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见端着托盘进来的人是季朝,想让他去歇息,换了清莲或是清荷来,后又想以他的脾性,若非清莲清荷托付,恐怕不会深夜入这间屋子来,且二人随她奔波,大约有两日没阖眼了,又作罢了。
“两位女君出城去取信,交代属下看顾主上一夜。”
他将托盘放在榻前的案桌前,低声回禀。
宋怜端过药盏,一饮而尽,口里含着甘甜的姚果,不免想起案桌上那张药方,眼睫轻颤了颤,他二人曾是亲昵亲近的关系,这样共处一室,又怎生做得好臣僚。
宋怜用了些鱼羹,她伤到的是左肩,右手却是不妨碍的,取过暖炉,一枚放进被褥里捂在膝下,一枚拢在袖中,温声道,“我睡一觉便好了,阿朝奔波一日,定也累了,自去歇息便是。”
季朝应是,往榻侧站了站,“主上伤得不轻,夜里恐怕再起热。”
宋怜知他必不会离开,意识也昏沉得厉害,没有力气再争辩,笼着温热的手炉,混混沌沌昏睡了过去。
寝房空旷,壁侧点了三盏长灯,显得昏黄,榻前案桌上一盏走马灯,映衬着她容色苍白,季朝俯身收拾案桌上药盏,目光落在她眉眼容颜间,便再没了动作。
第124章 刺骨无妨。
身体浸入冰河,刺骨的冷淹没口鼻,挣扎着游上岸,赤足下是蔓延的冰山雪水,没有一丁点暖意。
袖中的暖炉渐渐冷却,她知是身体虚疲沉在梦里,却无论怎么挣扎也没能醒来,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冰凉的指尖上有温热蔓延,她被拥进暖而炙的温度里,榻下似烧起了地龙,暖炽蔓延,驱散寒意,她脸颊靠着瓷枕轻蹭了蹭,喟叹着陷入安眠。
醒来时伤口虽还疼痛,精神却好了不少,外头有些雾蒙蒙的,清莲正在案桌做针线。
宋怜撑着手臂坐起来一些,“我睡了多久了。”
清莲听得榻上的动静,忙放下绢帛过来,看了眼外头天色,小声劝,“只三个时辰不到,女君再睡一会儿养养神罢。”
听还是早上,宋怜略松了口气,“可有新的军报信报。”
清莲想劝又忍了回去,把昨夜从衡阳取回来的密信,连同凌晨从广汉送来的军报信件一同抱了进来。
屋子里还不大亮,清莲新添了两盏油灯,宋怜就着温水稍稍洗漱,换了药,比昨日舒坦了许多。
清莲端了粥来,宋怜用了些,见她眼睑下带着青黑,温声道,“谢谢清莲照顾我一宿,我好多了,另请一名嬷嬷外间候着就好,你和清荷去歇息。”
清莲含混应了一声,她其实刚进来不久,进来时榻上的情形不能叫人多看。
女君是纤浓的身形,季公子生得修长挺拔,女君躺在季公子身上,相衬相宜,叫看的人脸红心跳,她那时急忙忙退了出去,眼下没有银丝柴火烧炭盆,习武男子的身体自然比暖炉暖和许多。
只女君将要醒来前一刻钟,季公子将女君小心放好,盖好被褥,叮嘱她不要提起这件事。
看了令书,清莲也就明白了。
季公子日后要在广汉为将,在女君这里,同季公子就只是臣僚了。
虽是有些可惜遗憾,但女君心里显然蜀中更重要,清莲便也不提,拨亮灯芯,重新给女君添换了新的暖炉,取了针线篮退下了。
宋怜先拆了周慧传来的密信,庆家军没有异动,与贾宏休战以后的大半个月里,依旧尽职尽责守卫吴越东南门户。
宋怜拨弄着暖炉上的绢带出神,贾宏死了独子,却秘而不宣,只等着庆麟的人头给儿子做祭礼,没拿到庆麟的人头,岂会甘休。
庆风定也在猜测贾宏休兵熄战的原因,未必查不到吴越王与贾宏私下交换的条件,却还按兵不动。
事出反常,但周慧能潜进贾家军已是不易,短时间里想要从皇宫或是庆府打听到消息,实在太难。
宋怜思忖着,扫了眼记时的滴漏,寅时才刚过,便也不惊扰府里的人,另取了从广汉送来的信报来看。
除了惯禀报军情政务的文书,多是周弋无法决断的,她提笔批复完,放在一旁,另取了一卷绢帛,打开非但笔锋字迹陌生,连内容也同蜀中无关。
手里这一卷是汾州节度使丁析闻呈上的问政。
此人擅辞令,风格与她往常见过的北疆文书大为不同,词句委婉,明面上是申议臣官人手不足,实则是在擢选赜潞郡守一事上犯了难,对擢选的事只字不提,只在字里行间辞藻华丽的夸赞汾州司直、洺州长吏。
都道二人才干斐然,是不可多得的贤臣良臣。
蜀中这些年派往北疆的斥候越来越多,斥候营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探查北疆诸臣的情况。
收到信报以后,宋怜将北疆臣将分门别类整理了文册,虽未曾见过这些人,大概情况却也是知道的。
汾州司直丁白常与丁析闻同出一族、洺州长吏钟佩簪缨
世家,祖上曾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
丁析闻恐怕是想选丁白常,因过于爱惜羽毛,举贤避亲,又不想同钟家生出嫌隙,索性把这件事往上头递,送来高兰玠这里了。
宋怜合上文书,欲放去一旁,将余下几卷看完,有些百无聊赖,随意翻着几卷文书,看着上头的字迹,一时兴起,取了绢帛仿拟字迹,末了来了些兴致,将文书批复了。
辰时宋怜让侍卫请了来福,两人稍作乔装,乘马车出了郡守令府。
街上不比往日繁闹,已经过了辰时,依旧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商肆也一应都还关着,秋恬不辞辛劳,领着小队人马,沿街敲开门户,带着人进屋搜检。
他生得端正英俊,态度和蔼,店家诚惶诚恐,见他和手底下的士兵果真只是搜人搜查兵器,并不动家里家私物件分毫,抄检完没有异常,每家每户贴补一斗粮做补偿。
粮数不算多,但乱世里,粮食贵重,他这给的实打实的好稻米,没人不欢喜。
原本战战兢兢不敢出门的人家,待他们走后,也都安下心来,能烧火做饭了,有些胆子大的,重新打开门户,做起生意来。
“从前只听蜀中的兵极有规矩,那侵占百姓家私的,甭管官大官小,都要受刑,最轻的杖刑三十,贪得多的,严重的还会被杀头,看样子是真的了。”
“是啊是啊,别的不说,官府送粮还真头一次见,贾家的人横行霸道,年初说提前征了今年的粮税,后头又说明年的粮税提前征收,今年咱们还没吃饱的呢,征明年——”
直綴的书生买了碗茶,大口饮了,“武陵陵零城两处,县官提了要收道税,水税,各三十取一,本是要中秋节布告州县的,这会儿贾家被打出了武陵城,这税的事停下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前几日被困城里的农人愤怒起来,“今年的粮食刚收了些,还不够过冬的,当明年的粮征了去,咱们吃什么,还要收什么道税,水税——”
另一人哼了一声,“天下都是朝廷的,路自然就是朝廷的,水也是朝廷的,你要不要从路上走,你要不要喝水了,凡你走了路,喝了水,自然就有了明目,且看着,日后还多着呢。”
“是啊,前头那太尉征了粮,现在蜀中军又来了,莫非又要征一遍,咱们还有活路吗——”
众人忧愁惧恨,却听一道舒朗的声音当空砸来,“我秋家军在此立了誓,三年内绝不征收武陵一厘税,若违此誓,我秋恬受天打雷劈,千刀万剐之刑。”
他生得高挑,从高头大马上下来,飒然不羁,因着样貌端正明朗,极易让人心生好感亲近,又立了重誓,便好似一粒定心丸,叫惶惶不安的人群都安定下来,为之欢呼雀跃。
刚经历战乱的惊慌阴霾,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旁边有随令上前扬声,“这是镇南将军,总领武陵军务,言出必践,乡亲们放心。”
因着半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收到了一斗粮,又是真正的大官,众人更是又信服了几分,纷纷上前见礼。
有一人出列,略拱了拱手高声说,“旁的不说,今日铺子里的粮价比往常低六钱,凭着这件事,咱们就没什么不信服大将军的!”
这话一出,不少人连连询问是不是真的。
有人插嘴应,“是真的,起先洪记和刘记的米铺价都高,还限买,按说昨日今日该接着疯长的,却是当真降了——”
“昨日就降了——”
欢呼声更盛,众人纷纷拜倒,几乎要称起万岁来。
秋恬就近扶起一位杵拐的老伯,朗笑道,“实则自炎黄五帝起,大江南北就是同一家,往上数三代,吴越也同京城是一家,不分彼此,他杜怀臣霸占沅水,自立为王,是为大逆不道,大家伙却是受牵累的,贾家军苛捐杂税,叫吴越民不聊生,秋家军却不会做这样的事,必定替天行道,势必还武陵城一片清明!”
叫好声一片,长街上人越聚越多,声震云霄,武陵城渐渐恢复了人气,炊烟袅袅升起,秋恬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喧闹的人生里。
有行脚商贩开始叫卖。
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些,来福瞪了眼,轻声驭马,待马车转过巷子,依旧有些愤愤的,“这秋将军着实有些口舌,分明是主上调了粮,压调了粮价,用的是云府的私财,发的米粮也是蜀中调拨的,怎么到秋将军口里,半点没影了呢。”
他常年跟着在外做事,也见了许多的世面,哪里能看不出这位将军是在借蜀中的花,添秋家的锦呢。
宋怜看了眼远处万人簇拥的男子,乱世里,文臣另投它主,武将蓄存实力,都是常有的事,世家弟子皆有些傲气,也有野心,稍有不慎,离心叛主也是有的。
宋怜缓缓放下了车帘,后头福寿追马赶上,回禀消息,“李将军率十万大军,已过了沅水。”
宋怜算了算行军路程,大约再有三日,蜀中大军便能到武陵城了。
她的伤势实在不能骑马奔波,但乘坐马车这样慢吞吞走着,等到东湘城,也迟了。
宋怜提笔,写下一封手书交给来福,“你亲自去见他,邀他到衡阳城一聚,若他不动心,皆是再打开手书来看。”
来福应是,将手书放进钱袋子里,贴身收好,主上交代了什么时候看,他便什么时候看,纵是好奇,也从来不会提前拿出来,主上这样交代,自有她的道理。
他弃了马车,只带三五个人,轻装便行,往东湘城赶。
宋怜扮做回城探亲的家眷,往衡阳城去,有季朝在,便也无需太多护卫,福寿便也被她遣回了武陵城。
沅水江畔,合雁山孤壁上是去往吴越的山道,虞劲看向山下往西行的船只,闷头不语,五日前主上从云府脱身,那负责守卫云府的青营首领章华是个不肯松口的,一路追咬,主上的大宛天马一直养在城中,他们跟着主上一路出了城,到岩渠一行人才发现不是往北,而是往南。
郑寻是个直肠子,出声询问,主上一句走错了,便将他们打发了。
已然是走错了,如今却一错再错,错到沅水河畔,过了沅江,进了吴越国的地界。
虞劲麻木的看着江上船只走远,宋女君手底下的人都有些轴劲,那章华连同三百卫兵,不好大张旗鼓搜罗追捕,硬是化成小队兵马,日夜不停的咬在身后,蜀中斥候营组建的时日不算长,中间虽有乌小矛暴露行踪,但能跟上他们的路数,追咬到现在,已十分叫人侧目。
昨夜由郑寻引路,叫章华以为他们上了船,引往东边去,一行人脱身出来。
王极不得不上前劝,“属下已收到消息,女君身体没有大碍了,第二日清晨便已经出了城,当是不防事的。”
高邵综并未多言,蹲在肩上的海东青大约听得出女君二字指的是谁,睁开眼睛微展了展翅膀,羽毛轻擦过他侧脸,晃着脑袋东看西看,往后仰时,忽而啼鸣一声,展翅往南向飞去。
高邵综勒了勒缰绳转身,“放出信令让郑寻南下武陵,不必同章华纠缠。”
王极便知主上宁愿耗费人力路上风餐露宿处理政务,也不愿回北疆,究竟什么时候愿意回北疆,他也不知道了。
吴越虽离北疆更远,却是比蜀中安全的,只得放出信令,压下遮面用的围帽,驾马追着乌小矛的方向去了。
两艘小船在江上一前一后相隔不到百丈,郑寻见那姓章的竟要带着人跳了江,往这边游来,连忙放出黑旗,立在船头大喊,“实不相瞒,主上不在船上,昨夜主上根本没上船,如今已进了吴越,你我并不到拼死的时候,已到了沅水,章掌事何不如南下寻云夫人,云府人不通武艺,多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声音粗狂,沅水上传出百丈,章华在水里听见,略一想便知昨夜中了计,稍作停顿,挽住缰绳,借力重新翻上船,青营其余人也跟着一道跃回甲板上。
章建看向百丈外那艘大船,抹了把脸上的江水,顾不上连日奔波追捕的疲倦,“眼下怎么办。”
又忍不住道,“首领可知究竟是什么人,那公子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漫说这一群手下,神出鬼没的。”
章华沉默不语,那男子囚禁云府三月,寻常在院中踱步,哪怕手腕缚着玄铁链,也有一种令人无法窥看的尊贵,是松风霁月般的人物,动起武来,威慑凌寒,不怒自威,出手健歃如长空疾电,招式大开大合,一人立在院中,是譬如千军万马的气魄。
动手那日,半个青营加上三百卫兵,不到半个时辰,一半人躺在地上,剩下一半人围在外围,手持兵器却避讳着不敢上前。
那男子与他交手,本是能取他性命,最后收了手,留下了他的性命,大家扶着伤了的人回去,便发现一个也没伤到要害,纵是不能动弹的,也只是脱了骨节,正了骨,也就好了。
此人身手之不凡,叫人又敬又畏,当天夜里,使的一招声东击西,待他们察觉上当,折回去时已经晚了,人已逃出了城,一路追来了此地。
这一路更是叫他们见识,追得十分辛苦,数次失去对方的踪迹,蜀中斥候营,离真正的斥候,实在差得太远了。
不等章华回答,章建先叹了口气,“再追我是没脸了,十次里有七次都靠装成女君的声音欺骗那只海东青幼鸟,才能寻到对方的行踪,我宁愿回去找女君领罚。”
船上一阵死寂的沉默,那只海东青幼鸟每每听见哨声盘飞出来,欢欣雀跃,待察觉不是女君,嗷嗷叫在天上打滚撒泼,下次再骗,下次还来,次次如此,再没完没了欺负一只没成年的幼鸟,实在也没有脸皮。
章华脸上亦燥得慌,沉默片刻开口吩咐,“先佯做南下去武陵,下了船潜进江里,另换小船,跟着去看看他们北上做什么。”
“是。”
郑寻见章华几人散了,松了口气,放出信鸽,他们有要务在身,行船并不靠岸,直接北上往京城去了。
王极收到信鸽时,一行人在陵零城一处茶楼里,主上已换了一身衣裳,青色衣袍清贵俊美,墨发玉带敛去几分杀伐冷肃,置身在这布置简单的茶楼里,亦好似名山里久居的先贤隐士,瞧着与平日十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