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他一直让人盯着军师府,结果府中毫无异样,军师却凭空消失,隔了这么久,才传出来军师告病还乡的事。
她一直都怀疑,军师是薛临。
薛临曾相助黄靖守城,黄靖评价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薛临有能力安排这一切。若薛临就是军师,那么以他对李孝忠的影响,也有足够的便利安排这一切。军师的消失,就是他与此事有关系的最直接证明。
她没有死,只怕现在,正跟薛临在一起。
很好。这个局,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一张张将情报展平,点燃,裴恕拿起布巾,细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灰烬。
很好,他一次次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他一次次近乎乞求,要她不要死,她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让他眼睁睁目睹她的“死”。
他的痛苦、自责,那几乎要杀死他的,强烈的无力感,她统统都不在乎。
“九郎。”
门外有人唤,裴恕皱了眉,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怎么回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是杨元清,道袍道冠,带着担忧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九郎,你的伤好些了吗?”
裴恕顿了顿。返京之后,他去过终南山问候母亲,但并没有提起受伤的事。那么,就只能是陶氏说的,陶氏除夕那日去过终南山。上前扶住杨元清:“早已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让我看看。”杨元清掩了门。
裴恕不想给她看,但她神色坚持,他也只得背转身,将外袍稍稍解开一点,转过身来。
杨元清看见左边胸膛微露出一点包扎的痕迹,但比这个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他竟然瘦了那么多。锁骨突出来,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他正当壮年,冬月里辞别她前往魏博时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上次他如此憔悴,还是裴贞去世的时候。半年之内两次承受离殇,便是冷静如他,也难以承受。杨元清心里沉甸甸的,温声道:“九郎,世事无常,还当放宽心怀。”
裴恕知道她不曾说出的意思,她也以为,王十六死了,可笑,世上所有的人,都被骗过了。“她没有死。”
杨元清早听陶氏说过,他如今绝听不得别人提起王十六之死,无论多少证据摆在面前也不肯承认。素来冷静理智的儿子变成这个模样,杨元清又是意外又是心疼,也只得顺着他说道:“那你更当放宽心怀,养好身体,才好继续去寻她。”
哪有什么世事无常,他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她一手策划。裴恕低着眉,听见杨元清又道:“九郎,无论如何,药要吃,三餐也要正常,万一你累垮了,谁来寻王家小娘子呢?”
她现在,需要他寻吗?裴恕背转身,系好衣带,整好衣衫。陶氏是担忧他的身体,所以才去找母亲过来劝解。他自小遭逢家变,亲情缘薄,陶氏原是不相干之人,却也能为他百般筹划。唯有她。
他生平第一次动情,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百般退让,推翻所有原则,剖肝沥胆对待的人,一次次骗他,欺他,玩弄他。
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母亲回去。”
母亲说得对,他该去找她了。她欠他的账,该偿还了。
杨元清放心不下,又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也只得随他出来,登车之时,他跟在车边,忽地说道:“这些天我可能还要外出一趟,到时候就不面辞母亲了。”
是去找王十六吗?杨元清看着他苍白的脸,叹一口气:“九郎,一定要保重身体。”
“儿听命。”裴恕躬身作别,余光瞥见远处楼阁上,一人忽地缩了回去。
是除夕那天,跟踪陶氏的男人。这些天依旧在附近窥探。
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唤过郭俭:“收网。”
这些天他按兵不动,为的是摸清那人的落脚之处和同伙,眼下诸事清楚,该收网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是薛临派来的。
***
一更鼓响时,薛临还没有回来,王十六心急如焚。
他已经出去好一阵子了,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为什么还不见影子?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躲起来,不肯见她了?
恐惧死死掐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王十六胡乱拽了件衣服出门,侍婢连忙上前阻拦:“郎君一会儿就回来,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奴去做吧。”
这样子,越发像是有事瞒着她。王十六越来越怕,一言不发只管往外走,坠崖的伤势还不曾全好,躺了半个多月头一次下床,每一步路都走得艰难,王十六扶着墙,看见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薛临修长的身影,让她恐慌的心慢慢落下来,长长吐一口气。
薛临没有走,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消失了吧?扶着墙慢慢走到厢房,正要叫他,忽地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药配成的话,能支撑多久?”
“多的不敢说,半年时间,老夫总是有把握的。”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王十六听出来了,是白天给她诊脉的吴大夫,据说是河朔有名的神医,最擅长治疗心疾。
薛临要配什么药?为谁配,她吗?她的心疾,都说最多还能再活十年,多出半年,是不是也很好了。思忖着,唤了一声:“哥哥。”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薛临很快迎出来:“你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
弯了腰,想要抱她回去,心口处突然一阵闷疼。薛临不动声色站起,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里躺下,给她脱了鞋,又细细掖好被子。
她躺在枕上,歪过头来看他,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片刻也不舍得松开:“哥哥,你还要忙很久吗?”
她眼皮是红的,眉头是蹙着的,她的脸像最脆弱的白瓷,稍稍一碰,就会摔得粉碎。都是他害的。薛临心里抽疼着,脸上却是最温柔的笑意:“我不忙了,乖阿潮,快些睡吧。”
王十六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怕。她睡着了,他就要走了吧?可她怎么能没有他。睁开眼,将他的手又握紧些:“哥哥,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薛临觉得,心都被她喑哑哽咽的语声打湿了,无声吐一口气。
他都做了什么?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如此脆弱,恐惧。笑意越发温存:“我不走,我陪着阿潮。”
“那你也睡这里。”王十六往床里挪了点,握他的手,示意他在身边躺下,
薛临顿了顿,蓦地想起客栈那夜裴恕在她房里,彻夜未曾熄灭的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摇了摇头:“这样不行,你睡吧,待会儿我睡榻上。”
从前在南山时,她不舍得跟他分开,也曾要他留下,他从不曾答应过。昔日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上心头,王十六带着笑,握着他的手:“我就知道,哥哥
最好了。”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脸贴着他的手,心满意足,合上了眼睛。
灯火摇了一下,帘幕的影子便跟着摇一下,薛临低着头看她,从眉到眼,小巧挺拔的鼻子,红菱一般娇艳饱满的唇,一遍一遍,只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活着,他一刻也不会忘,死了。
心里蓦地一阵苍凉,死了的话,他也会记得她的模样,下辈子依旧来找她吧。
轻轻将她拂在腮边的长发拨开,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眼珠也开始动,她在做梦。薛临伏低身子看着,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他?
***
二更鼓响时,外院的审讯仍在继续,裴恕推开门,目光慢慢看过那些陌生的脸庞。
这些人一口咬定是因他新近拜相,过来看热闹的,可笑。薛临号称足智多谋,竟想用这荒唐的理由来骗过他。
慢慢走到领头的男人跟前:“是林军师派你来,还是李孝忠?”
那男人脸色没变,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下,吞咽的动作。他很紧张,他猜对了。裴恕慢慢又道:“王焕叛逃,至今下落不明,李孝忠从前便与王焕同盟,是不是李孝忠窝藏王焕,派你们来监视我,伺机刺杀?”
“不……”男人脱口说道,随即察觉不对,连忙闭嘴。
他想说不是。他也知道不是。李孝忠自洺州一战后就彻底与王焕断绝关系,这些人在裴府附近窥探多时,打听的都是他的动向,并没有刺杀之意。
但无所谓,只要能问出她的下落,他不介意用威吓,甚至刑讯的手段。“刺杀宰相,株连九族。”裴恕淡淡道,“这些天你送出消息五条,由你在潼关驿的同伙接应,通过驿路送往成德。若是不想妻儿被连累,早些说实话。”
同伙五花大绑,跪在旁边,那几封信摆在案上,男人又咽了口唾沫:“相公明察啊,小人是成德人,往家里送信而已……”
裴恕失去了耐心:“用刑。”
郭俭吃了一惊。人是私下抓的,自从裴恕开始处理河朔军务,河朔派来刺探、刺杀的人就不曾断过,但那时候,要么是送交官府审问,要么是攻心为主,直接上刑还从不曾有过。想问,看着裴恕淡漠的神色,话又咽回去,沉默着拿起火折子,嚓一下打亮。
裴恕退出门外。
屋里点了十几个火把,霎时间亮到了极点,那些人的影子颤颤地拖在窗户上,郭俭语声带着凶煞:“看住他们,谁敢眨眼,二十大板!”
他们已经不吃不睡被审了三四个时辰,此时以强光刺激双目,眼睛受不了,本能地想要闭上,闭上却就要受刑。这些人,熬不了多久。
***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在乱梦中彷徨。
从前那片混沌不见了,变成了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风卷着雪,汹涌着拍在脸上身上,她站在悬崖前,底下白茫茫地看不见底,是她投崖那天的场景。
曾经在梦里听见的“阿潮”声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煌急恐惧的唤声:观潮。
是谁?王十六紧紧皱着眉,总觉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风雪越来越急,悬崖在旋转、扭曲,像巨大的怪兽的嘴,扑上来要吞掉她。王十六觉得怕,又知道必须跳,跳下去,才能找到她要找的人。
观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煌急到了极点,似在拼命阻止,王十六觉得心里有些疼,但步子停不住,闭上眼,涌身一跃。
坠跌的痛苦突然卷住,王十六惊叫一声,手被握住了,一个温柔的语声在耳边唤她:“阿潮,醒醒。”
王十六睁开眼,额上惊出了一层薄汗,看见薛临担忧的脸,他没有走,一直坐在床边握她的手,守着她。
惊恐痛苦一下子消失无踪,王十六靠过去,脸贴着他温暖的怀抱,长长吐一口气:“哥哥,我做噩梦了。”
“不怕,有我在。”薛临细细擦去她额上的汗,“以后我都守着你,不怕了。”
王十六重又闭上眼,唇边露出了笑。
她不怕了,都是梦,薛临不会再走,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薛临垂着眼,无声叹一口气。
***
五更近前,伴随着一声惨呼,男人叫了起来:“我招,我招!”
裴恕推门进去。
板子虽然没有打,但男人双眼已经熬得血红,高高肿起,此时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着:“小人是成德的细作,奉上命过来监视相公,同伴一共五个,都被相公抓了,消息一封也没送出去,相公饶命啊!”
全不是他想要的。裴恕脸色一沉:“军师在哪里?”
“军师?”男人一阵茫然,“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奉的是行军司马之命,没见过军师啊。”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耷拉着,立刻就要睡过去。
“再审。”裴恕道。
郭俭立刻上前把人弄醒,重新审问,只是问来问去,始终只是这几句话。
裴恕沉默着。问不出别的了,这些人只是小卒,薛临用他们刺探他,走的是李孝忠幕府正常哨探的路子,并没有夹带别的命令,如此,既能随时掌握他的行踪,加以防范,也不会暴露自己,被他找到。
好个狡诈的薛临。淡淡道:“备马,入宫。”
晨光爬上窗棂时,嘉宁帝在寝殿接见裴恕,脸上带着睡梦中被打扰的不悦:“大过年的,你又有什么事?”
新年休沐,不需上朝,难得睡个懒觉,又被他吵醒,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拖出去挨板子了。
裴恕双膝跪倒:“臣需得去趟成德,寻找臣的妻子,请陛下恩准。”
妻子?刚刚定亲而已,算什么妻子。嘉宁帝冷哼一声:“九郎,朕一向优容你,莫要不知进退。”
裴恕低着头,年底去魏博已然迟归,为着拔除了王焕这个心腹大患,嘉宁帝并不曾责怪,还擢举他入政事堂。新年伊始,王焕还不确定死活,新任宰相公务繁忙,再次离开很可能失去圣心。但,此时都顾不了:“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所以,还是一定要去吗?嘉宁帝沉着脸,久久不曾说话。
裴恕跪伏在地,金砖地面澄澈如镜,照着他苍白消瘦,恶鬼一般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