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清莲跟着一道进去,去摘她头甲,见脸侧耳根的地方,也有一条不小的伤痕,发丝似水里捞出来一般,都是汗,那伤口用了止血的药,只上马车这稍稍牵扯的动作,又挣裂开了,鲜血如注。
方才有把刀,几乎擦着她脖颈过,若不是照影机敏,真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清莲红了眼眶,嘴唇张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这般凶险,岂不是当真如清碧说的那样,在北疆做了定北王妃,平平安安,亦是万万人之上。
却又知女君若想做定北王妃,怎会来蜀中。
便是定北王不够好,那江淮郡守令陆大人,也是一等一出众了。
便也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压了回去,马车车帘遮掩的严实,却也要防着什么意外,并不能完全解了衣裳清理伤口,清莲便又后悔了,若是在内宅,怎会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呢。
她心里叹气,一时有些呆呆的,咬咬唇轻声问,“女君不喜欢定北王,奴婢看嫁给周大人就不错,他性子好拿捏,将来是决计不会违逆女君的。”
战事虽暂时有了胜负,但还不是能放心安睡的时候,宋怜勉强提了提神,瞥了她一眼,“周弋人不错,他遭了什么罪了,要娶我。”
她对周弋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周弋对她亦是一样的。
清莲不满意,女君配周大人,周大人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宋怜是怕了会有另外一个清碧,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温和,“此番事出突然,机不可失,也只是一点皮外伤,要不了性命,我觉得这样挺好,怪只怪我没有跟你们一道,好生习武,日后再多花点时间就是了。”
清莲可是见过女君习武的,箭术还好些,活动手脚的武艺剑术,同手同脚还算好的,拿剑的时候,她们几个还担心她伤到自己。
想到女君习剑那模样,被逗乐了,又抿了抿唇,她们几个若武艺再好些,也不会顾不及了。
若换成那位定北王身边的王极几人,有那叫王极的身手,今日女君必不会受伤。
便暗自下了决心,日后更要勤加练武。
又道,“先前有个女子跟着我和清荷,先是要进云府做侍卫,问家事来历又不说,我和清荷不敢让她进府,给了些钱让她走,她不要,又说要同我们比武,把我们打趴下后好一通鄙薄,胡乱一个女子就把我们打倒了,可见是我们武艺太差了。”
宋怜听得微怔,“查过是什么人么?”
清莲摇头,“只查到她在客舍留下的,姓林,别的便不知道了。”
宋怜只认识一个姓林的女孩。
烈酒浇在伤口,痛得眼前空白的一片,宋怜却没出声,忍耐着等那阵痛过去,清莲已经给她的伤口敷上药了。
“末将见过大人,医师来了。”
清莲拉过衣衫给女君系好,将她的头发重新拢进头甲里遮掩住,外头医师又拜请了一遍,清荷正应付着,清莲忙应了一声,掀帘出来,只取了药徒托盘里的药,朝医师服了服礼,“小人擅医术,大人的伤小人处理便是,多谢医师了,只是皮外伤,并不打紧。”
医师是听将军令来的,他是秋家自己的医师,本身便擅长刀枪箭伤,方才也远远看了一眼,那伤便不像是轻伤,这会儿忍不住要劝谏。
宋怜探手掀开车帘,温声道,“因穿戴了金丝软甲,伤势倒不怎么严重,替我谢谢秋将军。”
医师听了,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回去复命了。
到武陵城时已是半夜,宋怜掀了车帘,武陵城是吴越三大城之一,虽已宵禁入夜,也看得出商肆林立,颇为繁华,路边偶有亮起灯火的住户,约是听见了马蹄声,也很快熄灭了。
宋怜召了福寿上前询问,“蜀南军军纪怎么样。”
福寿换了清莲,边驾车边低声回禀,“秋将军待百姓不错,治军也严格,午间有三名士兵进了一户没主的屋子翻东西,秋将军下令把人抓起来,杖责三十大板,有一名士兵明抢,掳掠女子的,拉去东市斩首示众了。”
宋怜点点头,吩咐福寿,“你带人亲自去沅水边接一下万先生,另在衡阳郡附近山里,寻一处隐蔽的藏粮点,备下足够一万人吃用两个月的粮草,这件事不着急一次做完,要的是隐秘,中秋节前备下即可。”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藏粮食,要么藏进山里,要么藏进村里,一次几十石即可,并不打眼,这件事不难办。
进了武陵郡,有蜀军在,还有十二近卫,并不用担心女君安危,福寿立时去办了。
武陵府衙已成了空宅,宋怜和周卓住武陵郡守令的屋舍,宋怜伤口痛得厉害,知这一夜恐怕难眠,便也不要清莲清荷守夜,让她们都去歇息,左右院子外有护卫守着。
秋恬翻进郡守令府,并不需要寻找,哪一处有护卫守着,哪一处便是‘周大人’下榻的院落了。
他昨日抄家的时候已将这座府邸查了个透彻,并不需要惊动护卫,便翻进了院子,叩了门无人应答,正要推门进去,陡然查知危险,左侧有阴影袭来,他翻身避开,长剑出鞘,隔挡开袭来的长剑,短兵相接却是吃惊。
来人身形挺拔,一身黑衣,黑巾遮面,只露出剑眉星目,一击之后,收了剑式,退入阴影里,似与黑夜融成了一体,“大人已经休息了,阁下改日再来。”
大约是担心吵醒屋里人,男子声音压得很低,秋恬微挑了挑眉,只一击,他便知此人武艺高超,绝不是‘周大人’身边那几名护卫可比拟的,他自幼习武,便一时技痒,拔剑上前。
宋怜昏昏沉沉间听得有金石相击之音,甫一有意识,便叫肩头的伤口痛得清醒,起身披上衣裳,为防意外,她一直扎着男子发髻,夜里涂抹了肤色,身形笼在宽大的风袍里,便不怎么惹眼了。
推开窗门看见院中正与秋恬交手的身影,目光落在他握着的剑上,却是怔了怔。
第123章 柑橘动作
吱呀声止住兵戈。
宋怜吩咐闻声而来的侍卫,连同清莲清荷都回去歇息。
一行人应是,收了刀剑安静退下,院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秋恬收了剑式,自袖中取出瓷瓶,上前潦草施行一礼,瓷瓶抛往窗前,“白芷膏,止血疗伤有奇效。”
宋怜习过弓箭,却不擅武艺,尤其夜里,她只能看见朝她抛来的模糊的一团,想接住是不大可能的,却不待她探手,一身黑衣的男子已将青色瓷瓶截在手里,道了谢,“谢过将军。”
沉冽的声音带着些久不开口的沙哑,两月来高兰玠用药治好了嗓子,宋怜便没有再听过这样的嗓音了。
宋怜唤了声阿朝。
侧对着她的身形薄削挺拔,微微一顿,方才折身过来。
宋怜接过瓷瓶,入手温凉,青色胎底上浮出鲲鹏雕纹,木塞揭开以后,药香清淡,宋怜塞好木塞,朝秋恬道谢,“此药名贵,多谢秋将军了。”
秋恬目光扫过黑衣人,落回‘周大人’面容上时,目光霎时古怪,竟不自觉连连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略施了施礼,从来时路离开了。
出了这被烧掉半边的郡守令府,院外袁杰候着,正靠墙打盹,听见动静迎上前低声问,“伤得怎样,要当真是重伤,这丈怎么打,就需要斟酌了。”
秋恬倒不担心,此周弋非彼周弋,撑过半月,蜀中差来新的将领,真正的周大人全须全尾活着,军心乱不了。
且这人受此重伤,一声不吭硬抗了一整日,实是非一般的心性,明日有降臣降将要见,恐怕再重的伤,他也要装着轻伤去见的。
袁杰见他英俊的浓眉打成了结,急脾气上来了,“咱们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如今可是乱世,攒下这点兵马不容易,可经不起折腾。”
“死不了,守着便是了。”
秋恬心不在焉应了一句,那黑衣男子武艺非凡,虽不过短短几息,亦能看出待‘周大人’极为体贴细致,若是护卫,本无可厚非,只若只是护卫关系,恐怕不至于靠近时竟连呼吸也不会了似的,不曾往窗户那边看过一眼,打斗时全幅心神却似乎都在屋里。
递过瓷瓶时,虽连头也未抬,叫他看来却是古怪之极。
袁杰随意惯了,廷议之外没有那么多讲究,见他面色古怪,手肘捅了下他腰,岂料身边的人针扎了一样跳往一旁,呵斥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岂非有龙阳之好!”
袁杰瞠目结舌,看了下自己的手肘,咒骂了一声,“你发什么神经——”
秋恬神思不属往前走,念及‘周大人’那张面容,那护卫分了桃断了袖,似乎也不难想通。
秋恬已经差人回广汉查这假周弋究竟是什么人了,半个月后自见分晓。
有凉风习习而过,宋怜拢了拢身上的风袍,合上窗去开了门,她用了药,身上当是起了热,一阵冷一阵热,走回榻前,头晕目眩,已是失了力气。
秋恬对她的态度说不恭敬并没有恶意,说恭敬显得潦草,也许会有士族弟子待京官的不以为然,却也不能排除他已经识破她不是周弋的身份。
虎符印信都是真的,秋恬既已领兵来了这里,秋家想要更高的权势,便不会拆穿她的伪装,只要防着旁人发现她女子的身份便可。
她坐在榻边歇息了一会儿,眼前恢复了些清明,才去看跟进来的男子,他肩上带着寒露,不知在寒夜里待了多久,宋怜目光落在他面容上,他依旧带着面巾,严峭清俊的五官被遮去了一半,宋怜温声问,“阿朝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晨。”
赶去彬城的时候已经晚了,季朝目光落在她左肩,纵是上了药包扎了伤口,也有血渍渗出,染红了素色风袍。
他握着剑的手指微紧,“我可潜进吴越宫中,杀了吴越王,也能想办法杀了贾宏。”
宋怜摇头,杜怀臣从上一任吴越王手里接过吴越国时,朝内已是两‘将’相争的局面,如今两将相恶,已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吴越王是死是活,于蜀中和吴越两地,关系并不怎么大。
且到底是盘踞西南多年的诸侯王,王宫内必定守卫层层,要以一人之力,取吴越王性命,实在太冒险。
宋怜没有提北疆,他叛出北疆,也从未做过不利北疆的事,此时来了蜀中,宋怜便也不担心他有一日会对蜀中不利,他武艺非凡,能来蜀中,是好事。
宋怜扫过他被露水打湿的衣袍,温声道,“阿朝先去歇息,武陵城郡守令残暴不仁,又贪生怕死,并不得民心,先前便有百姓冲进府衙,杀县官反叛蜀中,恐怕少有要替武陵郡守报仇的,且院子外有护卫守着,不会有危险。”
叫他做护卫显然大材小用,宋怜想将他送去军中,教授士兵护身杀敌的武艺,定可锻造出一支以一敌百的精锐。
念及此,便扶着床柱起身,挪去案桌前,提笔写信令,要周弋从新营军里挑选一批体格相对上乘的士兵,单列为营,还有擅侦查追踪的,分门别类。
从哪位将军手底下抽选,占比多少,又有讲究,她细细思索,肩上的痛意难消,她被分减了神志,笔下便慢了。
她额间浸出汗珠,耳侧有汗珠滚落,脸色苍白,想必是伤口十分疼痛,那箭矢贯穿了左肩,伤势不轻,季朝立在暗影里,忍耐等着几乎度日如年,见她搁下笔,欲取竹筒来装,上前接过,将信封装好,取过印泥问,“红色令么?”
颜色不同,急缓程度便不同,宋怜轻轻点头,伸手去拿文书,被带着茧的手指握住,一时怔然。
那手指纤细,季朝却似被火蜇了一般,松开手,收回搁在身侧,声音潮哑,“身为属下,有劝上之责,你……女君该休息了。”
这样说便是以后都会留在蜀中的意思了,多得一名能教士兵的参将,宋怜心里高兴,连肩上的痛意也去了两分,她将拟定的章程交给季朝,同他商议起来,“便分为骁骑营和龙武军如何,骑兵做骑兵,步兵做步兵。”
人数,军需一应都拟定好了,季朝接过来看了,“可以一同训练,半年以后再分骑兵步兵。”
不待她再说,将案宗合上,视线扫过她面容,克制地挪开,“主上在发热,此处临窗,凉气重,那位将军给的药是生肌止血的上等伤药,属下去请清莲姑娘来给您换药。”
宋怜知她这段时间是绝不能倒下的,虽是伤口痛得睡不着,也不再勉强,“那明日再商议好了。”
季朝起身,略微迟疑,解下风袍里一直未曾放下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张药方,一包油麻纸包裹严实的药包,轻轻放于案桌上,低声回禀,“属下在关外寻到一名巫医,这几副药配着药方,有续接筋骨的奇效,用法医师写在了药方里。”
回禀完,便不再多说,收拾了包袱,起身大步出去了。
她的伤需生肌止血,需要这张药方的人是二公子。
药方交到
她手里,如何处置由她自己做主。
若她对世子有意,将来会同世子在一处,治好二公子,便是有愧,同二公子相处有不自在,也能少些。
若她选择不治好二公子,避免北疆多出一员战将,亦或是想用这张药方同世子交换什么,都可以。
清荷清莲认得季朝,见他来了南越,都十分高兴,她们几人的武艺都是半道路子,这几年除了勤加练武,也遍访武艺高的武士,只是无论价出的再高,也不愿意来云府做护卫,偶尔有答应要来的,也都不怀好意。
有季朝在,以季朝的身手护着女君,再有类似彬州这样的情况,女君必不会再受重伤。
清荷看着药炉煎药,清莲搜罗了些干净的被褥送去给季朝,进了屋子见季朝合上的包袱里露出橙黄的一角,轻呀了一声,男子盖得及时,清莲鼻子却灵,已闻到了屋子里淡淡的橘子香。
清莲惊喜道,“季公子带了橘子么?可是甜的,女君喝的药太苦,用不下饭食,这里一团乱,什么也没有,有橘子就太好了!”
季朝握剑的手指收紧,手心一片潮热,见婢女过来取,侧身到一边让开,“不怎么新鲜了。”
这一路回来,女君连粥也难下咽,清莲顾不上许多,从包袱里取出柑橘,是甘南那边出的甘南橘,果汁清甜,外皮虽有些发软,但重重沉沉的,显然水分还很饱满,远从千里之外带来这里,还有清甜的香气,已经很不错了。
共有三枚。
另有一个青石小罐,清莲看向季公子,季朝脖颈泛起不受控制的热意,念及她苍白的容色,又平复下来,没什么可藏的,上前从包袱里取出青石小罐,一共是两罐,“柑橘恐怕解了药性,青色罐里的干果是关外沙漠生的姚果,味甘甜,多吃也无妨,灰色里面的是干浆果,同柑橘的口味相似,她……女君当会喜欢。”
清莲高兴得很,知这是他带给女君的,也就不客气,小心捧起东西,这便要去寝房,余光瞥见那包袱,里头除了用来填护小罐的布帛,竟空得没有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