远处旌旗漫过树梢,王焕已经穿进山谷,进入猎场了。
“娘子,”周青追上来,伸手抓住马匹的辔头,“小心些。”
他看出她情绪不对,赶来阻拦。王十六看着他脖子上层层包扎的伤口,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背上的鞭伤,隐隐的,似乎又开始痛了,是王焕打的。薛临死的那天,她想报仇,拔刀冲向王焕,却被王焕制住,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鞭鞭见血,皮开肉绽。周青拼着性命来救,惹恼了王焕,一刀封喉。
那时她以为,周青也会死掉,像薛临一样,天底下所有在乎她,她依恋的人都会失去,但周青终于活了下来,她也自此学会了隐忍周旋,等待时机。“你放心。”
控制着马匹放慢速度,抬眼一望,裴恕带着使团,已经走到了山口。
天顶上有巨大的阴影掠过,是王焕最心爱的猎鹰,每次王焕大开杀戒时,总是由这只猎鹰打头阵。
王十六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紧跟着,听见王焕的笑声:“今天不猎畜生,猎几个俘虏玩玩,裴老弟既然来了,就陪我一道玩吧。”
玄豹、猞猁、獒犬从半人高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嘶吼着扑向洺州的俘虏,王十六连忙高喊一声:“阿耶不要!”
她得留着这些人的性命,她还得向他们确认,薛临没有死。
催马狂奔,疾风中传来裴恕的语声,异常清晰沉稳:“救人。”
使团中几人应声而出,手起刀落间,玄豹已经中了刀,惨叫着从滚在草窝里,王焕勃然大怒:“裴恕,你找死!”
王十六冲进了猎场。
日色明亮到了极点,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像拖着漫长的虚影,恍惚而不真实。
王十六看见王焕取下弓箭,一箭射向裴恕,看见猎鹰追着那支箭向裴恕扑下来,尖牙利爪,阴冷可怖。
裴恕终于动了,手持雕弓连珠二箭,一箭射向王焕的来箭,另一箭射向猎鹰。
当!金属撞击声中,来箭被去箭截住,双双落地,头顶上猎鹰也被射中,长叫着逃窜。
一滴,两滴,鲜血自空中飞溅,带着下坠的速度,落在他左边眼皮上,漆黑长眉上。
王十六猛地勒马。
第2章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
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不远处那张脸。
修长上扬的眉,修长上扬,深不见底的眼。正午的烈日在他漆黑眼睫间镀一层淡淡的金色,星星点点,零落其中,飞溅的血色。
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与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王十六在强烈的眩晕中紧紧抓着缰绳,喃喃唤着:“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她活到如今的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狂喜,哀恸,惊疑,无数最激烈的感情一齐涌上,耳边嗡嗡响着,身体却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王十六怔怔望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脸,她的薛临,她终于,找到他了。
时间好像突然停住,直到刺耳的战鼓声突然敲响,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王十六慢慢转过目光。
是王焕,肩上站着受伤的猎鹰,铁青着一张脸:“裴恕,你以为你这样忤逆我,还能活着离开?”
裴恕。像虚幻的泡沫,突然被现实戳破,王十六僵硬着回头,那张脸的主人开了口:“比起我的性命,我更担心王都知的性命。”
王十六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不是薛临。
同样的低沉浑厚,同样的从容沉稳,但薛临的声音更多温存,这人的声音却包含着肃杀,凛然不可亲近。
不是薛临。这个生着薛临的眉眼,让她几乎认错的人,是裴恕。
周围一阵骚动,王焕手下的牙兵怒喝着,高声恐吓:“放肆,竟敢对节度使无礼!”
节度使?王十六心里一阵轻蔑。
王焕一直自称节度使,但他真正的职位,是都知兵马使。三个月前魏博节度使病逝,两个儿子也跟着暴卒,王焕趁机接掌魏博,自称节度使,但朝廷始终不曾正式任命,王焕之所以攻打洺州,一是要侵吞领地,另一方面也是以武力相威胁,逼迫朝廷正式颁给他节度使一职。
也就因此,害死了薛临。王十六紧紧攥着缰绳,听见战鼓一声高过一声,牙兵们亮出兵刃,层层围住裴恕,王焕带着恼怒和轻蔑:“我的性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王都知新近接掌魏博,后方不稳,此其一;孤军深入,后继无力,此其二;第三点,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河朔三镇彼此制衡,若有一方突然变强或弱,立时就是灭顶之灾。”裴恕口齿清晰,不疾不徐说道,“王都知,大祸不远矣。”
日色明亮,照着他渊渟岳峙的身形,王十六猛地转开头。
不是薛临。薛临风神清令①,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依恋,眼前的人虽然有薛临的眉,薛临的眼,但轮廓分明,神色沉肃,在俊雅之中,更有一股凛然不可亲近的距离感。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方才真是糊涂,怎么能认错?
战鼓停住,猎场上唯有风吹长草,猎猎的声响。许久,王焕放声大笑:“放屁,放屁!你以为你乱放一气,就能吓到我?”
王十六看他一眼,觉得可笑。
与这个父亲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已足够她看清王焕的为人,方才裴恕的话已经击中他的心病,只是他不肯承认,所以才装腔作势,好掩饰他的心虚。
“朝廷派来的邢州、磁州两路援军今天一早已经赶到,”裴恕幽深的凤目映着日色,一闪即逝的光,“都知不妨想想,他们是怎么来的。”
王十六看见王焕的右手飞快搭上腰刀又放下,他怒了,也怕了,只是不肯露出来,被人发现。
魏博、成德、范阳,并称河朔三镇,天下节度使最跋扈的三家,仗着位置险要,兵强马壮,历来不服朝廷约束,更为了
对付朝廷的征讨,结下了攻守同盟。
这次王焕敢打洺州,就是吃准了另外两镇会暗中相助,可裴恕说,朝廷的援军已经来了——邢州援军若要顺利到达,必须经过另外两镇的势力范围,磁州援军则需要经过魏博,如果裴恕所说不假,那么王焕的盟友和后方,只怕都有问题,王焕又怎能不怕?
像是验证他的话,立刻有传令兵狂奔而来:“报——邢州、磁州两路援兵夹击,左司马战败,退守三十里!”
左司马王崇义,王焕的义子,亲手杀死薛临的人。王十六在强烈的恨意中,抬起眼睛。
对面,裴恕目光一掠,落在她身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衣饰华贵,紧紧跟在王焕身后——是王焕刚找回来的女儿,王十六。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下垂,异常明亮灼热。裴恕最善判断人心,几乎是立刻便断定,她对王崇义的战败并不难过,反而是庆幸。
据说王焕最宠爱她,找到她后几乎形影不离,哪怕是军事要地,她也能自由出入,但为什么王焕战败,她却是这种表情?
下意识地再看一眼,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关注,少女忽地望过来,目光一触,裴恕不动声色,转开了脸。
呼吸陡然凝滞,王十六高高仰着头,压下几乎要把她击垮的哀恸。
不是薛临,薛临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存专注,绝不会像这人一样淡漠,他看她,和看这猎场上的草木,没有任何分别。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怎么敢生着与薛临一模一样的眉眼!
耳边桀桀几声,王焕在笑:“小子一时大意失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博雄兵数十万,还怕几个毛贼不成?”
“名不正则言不顺,以都知的身份想要号令魏博,只怕没那么容易。”裴恕话锋一转,“陛下已诏令河东、昭武节度使平乱,邢州、磁州只是先遣,后续还有十万大军。都知镇守魏博数十年,战功曾得陛下多次嘉奖,我来时陛下命我问问都知:难道真要执迷不悟,自毁前程?”
王焕心中一凛,心思急转。朝廷大军已至,魏博后方不稳,这仗,没法打了。裴恕特意提起前程,分明是暗示可以谈判,正式任命节度使的意思,反正他出兵只是为了坐稳节度使的位置,又不是真要跟朝廷翻脸,不如就坡下驴。
一跃下马,向着长安方向扑通一声跪倒:“陛下竟然还记得臣,竟然还特地给臣捎了话!陛下待臣的恩德,臣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万一啊!”
最后几个字嘶哑难听,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王十六看着他红红的眼梢,觉得荒谬,更觉痛恨。
仗打了三个多月,死了那么多人,她的薛临……难道就为了让王焕加官进爵?休想!
余光瞥见紫衣一动,裴恕下了马,伸手扶起王焕:“都知既然感念陛下的恩德,便该知道,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实话跟裴老弟说,我也不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我家十六跟她娘!可恨薛家扣着她们娘儿俩这么多年不放,可恨洺州黄靖老匹夫知情不报,替薛家隐瞒,如今十六虽然找回来了,可她娘……”
一把拉过身后的王十六:“她娘却让洺州兵害死了!可怜我家十六,从小跟我失散,好容易找到爷,娘又没了,这个仇,我怎么能算了?”
裴恕看见王十六浓密低垂的长睫毛,末梢一点湿意,映着日色,倏地一闪。方才她眼中的欢喜已经藏得不见踪迹,但她穿的,是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