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裴恕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她说的明明是杀人,但他无端觉得,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厌世的意味。但是不应该,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她这种人,似乎跟厌世之类,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
“哥哥,”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距离足够近,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平静地看着她,这神色鼓励了她,“不要难过,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将来死了,也不会有遗憾。”
裴恕心里又是一跳,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这样子,却像是不久于人世,毫无留恋的模样。
道路在前面一转,他们走过一个弯道,日头从
身后映照,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裴恕陡然清醒。
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她一向诡计多端,她这么说,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
加上一鞭,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裴恕紧紧压着眉。
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
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出了这里,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他去得很快,风吹袍角,鼓荡的衣袖,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立刻就追过来阻拦,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他很关切他的母亲。那么他的母亲,也同样关切他吗?
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加上一鞭,竭力追赶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小时候,想念母亲吗?”
他母亲奉教之时,他有多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控制不住的留恋?
裴恕惊讶着回头,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一下子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会有这种目光看他,他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经是天子股肱之臣,人们看他会敬畏,会羡慕嫉妒,但绝不会是怜悯。
但眼下,王十六,一个粗鲁轻薄,遭无数人耻笑议论的女子,这样怜悯地看着他。
让他突然之间,困惑到极点,随即那个早就隐隐存着的疑虑跳了出来,她怎会知道?
母亲隐居终南山乃是裴家秘事,这么多年裴家对外都是宣称母亲身体欠佳,在家中养病,莫说外人,就是自家亲戚也少有知道实情的,她刚到长安,怎么会知道这事?
脸色瞬间沉下去:“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日色仿佛随着他的神色,突然便冷了下去,王十六拢了拢斗篷:“昨天去荐福寺,一位老僧告诉我的。”
“一派胡言。”裴恕冷冷道。荐福寺是佛寺,母亲是奉道,佛道自来不相干,又怎么会从荐福寺一个老僧口中,得知母亲奉道的事,“说,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我说了,荐福寺的老僧,”王十六发现他的神色又变了,冰冷,尖刻,他再一次,成了她熟悉的那个裴恕,“哥哥,我从没有骗过你。”
裴恕顿了顿,固然对她的品性多有非议,但她说得不错,她好像,从来没骗过他。荐福寺的老僧不可能知道母亲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此事,却连母亲是奉道还是信佛都弄不清,此事是个圈套,为的是引着她来见母亲。“什么样的老僧?”
“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子,瘦,不高,眼睛有点突,是看守小雁塔的。”王十六回忆着,“哥哥,你是说,那人可能有诈?”
她果然狡诈,他只问一句,她便猜到了原委。裴恕叫过张奢:“去荐福寺查查,有没有这么个僧人。”
如果是故意引着她来,会是什么人指使,目的是什么?
张奢快马走了,裴恕抬头,日头已经很低了,此处到城中还有四五十里路程,再不赶快,日落之前,只怕进不了城。
加上一鞭疾驰而去,王十六追在后面:“哥哥等等我!”
他没有理会,快马加鞭,霎时已成了大道上一个影子,王十六正要发力去追,周青赶上来,拉住了马:“娘子歇歇,还是坐车吧。”
天这么冷,骑马是吃力的事,她再这样奔波下去,伤口什么时候能够长好?
王十六顿了顿,不忍心让他担忧,也只能坐了车。马快车迟,裴恕的影子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了。他方才还明明好好的,对她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什么突然之间,又翻了脸?
裴恕奔出去一段距离,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
她已经猜到了母亲居所的方位,他一路跟着,为的就是防止她再回去骚扰母亲,若是先走了,又怎么监视她。
压着速度慢慢走着,身后车轮碾过雪泥,沉闷悠长的声音,她的车子渐渐赶上来了,她推开车窗,探身来看,裴恕立刻加上一鞭,将距离再又拉开。
天冷的很,呼吸出来的白雾朦朦胧胧,萦绕在眼前,王十六便隔着雾的影子去看,他奔到极远处,速度突然放慢,于是他的影子一点点的,又大起来。
他是在等她。让她突然欢喜到了极点,不敢跟得太紧,耐着性子等着车子向前,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裴恕再次加鞭离开,余光瞥到她含笑的脸,蓦地一怔。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明知道不该回头,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眼梢翘起,嘴唇也是,天冷的很,将她两颊冻成胭脂一般的红色,四下里都是冬日的萧索景象,唯独她的脸脱出了周遭的一切,如此鲜活,生动。
有什么情绪还没来得及发散,便已经被抛开,裴恕加上一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十六到这时候想明白了,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为的就是不让她离开视线,他是怕她再回去打扰他的母亲。
他应该很看重母亲吧,即便那么嫌恶她,也会为了防止她接近母亲,忍耐着与她同行。
她好像,又看见了一个从前不曾见过的裴恕。
日头仿佛是一瞬间便落到了山顶,天边描出橙红的云霞,裴恕又一次放慢了速度,低着眉头。
日落之后,城门便要关闭,再不快些,就进不了城了。
王十六很快赶了上来,见他没有再避开,心中猜测着缘故:“哥哥是在等我吗?”
裴恕看她一眼。她没再笑了,颊上的红晕消失了,被风吹的,冷玉一般白净的肤色。他什么时候,竟留意起她的模样了。
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加上一鞭:“快些,城门要关闭了。”
马匹泼喇喇地跑远了,王十六听见了鼓声,在远处,一下接着一下,浑厚,高亢。
是长安城的闭门鼓,这两天她每到日落时都能听见,起初并不习惯,因为洺州没有这个,但现在,竟然有些隐隐的欢喜。闭门鼓响,天色已暮,飞鸟投林,人们也该回家了。
这次回家,有他陪她一道。
向车夫吩咐道:“快些,赶上郎君。”
车子快快地行了起来,他的身影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走远,王十六靠着窗看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家呢。
裴恕很快看见了城门的轮廓,而闭门鼓的最后几声,也在此时敲响。催马向前飞驰着,将到门前时,猝然又停住。
他得等着她,不然她进不了城,就更有借口转回去了。
这稍稍一停顿,最后一声鼓落了下来,城门关上了,身后的车子也在此时赶上,王十六探着头,轻声来问:“哥哥,你在等我?”
是在等她,为着等她,错过了入城。
裴恕一言不发,催马往城门前去,以他的身份,应当能叫开城门,但夤夜入城,不免又要犯夜归家,他身为天子近臣,实在不该带头破坏规制。
便又勒马停住,身后车声辘辘,王十六赶了上来:“哥哥,城门关了,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城门外十里有驿站,今夜也只能在那里落脚了。
两刻钟后。
驿丞殷勤出来迎接,裴恕进了门,余光里瞥见王十六的车子被驿卒拦住,还等在门外,她非是官身,按规矩,平
民百姓不能投宿官家馆驿。
“翰林这边请。”驿丞在前面带路,走进最大、最洁净的一处院落,“今夜委屈翰林在此将就一晚。”
裴恕顿了顿:“后面那些人是跟我一道来的,给他们安排个去处。”
驿丞吃了一惊,方才分明看得清楚,那车子坐的是个年轻女子,难道是他的内眷?没听说过裴郎成婚了呀!一时猜不透来历,又不敢怠慢,忙道:“下官这就安排最好的院子。”
“不必,他们非是官身,安排下等住处即可。”裴恕迈步进院。
驿丞越发摸不着头脑,不敢给上等院子,但跟裴郎来的人,又怎么敢安排下等院子?想了想:“安排那位小娘子住旁边的院子。”
与裴恕的院子一墙之隔,规制虽是次等,但也干净整洁,又有一道小门通往裴恕的院子,方便互相照应,这样,总挑不出毛病吧。
二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还是没能睡着。
虽然是坐车,但这些天奔波劳累,一日都不曾好好歇过,此时疲累到了极点,怎么躺,都觉得不自在,想了想,索性披衣下床。
外面静悄悄的,锦新趴在灯下已经睡着了,王十六轻轻推门出来。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抬头,一轮圆月高照,地上纤毫毕现,周青不在,也许是去喂马了吧。
顺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廊下几竿细竹,掩着小小一扇门,王十六随手推开,却是另一处宽阔院落。
院里,裴恕闻声回头。
第29章 吻
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发髻已经拆了,乌发如云,披散着拥在两肩,越发显得她单薄苍白,仲夜的乱梦一般,似真似幻。
裴恕在片刻怔忡后沉了脸:“你从何处闯进来的?”
王十六也有片刻怔忡,随即便是欢喜:“哥哥,原来这是你的院子。”
她还以为,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呢。
快步上前:“哥哥,你也没有睡?”
裴恕下意识地向游廊上退了一步。她的头发很长,又厚又密,一直垂到腰间,她走动时,发梢便颤悠悠的,勾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又在她细细的手腕边流连。她竟如此荒唐,连梳妆都不曾,便闯进男子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避嫌。
腕上一凉,她握住了他。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她凑近了,发丝披拂着,在他脸边:“我很久没见你了。”
一派胡言,他们白天时,分明还一处盘桓了大半天。裴恕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形,他竟在这里想这些没要紧的!
用力甩开她,转身要走时,听见她低低一声呼。
身体反应极快,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之前,裴恕已经停步回头,循着本能一把拉住,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被他方才一甩,险些摔出了台阶。
现在她又踉跄着,向他摔过来。大约是她太瘦,他用的力气,又太大了些吧。
王十六握到了他的手,很大,很暖,很安稳。指骨长长,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其中,他那么有力,只轻轻一扯,她便身不由己,向他怀里扑去,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喃喃唤了声:“哥哥。”
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拉着我了啊。
轻,软,凉。在一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在他怀里,裴恕在短暂的怔忪后,急急推开。
那安稳的,久违的胸膛,刚刚触到便又离开,王十六在强烈的眷恋中挣扎着又扑过来,他不知怎的没有躲避,于是再一次,她拥抱住了他。
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裴恕听见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涩滞得难受,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于是双臂落在他腰间,箍住了,带着浓重的泪音:“哥哥,别赶我走,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她自己的香气,冷冽着,从身体,从发丝,从她微凉的肌肤传过来,让人心烦意乱,想要推开,又怕她再摔倒,她埋在他胸前低低呜咽着,他总觉得衣服仿佛是湿了,但冬衣那么厚,其实根本是觉察不到的。
流云掠过,月色突然一暗,裴恕猛地警醒,用力推开了她。
王十六踉跄着摔下台阶,又在最后,抓住廊柱站稳。他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她又怎么能让他走?
飞快追上,死死抓住他的手:“哥哥别走,我好想你。”
想他?他们相识才几天,哪里有那么多深情厚谊,可以让她想他,让她不顾生死帮他,让她一次又一次抛下女子的名节,对他投怀送抱?怒气来得毫无缘由,裴恕回头:“你究竟叫谁哥哥?”
月亮在这时候露出来了,水一般明净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果然哭了,眼角一滴泪,拖着淡淡的湿痕,倏一下落在腮边,裴恕突然之间,想起妹妹哭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一滴泪,从眼角,到腮边。
那些怒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哀伤。
王十六能感觉到,那股子一直想要挣脱她的力量消失了,他任由她握着,没再躲闪,也没再说话,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身上,眉骨高高,眉头微微蹙着,眉尾斜飞入鬓,鼻梁也是高的,从双眉之间延伸,岩崖一般挺拔,人中分明,嘴唇也是棱角分明,他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