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到这会儿才驭马上前劝,“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制止女君,或者暗中将药换了,冯老看过虞劲带来的药方,稍动一动里面两位药,天下能看出药方破绽的,绝不超五个,谅那李珣看不出来。”
大雪簌簌而下,不过一刻,草原上血红已被白雪覆盖,再不见一丝踪迹。
高邵综勒马转身,驭马回营,“这些年她帮着收拢不少能臣武将,李珣颇有威望,如今虽不能同她分庭抗礼,却也再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贫弱少年,蜀中此时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若祸起萧墙,蜀中基业功亏一篑。”
“绝嗣叫李珣放了心,方可图谋长远,她当不得一点闪失,绝嗣是逼不得已当断则断的抉择,站在她的立场,并无不妥。”
他声音沉冽,不见半点怒痛,沐云生哑然,说不出辩驳的话,单是她与江淮、同北疆过往的纠葛,要叫李珣与诸臣僚放心,绝嗣无疑是永绝后患,当下最好且最有效的办法。
“可这样,她同你再无可能了。”
马蹄踏入已结了冰的河流,带起冰渍,溅入伤口,是刺骨的寒,高邵综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驱马驰策。
冰冷寒冽的声音落进风里。
“定北王妃并非非她不可。”
沐云生勒停白马,冷眼看向那道阴沉的背影,轻呵一声,不是非她不可,这些年你倒是成亲啊。
临近军营,远远可见火光盛烈,歌舞欢笑声穿透寒夜。
北疆军与羯人征战数月,暴雪覆盖原野,阻隔行路,眼下羯王元气大伤,羌、胡两族畏惧北疆军兵事,探出来的触须已悉数暗中收回冥河以西,至少这一个年关是安稳的。
关内百姓得了牛羊,反将好酒好菜送至军中,篝火燃亮半边雪天,烈酒烹煮,欢笑声驱走雪夜凉寒。
以后会越来越安稳。
沐云生长舒口气,听着营地里的欢笑声,心底不由跟着舒朗,伸了个懒腰,也不惊动众人,慢吞吞从后头回了营帐,取了他私藏的上等花雕,去寻他那孤寡的好友。
“拄拐将军,干!这世上能让老吴佩服的,除了王爷,就是将军你了,那日你忽然站起来,提刀杀羯人,可是惊呆了弟兄们!”
北地汉子言语粗狂,惹来士兵哈哈大笑,“是的是的,惊得老子刀差点掉在地上。”
高砚庭亦朗笑出声,陶碗相撞,仰头一饮而尽,眉目俊朗,依旧是当年国公府二公子疏懒散不羁的样子,“那不是眼看刀子要落小六身上,急了么?”
“那还得感谢小六,叫二公子站起来了,哈哈——”
“亏得小六是男的,要是女子,拐将军高低不得以身相许,报小六的大恩了!”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时你来我往,热火朝天,二公子同他们混惯了的,下了战场大家伙儿也不怕他,参将江平往主帐的方向望了望,捅了捅二公子的轮椅,“往常大胜,主公再怎么也会同将士们共饮一盏,这次活捉左贤王,灭敌数万,给十六县百姓换来这么多牛羊,主公也该庆贺庆贺才是。”
“二公子将这酒送去给主公罢,是关内来的美酒,听说千金难得,这雪大的,喝点酒,暖和些。”
那酒装在碗口大小的木器里,高砚庭隔着竹塞闻了闻,疏朗的眉目微怔,沉寂片刻,便没提兄长平素滴酒不沾,有伤在身,不宜饮酒的事。
酒香清冽,清幽绵长,柔中带醇,竟是一壶已绝迹了的云泉酒。
天下云泉酒皆出自一人之手。
“将军,将军——”
江平连喊了几声,高砚庭回神,握着酒囊的手指收紧,片刻后洒然一笑,朝江平道了声谢,自己推着轮椅往主帐去。
两盏油灯燃尽,灯火灰暗,映照营帐内光影明灭,海东青褪去幼羽,通身雪白,已和成年海东青相差无几,此时占据一半案桌,只是半年来凡进了营帐,必是要背对着定北王,只留一个绝不转向主人的后脑,显然气得性长。
高兰玠封好信印,看向窝在彩篮里一动不动的鹰隼,指腹摩挲着袖间琥珀石,缓声道,“是去蜀地给她送信,当真不去么?”
海东青霍地睁开双眼,黑夜里鹰眸霎时炸开亮光,锋锐锐利,它平日听人提起蜀地二字,总要凑着脑袋挤进去听一听,不管听懂与否,定北王府的近臣亲卫,都知晓谈论蜀地,这只通身雪白的海东青,不消片刻便会凑近人堆,硬从缝隙里挤进去,唯恐漏听了什么机密大事。
此时立在彩篮里,张了张翅膀,啼鸣声长且缓,似是并不相信。
高邵综将信筒往海东青的方向推了推。
已颇有威势的海东青先是呆僵,旋即猛地提翅
起飞,以扑猎的速度叼起不过寸长的信筒,似离弦的利箭,射出营帐,于营帐上空盘旋飞舞,啼鸣声穿破苍穹,引得营地里士兵驻足来看。
便是守门的士兵,也看得出乌小矛开心欢悦,不免纳罕陈奇,这只小隼性情乖张,素来是个阴晴不定的火爆脾气,从来只见它生气动怒,这般模样还是头一次。
沐云生听得动静,瞥见推着木轮椅过来的二公子,懒洋洋笑了笑,“二公子来寻高兰玠的话,明日定要后悔踏进这顶营帐。”
高砚庭笑得舒朗,朝他遥举了举手边的酒囊,并不太放在心上,中意的人落鱼山放了一把大火,他九死一生,得了性命,腿却废了,本以为此生再不能上阵杀敌,却又绝处逢生,寻到了续接断骨的药方,再过三五月,他的腿便能彻底恢复了。
战事尚算顺利,高砚庭知兄长兴致不高,必是因为远在蜀中的人,进得营帐,并不觉有什么困难的,“李珣虽算不得大才,但蜀中有宋女君在,天下承平并不难,肃清阉党后,北疆与蜀中南北划江而治,又有何不可。”
高邵综眸光落在舆图上,平静无绪,“你的腿伤还未痊愈,不宜饮酒,你莫要放纵。”
高砚庭便知他不曾想过划江而治,时至今日,兄长想的依旧是天下一统,想着将来两人刀戈相对的情形,心下失望失落,“就算你们其中一人会死,倘若她会死呢。”
高邵综眸底情绪似潮水翻涌,须臾消弭,“她不会死,分疆治州,它日必起战乱,此事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亦勿要再提,乱了军心。”
高砚庭只愿守一方百姓安平,一时气闷,也不愿在这营帐里多待,扶着轮椅要走,看见身上放着的酒器,宽大的手掌握了握,片刻后将这一囊云泉酒重重搁在案桌上,嫌轮椅慢,也不坐了,站起身大步出得营帐,叫张路牵匹马来,原野上跑马去了。
王极得了吩咐,亲自去跟二公子,以防出事。
营帐内恢复了平静,独留酒香清冽,高邵综取过酒囊,眸光晦暗,片刻后将酒囊收入暗阁,“虞劲。”
虞劲进得营帐,叩首听令。
“三月内蜀中与京畿必起战乱,你增派半数斥候营,潜入京城探查消息,每两日一报。”
虞劲应是,知事关重大,顾不得休息,点兵南下。
“你来时她在哪儿。”
虞劲自知主上问的是谁,“东湘城,女君似要隐藏行迹,前往永州。”
高邵综目光落在舆图上,眉心微蹙,她此时不留在东湘处理政务,北上永州,必有谋算。
宋怜是有要事,她本是想先一步潜入益州,好能随机应变,只是刚出永州城,便收到了福华的来信,太孙在陵零城被掳掠,斥候一路追查至梧州,失了踪迹。
第136章 信件成果。
“主公遭遇贼人掳掠,还请云夫人差人尽全力搜查,早日寻回太孙!”
“太孙要出了事,蜀中危矣!”
张淼急得失了儒生体仪,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外探看,见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时大喜,立刻抬袖迎了出去,顾不上擦拭两鬓冒出的湿汗。
“殿下是在秋阳茶肆失踪的,可出了零陵城,到那平江江畔,就完全失了踪迹,往北追查了五日,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到!”
这五日连同他在内的六七近臣,几乎将手边能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张淼焦头烂额,“神机营新立不久,斥候暗探到底差了火候,张某知夫人府中能人不少,还请夫人快快差人查寻,此事万万耽误不得!”
陶正听得火冒,上前一步就想开口,林圩暗地里拦了拦,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放肆。
陶正忍下,实在是心有怨气,自太孙失踪,这五日神机营一心追查线索,寒冬腊月里一刻也不敢松懈,可那秋阳茶肆本就是贼人提前布置的,出事后连鬼影都没留下,与殿下同行的两名书吏官从头昏睡到尾,连贼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不能大张旗鼓挨家挨户搜查,放在广汉还有希望,可这是零陵城,眼下新归蜀中,府衙还是一团乱,城中几条街几户人还没摸清楚,想短短六七日把人找出来,怎么查。
若非这帮子臣僚搞不定吴越遗臣遗将,主上又何必亲自去见那些个州郡官,乃至于中了贼人圈套。
陶正越想越气,实在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林圩挡在他面前,目光里带上了警告,“勿要生事,寻太孙要紧。”
吴越百废待兴,蜀越两地军令调动频繁,只单看斥候营近来从京城来信的次率,也知道恐怕还要起兵戈,这时候太孙久无音讯,不等其它诸侯蚕食,自己先得乱起来了。
陶正只得忍着,往那云夫人看去,女子身量清丽婉约,一席素色纹竹风袍遮掩住身形,亦似初夏清晨的池荷,动人心脾,围帽取下时露出云鬓华颜,莹润的肌肤与精致明丽的五官叫暗沉的厅堂跟着清亮华丽起来。
通身说不出来的气度气韵,美得惊心动魄。
厅中诸人无一不失神。
陶正恍恍惚惚的,要他是这女子,生成这般模样,哪个英雄豪杰嫁不得,又何必为蜀中四处奔波,不留名,也留不住利的。
听她说已派出斥候营统共七营的人去追查,几人都松了口气。
蜀中斥候营的本事,陶正是见识过的,主公也曾请赤营的人来教授他们追踪之术,指点武艺身法。
张淼大喜,一时倒顾不上指摘这女君私养兵卫的事。
门外传来见礼声,众人呆住。
“殿下!”
守卫叩首见礼,语气激动。
门外跨步近来的少年人一身银白铠甲,右肩上血渍殷红,将手中银枪交给侍卫,“劳诸位挂心,我无碍。”
“殿下!”
张淼迎上前去,到了近前,深深拜了一拜,顾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殿下竟——”
他话说到一半,视线落在少年人脸上,咽在了半空,仔细辨了一番,脸色陡然大变,正要呼喊下人进来拿下逆贼,身后有女子清丽温婉的声音传来。
“张先生稍安勿躁,我与殿下有军机要务需要与先生商谈。”
那声音平和温宁,却暗含意味,张淼僵住,盯着眼前少年人的模样,须臾回过神来,她竟找李旋假扮成太孙!
陶正与林圩是太孙亲信,很快也察觉出异常,几乎立时握上了腰侧配剑。
张淼连喘了几口气,勉强定住神,只此举虽是谋逆的大罪,却极有用,至少能为寻找太孙争取些时间,稳住蜀越军心民心。
这本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计策,只不过他碍于君臣纲常,从不往这一面想罢了。
张淼心下平复了些,仔细往面前的人身上看了看。
竟是李旋!
这李旋与太孙本身身量并不同,许是用了些装扮的手法,看起来竟差不多了。
他将太孙的举止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穿着这身银甲,他们这些朝夕相对的近臣乍一看都难分辨,更不要说将士们。
声音略有不同,一句伤风风寒也能搪塞过去。
云氏的侍卫出去后,守在外围的侍卫便远远退开了,张淼有些不满,先压下不提,只低声问,“依夫人看,是什么人要害殿下,斥候营那边多久能查到殿下的消息。”
“先生稍安勿躁,想必不日便会有音讯了。”
宋怜扫了眼几人,温声道,“寻找殿下的事不可声张,几位需如常处理政务,过几日再看。”
另外吩咐林圩,“去请医师来给‘殿下’治伤。”
林圩应是,与陶正一道去办,张淼额上折痕深了几许,朝李旋略行了行礼,急匆追着林圩陶正出去。
厅堂里只余下两人。
肩上的伤是伪装,李旋一脸苦大仇深,“太孙一事,夫人有什么头绪么?”
云夫人说服他假扮殿下的理由,他没法反驳,他
对殿下忠心耿耿,自问问心无愧,但将来若与同僚起了龌龊,这就是对方攻讦他最好的把柄。
也当真担心殿下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