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若她与他没有子嗣,江淮诸臣与江淮百姓,究竟是选她,选李珣、还是选高邵综,实不必看的。
没有她参与的余地。
陆宴知她看似温和的性子下,自有旁人不注意甚至不以为意的执拗,轻触她眼睫,“既已占有十分之九的劣势,有这一分优势,便要好生利用才是,不要太多思虑,去拿你最想要的东西……”
宋怜尚未下定决心,但也能理会他的好意,暖了眉眼,困顿的靠进他怀里,“阿宴当真想要子嗣么?”
陆宴将她半干的发拢进风袍,与她共乘一骑,挡着江风,“若是与你的,我愿以寿数相换。”
宋怜心底微动,偏头看他,视线落在他淡色的唇,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远处微微泛白的天际,横在她与李珣中间的隔阂,终有一日是要解决的。
要如何做,却还需思量。
过了城郊,天色已大亮,陆宴驭停了马,千柏已在路旁备下了马车。
见她眉目间没了郁结,温声道,“马车是让云府的人租赁的,车上有干净衣裳,你可在马车上歇息片刻。”
进了城人多眼杂,两人不方便同行,宋怜知他恐怕要启程回江淮,今日之后,又不知何时能再见,有些许话想同他说,最终只是道了声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千柏轻声问,“女君愿意诞下小主公么?”
若非有子嗣,想将江淮交到蜀中手里,只怕也难。
清橘的香气似乎还萦绕怀里,掌中依旧残留她发丝的触感,陆宴驭马折身,世上有才之人,能治国理政的人如过江之鲤,他不过唯愿世上有能牵绊她的人罢了。
她待秦氏与小千倾其所有,可见对血缘至亲十分看重,凡有了子嗣,无论男女,她必会欢喜舒悦的。
她既有心想甩脱高兰玠,得江淮与蜀越合并,高兰玠不敢随意过江,她得轻松自在,蜀中也多一二分胜算。
陆宴勒马回身,看了眼陵零城,唤了张青上前吩咐,“你化名留在她身边,暗中相护即可,凡她用得上的地方,江淮潜伏各处的斥候皆听她调令。”
张青应是,继而回禀,“兴王府元颀令全军退回河海,他只带了几名亲卫,与林霜一道进了陵零城,此刻应是与女君遇上了。”
陆宴自看得出那曾受她恩的男子对她抱有情愫,虽知二人必不会有龌龊,心间亦有涩痛,触了触方才被她唇触碰过的颈侧,温声道,“恐怕她想招揽元颀,吩咐斥候营盯着些京城的动向,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张青应是,“主公一路保重,属下誓死护好女君。”
张青略作乔装,用过所进得陵零城,到了云客客舍,先见得一名同样乔装过的男子盘桓客舍四周,跟了一段,叫那人察觉,随进客舍后院巷子,两人交手,认出了对方。
王极从暗处出来,他知这江淮斥候令的身手本事,与其纠缠打抖,必是两败俱伤,格挡开二人,问道,“你我二人相斗,倘若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反误了女君的事,主上只是挂心女君手边无人可用,差我等暗中相互,蜀中既有郡守令的人在,我们即刻北上便是,阁下勿恼。”
张青是长袖善舞的脾性,也敬畏北疆王文攻武略,敬重其守卫边疆安平十数年,承其护卫中原腹地安平的恩,但掳掠女君北上一事,实在令人不齿,对这些不劝主君反倒助纣为虐的爪牙便不打算客气,他朝东面略一拱手,笑道,“女君昔年同我家主君分开,不过是为护住我家主君不受牵连,期间女君与主上有些误会,但如今已悉数解开了,不日我家主君和女君结亲,还请北疆王不吝祝福他们,来饮一盏喜酒。”
王极色变,便又想到今晨江边看到的情形,原先只有两分相信,这会儿也变成了七分,那元颀并不如何是威胁,主上尚且叫他们回来看好人,更勿论平津侯。
第132章 后路安心
兴王府元家军驰援浈阳山,战局稳定后,元家军撤回海河河岸,元颀单领数名亲卫,夤夜进了陵零城,住进城东凌阳客舍。
广汉治书御官王邈年四十,曾任太子侍讲,越州人士,京都易储时,因丁忧回乡,避过一劫,自此隐居避世,太孙驾临吴越,王邈喜不自胜,连夜赶至陵零,赤表衷心。
李珣对这位并不受父王待见的侍讲还有印象,父王不喜其擅谋,他却知治蜀越,麾下武有李旋、方越,庆风、田世荣亦可用,擅谋的段重明、茂庆二人,却非因他而来。
李珣尊王邈为治书侍官,名为师长,实则为近臣僚
佐,已将蜀中诸事和盘托出,“真正解除浈阳山危困,夺下吴越之地的人,不是李珣,愧对先生期望,先生若不愿留在李珣身侧,李珣也毫无怨言,依旧以先生为尊师。”
自蓝田来,桩桩件件,听得王邈目瞪口呆,虽尚未见过那名云氏女子,心底翻起的惊涛却比当年听闻储位易主,太子圈禁楚王府还要骇人,若非太孙斩钉截铁,他此时尤自是不信的。
人人都道太孙真龙天子,扶危定倾,以三万兵力转败为胜,是不屈居于北疆王、高祖的不世之才,他来时欣喜万分,此时知晓另有其人,失望失落定是有的。
但太孙坦坦荡荡,坦诚相告,不失为良主,太孙既托以信任重用,他王邈,竭心为其筹谋,王邈掀了衣袍叩行大礼,“李泽之流乱臣贼子,普天之下,唯太孙是为李氏一朝血脉,邈誓死为主公效力。”
李珣崩直的肩头不着痕迹松了松,忙快步上前将人扶起,“必不负先生期望!”
王邈起身,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句,“当真是那云氏?”
李珣心中却无半点意外,“想必先生曾听过,江淮郡守令曾冒天下之大不韪,任用女子为官……”说话间看向窗外,离此半条街的凌阳客舍,住着兴王府上将军元颀,此人被人问起为何会渡江入吴越,从未避讳过提起蜀中一人,曾与他有恩。
李珣不知是什么恩,此人与蜀中有何牵扯,但斥候探得元颀与林霜熟识,与其有恩,又不能提及其身份姓名的,恐怕是她了。
“竟是她?”
王邈本不敢小觑云氏,听其曾是平津侯夫人,虚白的脸上风云变幻,半响憋红了脸,甩袖道出了一声荒唐!
若为权势地位,身为平津侯夫人,得以出闺阁后宅,插手江淮诸政,已是翻天的异类,竟不满足于此,挟制太孙,图谋大周。
荒唐!实在荒唐!
王邈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李珣朝王邈郑重拜了一拜,“学生亦知宋女君领蜀中政务,有诸多不妥之处,但李珣的命是女君保下的,没有宋女君,便没有今日的李珣,纵有不妥之处,也请先生多多包涵,敬其为李珣尊长,李珣感激不尽!”
王邈有些不满,看着面前俊秀赤诚的少年,心中又不住点头,天下没有一个谋臣,愿意跟着不知感恩的主公,太孙之贤,有高祖遗风。
有信兵快步进来,呈上密信,李珣看了,递给王邈,“女君似与元颀有故交,若能为蜀中招揽元将军,蜀中少一位劲敌,多一员大将了。”
宋氏做男子装扮,已进了凌阳客舍。
王邈两道虚白的眉皱成川河,此女本该是贞静的后宅妇,却同许多男子有牵扯瓜葛,实在寡廉鲜耻,岂配做先太子的未亡人。
只这云氏智计不俗,不显于人前,于太孙确实是一大助力。
也不得不防,“太孙顾念旧恩,恩深义重,此女毕竟同江淮有诸多牵扯,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孙不可单听一面之词。”
那平津侯待其妻之爱重,天下人有目共睹,将来若起叛心,或是与平津侯孕有子嗣,蜀中危矣。
李珣答,“先生多虑,女君必不会弃学生而去。”
王邈刚放下的眉头重新皱起,却不再争辩,罢了,太孙年少赤诚,不知人心险恶,该如何做,当细细思量。
兵乱已歇,陵零城少了贾家军作威作福,新上任的郡守令林易林大人,连夜肃清府衙吏治,城东阶前叫鲜血染红,杀的都是贪官污吏,百姓们见了晾晒的人头,无不拍手称快。
消息流至大街小巷,激起千层浪,因不见新军干涉,书生文人汇集茶楼酒肆,连百姓也放声议论,客舍里亦满是义愤解气的拍案声。
“要说大周十三州本为一家,你我皆是大周人,怎地要分蜀人越人,那杜怀臣正是因叛出大周,上头无人管束,才任由那贾宏为非作歹,死了好,太孙真龙天子,能文能武,又与阉党有国仇家恨,将来入主京城,必还天下太平盛世。”
“单说那些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就腰缠万贯的妖僧,就是死了的好!”
“太孙万岁!”
有人插嘴,“莫要高兴得太早,清江水以北,太孙初出茅庐,虽有惊世的才华,却决不是北疆王的对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有人饮了一盏酒,含混着喊饿,“高家军所过之地,从未取百姓一厘一毫,治军极严,世贵清流,从来庇佑一方百姓,这太孙有高祖遗风,加上贤王江淮郡守令,这天下谁人做主,我方元都高兴!当孚一大瓢!”
“说的是!”
清荷不动声色扫过人群,待随女君上了楼,方才小声回禀,“是剪秋手下的斥候和文和武,客舍外另有三四人,不是我们的人,已经离开了。”
萧小郎君已开始训养斥候,自发现女君周围有萧琅派遣的斥候以后,清荷心里警铃大作,花了些时间精力,把太孙斥候营的人都摸查了一遍,和文和武是生面孔,却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新有一名谋士拜在太孙门下,姓王名邈,四十上下,是东宫旧人,太孙赐封治书侍官。”
京城未乱时,行走东宫的官员,官职再小,也是众人追捧奉承的对象,当初为解平津侯府危困,能查到的她都查过,对这位太子侍讲也并不陌生,先太子羸弱,不喜纷争,王邈郁郁不得志,却从未心生背离,避过东宫之乱,李泽差人派官任职,也以要为其母守孝三年为由推拒了。
此番自荐上门,一是为续先太子知遇之恩,二来恐怕揣着大展宏图的心志。
其人习儒家正统,一言一行无不板正归训,又颇有些谋算,对她这样一个异类,必定
猜忌防备。
京城诸事未定,大业未成,尚不到兔死狗烹之时,李珣不会对她怎么样,只是他身侧臣僚亲信会越来越多,早些绝了隐患,也免于蜀中祸起萧墙。
宋怜听着楼下的喧哗议论,摒弃心底闪过的人影,思忖片刻,吩咐清荷,“让来福寻一寻好的大夫,开能令女子绝了生育的药,你亲自煎药,每日戌时送来我房里,此事需做得隐秘,又无需太隐秘,能叫剪秋的人查到。”
“主上……”清荷吃惊焦急,压着声音急急问,“女君何至于此——”
宋怜轻轻摇头,尚有京城虎视眈眈,蜀中新起,经不起半点耽搁,她绝了子嗣的可能,李珣或是蜀中谋臣,也大可安心了。
“去罢。”
清荷知女君定下的事,绝无更改,再心焦也只得听令做事,见林霜隐在人群里远远守着,另交代了两名身手好的斥候随时注意着客舍里外的情况,出了客舍,去寻了来福,心底却极不愿意女君绝了后路的。
林霜往二楼正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房门开了,出来一名身着武服的男子,已是大步迎了下来,态度极其恭敬有礼,正是元颀。
第133章 军务专注
清莲打听了两家医舍,广汉城熟面孔多,府里人多眼杂,每日煎药服药,很容易走漏风声,带来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倒不如陵零城,只是医师和医舍需要多打听些。
清莲出了客舍,惯常在街巷里走了走,成衣铺子里稍换了装束,确认没人跟着,这才往城东的医舍去。
路过一家正骨医舍,瞧见一名男子的背影,脚步略停了停,抿抿唇迈步进去。
“林护卫,你受伤了吗?”
男子未着兵服,未佩长剑,姓林名圩,生就一张端正爽利的面容,手里拿着药包,付了银钱,正同掌事道谢,转过头来,既惊讶又意外,抬手施礼,“清莲姑娘。”
“……可是女君受了伤?”
清莲回礼,两人从前虽没怎么说过话,但因林圩常随萧小郎君身边,也算熟识的,遇见便攀谈几句,“女君无碍,是清荷身体不适,我来寻点药回去。”
林圩爽朗笑道,“姑娘来宣城医舍算是来对了,这里的坐诊医师很有名,陶正肚子疼了几日,两贴药下去,就见效了,在下打听过,这是陵零城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姑娘要什么药拿了,在下一并付了。”
清莲摆了摆手,脸色有些不自然,又重新挂起笑,“我不忙拿药,还得多寻几家医舍看看,只是见郎君在这里,以为萧小郎君也在,进来拜礼。”
说罢,看了看天色,略服了服礼,告辞了。
林圩送了两步,待女子的身影转入街角,依旧立在门侧。
陶正捂着肚子过来,手臂往他肩上一架,笑得揶揄,“清莲姑娘模样生得美,跟着女君读书识字,说是主上的同门也不为过,你小子有福气了——”
他被手肘击中肚子,疼得倒吸了口气,“我说的没错啊,主上棋艺是女君教的,没有战事的时候,主上每日戌时随女君一道温书,讲的那些东西,我听着倒比那些个大儒实用,主上也更喜欢云女君授课,清莲姑娘可不就是主上的同门,将来的地位可不一般,同你是极登对的。”
林圩斜睨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休要再胡说,清莲姑娘性子温和,待谁都客客气气的,你休要胡乱揣测,坏了姑娘清誉名声。”
云府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这位姑娘操持,且云女君陶正见过几回,虽不敢冒犯正视,但那气度总令人不自觉低了头,身为云女君身边得用的人,陶正也就不敢再调侃了。
可若非对自家兄弟有意,怎会不买药进来专门打招呼说几句话的。
不待他开口,就见林圩放下药包,跟了出去。
陶正追出去几步,哎哎两声,“还赖我想得多,我只是说说,你倒要跟着清莲姑娘去了)”
林圩打断他,低声耳语,“若是给清荷姑娘买药,多买的是伤药,怎需这样遮遮掩掩,必定是女君要用的药。”
什么病不能告知旁人的。
陶正与他对视一眼,也不再玩笑,两人分头行事,陶正去查,林圩跟人。
两人出了医馆,角落里一十六七岁小厮福乐揣着手笑,“看来咱府里好事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