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高邵综垂眸看她,平阳侯府大女君待人有一二分真心时,便不会设计利用,不可来往的,必定划清界限,不肯欠人一分情,但若欠了,生了愧,日后决计狠不下心来。
那双杏眸里依旧烧着怒火,比盛满厌恶后悔强。
高邵综略过心口泛起的隐痛,从梁上下来,侧首向那观音的方向,“我得女君教化,识得情-欲一事,此番南下身边未带人,需人纾--解,女君性浪,晨间时分明起了淫佚心思,今夜戌时,我在山下湖旁静候,女君若不想李珣出事,便洗干净脸上身上妆粉,按时赴约。”
宋怜捏着袖子的指尖发白,气极的话几次冲到口边,最后也压住了。
那观音像后面没有半点动静,高邵综脚步微顿,旋即破门出去,格挡开迎面而来的僧棍,并不急于出三门殿,只沉声问,“让出这些粮食,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道清抢出殿门,见地上已躺下了两名僧人,拔出腰侧武士弯刀,攻上前去,百招过后竟占不到上风,有些意外地停下,“阁下是何人,我等在此,与世无争,阁下若此时离去,我等可既往不咎。”
高邵综只道,“道衍已死,这些粮食你们留着也无用,何妨叫我带走,养兵养民,将来尔等从龙之功,岂不和美。”
道清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笑他痴心妄想,如今四分天下,疆界大势已定,有北疆王,郭闫,蜀中在,岂还能有旁人下场的余地。
不知死活。
他暴喝一声乾坤阵,山寺里僧人汇集,迅速将其围困中央,“有我山门三十六僧超度
相送,阁下也不算枉死。”
道境在殿内,见外头动静久不见停歇,看了眼已只剩一口气的少年,从武器架上取下佛刀,一并出去了。
打斗声渐渐撤出佛院,半刻钟后再无半点动静,宋怜提上布袋,从观音像后出来,一时晕眩,扶着佛柱缓了一缓,不去想那些将她体面扒光的话,渐渐的也恢复了些力气。
快步走到殿门边,观察外面确实无人,跑进天王殿,一眼便看见刑架上满身是血的人,先关了门,疾步过去,号了脉搏,往他口里塞了半截参,仔细观察铁链。
看不出锁孔,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样式,福华教授的开锁办法用不上,宋怜转而看她连同刑架一起拖走的可能。
口里含着的东西亦苦亦甜,清淡的柑橘香若有若无,李珣思绪空白了一瞬,心里连嘲弄也无力,恍惚片刻,那香气依旧若隐若现,他勉力睁开眼,透过鲜红的血网,看见了身身侧正试图将他拇指指骨掰断的人,眼底霎时涌出一股热意,火辣辣刺痛。
张口呛咳出鲜血,心口起伏得厉害,“你,你来了。”
他通身已没有一块好肉,虽不如当年高邵综受的伤重,却也触目惊心,宋怜有很多话要说,眼下只得压着,迅速道,“这玄铁链太过坚固,打不开砍不断,我试着解开机关,需要你观察殿外的情况,坚持两刻钟,两刻钟后自有增援。”
李珣用力,牙咬着口里的参,尝出甜的滋味,“右侧墙壁,兵器架下二层那有一块砚台,拿起砚台,打开压着的盖子,转动机阀,应当是往左……三个半圈。”
“……刚来那日,他们以为我昏迷着。”
兵器架在离刑架六丈远的地方,果真如他所言,砚台下另有玄机,宋怜观察卡扣扭动的痕迹,转动三个半圈,那扣在他手腕脚踝上的锁链果真打开了。
宋怜快步过去将人接住,被压得踉跄,靠着廊柱才立稳,一手血腥黏腻,似乎后背也有伤,叫她手臂手掌碰到,鲜血溢得更多。
宋怜避着一些,架着他往外走,这些年衣食丰足,又习了武,少年人窜高了许多,又身受重伤,腿骨也还没正好,宋怜走得吃力,走至门边,脚步停了停,便还是决定依照原定的计划。
李珣靠着廊柱半躺着,猜不出她是如何混进山门的,眼下也不问,只是看着她将油抹在那口佛钟的边缘,抹了一圈,香油落在地上一圈,她将他挪进钟口下,半片铁半截木棍押边,喂他吃了两粒药丸,往他耳朵里塞了两粒软木塞子,去放捆绑悬挂铜钟的绳索。
那铜钟有数百斤重,但合抱粗的殿柱上雕刻有许多暗曹,圈圈缠绕,缓缓落下后,李珣能听到的动静并不大,他费力抬起手腕,蹭掉左耳里的软木塞,佛殿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被铁块木棍支出的缝隙边,有一张字条和一把匕首,字条上写着殿里烧着迷烟,半个时辰内无人能靠近他,自有人前来相救。
每一步皆提前计划好了。
李珣尝着口里的参,微苦的味道开始回甘,叫些许泥土的味道也泛出甜味来,他细细咀嚼着,回想起先前诸多猜忌怀疑,步步紧逼,竟叫她到了故意服用绝嗣药的地步,骤然升起的愧悔越聚越多,恍恍惚惚坐着,脸色也越加苍白。
距离与福华约定的时间尚还差两刻钟。
宋怜出了三门殿,循着打抖声的方向奔去,远远寻到位置,四下看了看位置,往东面高地上去,背上背着的箭筒,手里握着的长弓,皆是从天王殿兵器架上拿的,宋怜张弓搭箭,射向正朝高邵综挥刀的武僧,那武僧不察有人暗算,身中一箭,未中要害。
宋怜也不管,搭第二箭,同样亦不费心去瞄准要害,只射中便可。
“箭上有毒——”
中箭的僧人动作迟缓许多,道清脸色青紫,起掌飞身往那高地掠去,宋怜将弓弦拉至最满,瞄准他身形,那道僧却叫劈掌截住,一人两僧缠斗一处。
“主上——”
“主上——”
鹰隼啸声穿破云霄,群鸟盘飞,道境已死,道清身受重伤,知今日必亡命于此,盯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阴毒,“你究竟是何等,既是死,也让贫僧死得明白。”
高邵综收剑入鞘,“高邵综。”
道清错愣,随后哈哈大笑,“死在北疆王手里,我兄弟二人倒也不冤!”
他收了笑,整理衣衫,叩行大礼,“只贫僧手里,除了粮食和太孙,还藏有不菲的珠宝银钱,王爷若不嫌弃,我等愿意效劳。”
宋怜正要喊小心,却见那人剑风密布,毒针悉数打在剑上,没能近身。
宋怜往后靠了靠,凉风吹过,方才惊觉后背出了一层湿汗,道清道境二人受道衍点化,脱离苦海,奉道衍为圣主,一心只想为道衍复仇,为此再造杀孽,手段阴毒,如何肯真心降服。
道清见计谋败露,从地上起来,施行一礼,“我等本该早些随圣僧而去,苟活至今日,不过为一事,如今复不了仇,但若北疆王既知道南岭山,想必也知道究竟是谁害死我主,若能告知一二,贫僧便将宝库的入口告知殿下,没有能敌国的粮食,却也不算少,足够北疆军过上一个好年。”
“王爷可否告知,谁是浈阳山主谋。”
话里透出的是欲将其千刀万剐的恨意,宋怜并不放在心上,示意福华同她一道去接李珣。
“本王令属下潜藏越王身侧,为的便是诛杀道衍。”
男子声音冷肃,长剑入鞘,“道衍之于你二人有再造之恩,但他名为圣僧,实则借僧道名义大肆敛财,圈地占田,越地百姓苦不堪言,道衍死有余辜。”
道清不敢相信,神情越添鄙薄,“誉满天下的清流之首,无数名将名臣追随的北疆王,竟也用这阴谋诡计,原是沽名钓誉之辈,可笑,可笑!”
语罢,抬手自绝身亡。
宋怜站了一会儿,让福寿就着佛院里的木材,做一张简易的担床,好方便接李珣下山。
吩咐福华,“带人清点殿里的粮食,一并搬下山。”
福华应是,有些迟疑,却还是开口道,“我蜀中形势与别州不同,新兵兵力薄弱,钱粮分分厘厘皆有安排用处,若当真讲周公之仪,真刀真枪与越军交战,我蜀中的百姓和士兵,只会数百倍死在贾家军的铁骑之下,蜀中安平将不复存在。”
“若光明正大的代价是军中弟兄们的性命,我等情愿要这‘沽名钓誉’。”
福寿几人皆应是,面带忧色,宋怜倒笑了笑,安抚道,“我知道了,勿要挂心,都去罢。”
王极带人上前行礼,有些头疼,拜了又拜,“主上怀疑这山里并没有多少粮食,便是有,恐怕也机关重重,那和尚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山腹里尚有大笔粮食珠宝,许是诱饵。”
他便不明白,主上南下本是为女君而来,为何见了面偏对女君这般态度,哪个女子喜欢男子这般性情模样呢,如今分明是好意,却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模样。
王极见女君犹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传话,“主上说女君实在舍不得粮食,可待明日懂机关术的人进山,再运不迟。”
宋怜是在想道清临时前说的话,片刻后朝福华道,“让所有人都下山,要尽快。”
福华方才看过了,天王殿里确实堆放着不少米粮,一时迟疑,宋怜果断道,“走。”
再这样隐蔽的地方建起这样一座庞大的山门,道衍不会让它轻易落进旁人手里。
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似幼时那般,要让宋怜抱,听得远处传来的哨声,不情不愿展翅飞离。
王极尴尬地挠挠头,匆匆行礼,刚要告辞回去复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山摇地动。
宋怜猛地回头去看,正是山门的方向,烟尘弥漫,山石滚落,压断林间树木,天崩地裂之势,她往下山的路看去,却见那早已先一步下山的人往这边奔来,止住脚步时清贵俊美的面容尚带着苍白色,片刻后往那山脉投去目光,脸色阴沉之极。
宋怜有心道谢,那人却是淡漠至极,接过虞劲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驾马绝尘而去了。
福华几人心有余悸,同王极拜礼道谢,王极亦在心里不住庆幸,乐呵呵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兄弟几人打了些猎,晚上用烤料烤了,大家一起尝尝手艺。”
此次来南岭山的皆是亲信,福华几人同王极虞劲几番交手,虽佩服他们身手能力,却也从不亲近,经此一役,心里感激,不忍给他没脸,却也并不答应,都婉拒了,“多谢兄台好意,只是殿下伤重,我等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改日有机会,宴请王兄。”
王极早知会被拒,也不恼,乐呵呵应着,往影卫背上看了一眼,主上本是让他帮了女君这边的医师,方才不知为何,又让他放了。
待王极走远了,宋怜吩咐几人,“北疆的人出现在这里的事,勿要同殿下提起,只当他们没来过,我们也没见过,免生事端。”
福华、福寿、福禄、秦东、方于皆应是。
此次一道跟来的医师姓林名流霞,因好酒,在蜀地有醉流霞的名号,医术极好,只是因一心扑在钻研医术上,为人木讷了些,见了宋怜便急急说他被
人用药迷晕的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山里当真有鬼,还是个会擦香的男鬼!把属下拖拽去了林子里,也不知对属下做了什么,又将属下送回房里了!竟没要了属下的性命,吸干属下的血!真是怪异!”
他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可已将身上上下检查了几遍,并没有伤口,连续把了几次脉,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迷迷蒙蒙的似梦似幻,不是鬼怪作祟,他实在不知缘由了!
宋怜知是高兰玠差人做的,只一旦实话实说,这个一根筋的医师必定要追问对方为何要这样做,只得道,“林医师应当是睡迷糊了,你一直都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过。”
不等他开口,宋怜又道,“是福华借了你的鞋子穿,你的鞋子里才会沾染了树叶和泥土,他鞋子坏了。”
林流霞这一路受福华照拂看护,十分亲近他,听了半点不怀疑,反而跑去包袱里取了一双新做的鞋,抱着就去找福华了。
宋怜哑口,呆坐片刻,对上窗外同样目光呆滞的王极,打起精神来道谢,“今日多谢你,有事么?”
王极递上信件,“属下应该做的,女君勿要客气,凡用得到属下的地方,女君随时差遣。”
王极取出一瓶伤药,有些为难地往前递了递,“主上先前领兵奇袭羯军,虽是剿灭了羯军,左肩却也受了伤,这几年主上越加不在意身体,凡不伤及性命的,连用药也不上心,女君可否帮着劝劝,女君说的话,主上必定是听的。”
他话说完,不等对方开口,将药瓶放在窗台上,潦草行了个下臣礼,急匆匆走了。
纸上词字简略,字迹端严持重,却暗含锋锐。
她并不打算赴约,也不打算理会他的伤势,便没去动那瓶伤药。
一行人借住南岭山山下的村落里,这里拢共只有三十六户人家,多数姓孙,原是早些年越王叛出大周时,从梧州搬来这里,每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深山里虽有寺庙僧人,但僧人上下山并不走这一路,那一带自来有鬼怪的传说,于村舍来说是禁地,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便也不打扰。
给山里和尚做饭的桑娘,则是南岭山山脉另一面的洪家村,寺里管膳房的是个花花和尚,桑娘名义上上山做饭,实际是受这和尚胁迫,洪家村里大部分人虽不知山里有寺院,却有许多圣僧的信徒,那桑娘拿着银钱,当夜便连同家人一道离开了。
一行人便舍近求远,到这里休养。
李珣伤及肺腑,正骨后双腿能行走,两三天之内却不宜颠簸,便在此处租赁了空院落,暂且歇下来养伤了。
已是日暮时分,霞光穿透云层,将麦草染得昏黄,山脉后晚霞如练,宋怜就着霞光,随手翻看着一册心经。
宋怜不信佛,常敬而远之,故此甚少翻阅佛经,对佛法了解得极少,听李珣说道清道境两人连日来除了对他施以酷刑,便是对他讲经论佛,试图教化于他。
他二人企图用这样的办法收归李珣,便说明此法是有用的,至少对一部分人有用。
那道衍内里同其余诸侯王并没有什么差别,敛财之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又十分不同。
有无数人自愿为其奉上家财,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不豢养军队,一朝令下,男男女女,无论高官重臣,还是农人工匠,皆俯首称圣。
手里这一卷经书是她顺手从天王殿里捞出来的,书页已被翻得残旧,是为《大佛顶首楞严经》,艰涩难懂,宋怜耐下心来,字句拆读,实在不明其意的,提笔标记,留待日后再请高僧讨教。
福华来禀,“殿下醒了,要见主上。”
两人院子隔着一条石子路,走过去只需半刻钟,宋怜掀开草帘进去时,林医师刚叮嘱完用药吃食的忌讳,说完朝宋怜潦草行了礼便出去了。
药尚放在木凳上,李珣欲起身去拿,几日水米未进,实在虚弱,连坐起来都难。
“我来罢。”
宋怜在木板床前坐下,端起陶碗,手背试了试温度,石勺舀到他口边。
她手上亦包裹了白纱,大约是在那殿中受的伤,李珣含下汤药,叫热汤激得咳嗽,咳得剧烈,平息时扶着她的手臂,“我大意失查,中了僧人手段粗劣的招数,害你奔波来此,又受了伤。”
那僧人先假扮成普通人的模样,掠了人再穿上僧衣,手里的度牒可以通行吴越任何一州,又有无数信徒帮其遮掩,想追查到行踪本也比常人要难。
宋怜温声道,“实则你不必硬抗,大可将蜀中幕后人的消息告知于他,然后告知他我极擅追踪术,身边又有林霜季朝这样的高手,没有你的相助,他们很难得手,这样一来,他们会将你带出南岭山,折回零陵城,或是广汉,到了这两个地方,无论是你往外传消息,还是被斥候寻到,都要容易得多。”
他自幼受廖安折磨,极能忍痛,但频繁受伤,总是容易落下宿疾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