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清莲哪里不晓得,“女君又想等着放凉,然后佯装惊讶,躲过去么?”
宋怜抬起双手摆了摆,“现在不用喝这个东西了。”
清莲心里闪过些纠结,张了张唇,话要出口转而道,“必须得喝,至少月信不难受。”
她说话间已经拔了木塞,将水囊递到了唇边,宋怜知她二人在照料她起居这件事上素来一丝不苟,就不在坚持,手里文简搁在膝上,接过水囊,屏息闭气,仰头一口气喝了。
清莲接过水囊,摇了摇,见都空了,这才安了心,收了水囊,又将三人明早洗漱需要的用具准备停当,安静坐去一旁,听着车掾压过地面的吱呀声,渐渐出了神。
路途颠簸,卷轴上的字看得人眼晕,宋怜指尖压了压额头,接着继续看,片刻后从这一卷冶铁治上抬头,看了眼清莲,目光落在她指尖露出半截的银簪,看了看清荷,目带疑问。
以往凡是在马车上,清莲都会问一些算学上的事,如今偶尔帮宋怜查验云记账目,简单一些的,已难不倒她。
这会儿呆呆坐着,神思不属,定是出什么事了。
清荷拐了下清莲,嘴角带起月牙一样的笑。
清莲回神,见女君正专注地看着她,俏丽的脸上羞赫一片,往袖中藏了藏银簪,动了动身体,又将银簪取出来了。
俏脸上一片绯红,“是虎贲将军相赠。”
攻下大周军以后,论功行赏,李旋迁虎贲将军,封忠勇侯,是大周目前最年轻的千秩将军。
银簪样式算不得多清雅,但瞧着份量十分沉,端头镶嵌的宝石宋怜见过。
从郭家抄出的金银财宝,十分之九都被充进了国库,少部分被李珣赏给了功臣,名录送来宋怜这里过目过,李旋分得一块蓝宝石,现下镶嵌在这支银簪里。
宋怜并不怎么意外,清莲性子里柔中带刚,这几年许多想上门求娶的,只是少见能让她不好意思的。
若非相互有意,以清莲的性子不会接这银簪。
李旋今岁二十四,身负战功,少年将军一表人才,许以正妻之位,且李家家风清正,李府里只有一位老母亲,一个同族兄弟,都是难得中正仁善的性子,倒也是一段好姻缘。
宋怜替她高兴,又有些莞尔,想了想,放下书卷道,“回头找丘老将军说个情,收你为丘家女儿,这样将来嫁进李家,身份是相当的。”
虽说待在她身边,清莲清荷没有被不尊敬过,但婚嫁关乎后半生一辈子的事,多做些准备总没错的。
清莲却通红了脸,“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奴婢不愿嫁。”
她脸上依旧带着红霞,眸光里却带着犹疑。
清荷同她每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说话也直,“李将军并不迂腐,承诺成亲以后一切随你,你也心悦他,就在一起,不要扭捏。”
清莲脸上的红已经足够将鸡蛋煮熟,“你和女君都没有结亲,我不成亲。”
清荷立马呼了一声,“我倒是有瞧上的,就是人家要后宅主母,我不想做,只好相忘于江湖了。”
她说的直爽坦然,清莲被噎住,想起清荷还没表明心迹就流走了的爱慕,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起来。
清荷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细小的牙,“你成亲了,也还是要跟在女君身边做事的。”
清莲脸色通红,既期待也忐忑。
宋怜温声道,“李旋还算良配,待回京选了良辰吉日,先在丘府安家罢。”
叫这份轻松欢快的喜悦感染,她眉间带出暖意,“安心,他不敢欺负你,要敢欺负你,也有我。”
清莲心底的慌张散去,轻轻点头,抿唇笑了,她心悦李旋是真,但想同李旋结亲,也有一点点私心,女君和太孙殿下虽为一体,但她希望同她结亲的李旋,因为多了解女君一点,从忠心于太孙殿下,变得更忠心于女君。
这才是她最想做的事。
清莲取出袖间藏着的羊皮卷,展开铺在膝盖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九章算术的注解,是半个月前女君写给她的。
清莲手指轻轻捋平羊皮卷边角,忍不住屏息偷看了一眼支頤看书的女子。
那女子坐姿端庄亦随意,光穿过雕刻玄鸟的窗棂透进马车里,洒落她身上,她眉目精致,却是神清骨秀,骨纤娉婷,颌颈映玉,却是从容宁和。
清莲只觉这样看着,便可不知时间流淌,又因太温和又太夺目,并不敢多看。
是将阉党逼得无路可走的人,是一手将太孙扶持成大周新帝的人,也是叫蜀越两地百姓人人称赞太孙的人。
这一个大周,是她一手缔造的。
等再拿下北疆,她会更耀眼,没人能比得上,也许许多年后,许许多多的子孙也要记得她的名字,是那些皇帝,文臣武将一生都在追求的名留青史。
对上女君投过来询问的目光,清莲脸上更红,小声道,“女君将来必定会名留青史的。”
她声音小语气却坚定,宋怜心里也有期许,如今还剩一步,但从微末走至今时今日,心底也似开出了花,千难万险似乎都不算什么,她期盼最终胜利的那一日。
宋怜另给她一卷《货殖列传》,每次周慧云秀来府里盘账,清莲都十分高兴,知她喜欢生意经,便先教她识字,算账,如今做个账房掌事是没问题的,“十来座窑炉不够用,进了同县我忙建窑的事,你便留在屋子里习读这卷书册,我已批注好了,不懂的可以圈出来,晚间我回来再看。”
清莲接过书册,扬起笑,“将来我定也能像慧慧和万先生、云秀和来福大人一样,给女君赚很多钱。”
宋怜被逗笑,点头应下,“等着呢。”
车帘外驾车的来福听着里头的笑声,唇角亦不自觉扬起笑,轻驾一声,把马车驾得更平稳了些。
到了同县以后,除却寻常军报文书,宋怜所有精力都投到了锻造坊,临时靠研习锻造文籍显然救不了急,但多少叫她了解了些工序,安排起建窑来,事半功倍。
同山山坳里建起的新窑东西南北各式各样皆有,一个多月以后,每日准备柴火的力夫需要将近三千人,初夏的林间不算炎热,也被炙烤得似火炉,夏至这一日京城来了人,接她回去准备册封大典。
周弋,杜锡,裴应物一道来的,周弋领中书令,杜锡任宗正兼领太常令,裴应物廷尉正。
周弋有从龙之功,是潜龙新贵。
杜锡是前朝谏臣,裴应物是先太后姻亲,背后站着的是士族宗亲。
如今身份有别,周弋有些不自在,恭恭敬敬拜了君臣之礼,“殿下本是要亲自来接您的,政务多,抽不开身,派了臣等过来,内府已经备下了册封入籍需要的正服,礼冠,请……君上回京。”
杜锡从见面起就张大了嘴巴,只因对方是女子,方才收了些激动,“要先知道你是太子故人,当初就不该叫你一个人住京城,护太孙殿下周全,杜某也能出一二分力。”
宋怜但笑不语,便是知晓他愤世嫉俗不过是因为大周朝腐烂朽败,他对太/祖,高祖中兴王朝仍有向往,才在两军交战时,安排人策反他的。
裴应物虽有断案之才,但奉行老庄,是随波逐流顺势而为的性子,他只专注断案,并不关心时政,李珣胜了,他依旧是廷尉官。
朝内无论新贵旧城,待他都还算客气。
他在山窑坊里站了一会儿,脖颈间浸出汗湿,看着宋怜若有所思,若单单是太子故人,怎能在这乱世护住太孙,蜀越两地旧臣提起云氏,无不尊敬。
以太孙养母的身份,也无需成月待在这火炉里,他们来时,她正与一位匠曹测算矿药配比,粗布麻衣,同匠人们极熟稔。
似乎正在改进某种冶铁术。
裴应物取下侧壁上挂着的一柄弯刀,刀开了刃,寒铁烈日里泛着冷光,锋锐之极,他在宫中见过不少好刀好兵器,但同手上这一柄比起来,还差得远。
他不由问,“这还不够么?”
宋怜摇头,这是这月半以来的进展,加了徐州一种赤石后,原先软且易断的情况改良了许多,千锤百炼以后,铁质似乎更细密,也就更韧了。
比起北疆军用的,还差得远,却也是不小的进步。
徐州被采过的赤石有六种,也许是单
用了里头哪一种,也许混用了,不断尝试,总能有新收获。
北疆骁骑营似悬在脖颈上的剑,蜀中一日没有能与其抗衡的战力,她心里始终落不到实处,什么时候夺下北疆,一统大周,才算是走完了一步。
比起窑坊的事,册封仪程晚一些也无妨。
宋怜斟酌片刻,朝几人道,“你们先回去,筹备太孙登基大典,册封另选吉日便是。”
杜锡不赞同,“君上当年护殿下周全,待君上当如亲母,登基这一日,必是需要君上在的。”
一来一回需得二三月,宋怜自是想看一看那一身由内府和太常寺一道制定的太后正服,却也知晓若造不出兵器,那正服再威严华丽,也并不长久。
周弋知她不会无的放矢,又见这里炎热苦寒,便打算留下,“女君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道理,老石头你别啰嗦了。”
宋怜让周弋也回去,“你不懂冶铁,在这里也无用,且你如今领中书令一职,殿下登基,你必定是要在场的。”
周弋听她这样说,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要留下。
杜锡觉得有些怪异,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裴应物,“你有没有觉得,云女君在蜀越旧臣里地位有些特殊,连那丘老将军,庆风,段重明这几人,提起她都太尊敬,这周弋是块臭石头,最重礼教,却这样唯云氏的命令是从。”
裴应物把玩从同山带回来的一柄匕首,他看了几眼这柄匕首,云氏便赠送给他了。
匕首只有一个简单的乌木手柄,被打磨出石块的质地,锋锐,古朴。
他很喜欢。
答话也答得懒洋洋的,“太孙殿下藏了十年,没有一点机遇,怎能拔地而起。”他同那位表亲殿下见过几次,虽有些才学,但若说逐鹿天下,夺得帝京,不合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杜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震惊坐着,吃吃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半个月以后宋怜收到了宗正太常重新核定的良辰吉日。
太孙应天地之诏,登临大宝,为示新帝恩泽,山窑里除匠造匠曹,匠人和力夫们都领了赏银,歇息一日,窑营里一片欢腾,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张青送来一篮子柑橘,到的时候青央央的橘子外还挂着露珠,堆在新鲜的桔叶上,梗还是新绿,叫炎热的同山山窑也跟着清凉了三分,宋怜拿起一个青橘放到鼻尖,清新甘甜,叫她弯了眉眼,“想是新摘没多久的,阿宴来了九江么?”
张青笑着回禀,“洺州段决口改道,主上过来看看,知女君在同山,让属下摘了这些青橘,送来同山。”
又道,“这一篮是单给女君的,另有九千个,一路井水凉着,邓德和来福正在营地里发着,清荷清莲姑娘也都各有一篮。”
这几年江淮出产的柑橘总是多汁甘甜,且能保存的时间更长久,连京城里权贵,都喜欢从江淮快马加鞭运送橘子过去,价钱实在不低,眼下山窑里炎热,这几车橘子送到,匠人和兵丁人人都能分到两个,必是高兴的。
宋怜唇角弯起弧度,挂心洺州的事,“可伤到人?”
张青摇头,“是在山里,没伤到人,也没损坏村舍农田,只是主上听了禀报,挂心河水改了道,原来下游的百姓没水灌田,过来看看。”
宋怜握着凉沁沁的橘子,想起房内放着的匕首,算算此地离洺州的路程,一来一回两日也足够了,便动了心,交代清莲清荷留在同山,自己去洺江一趟。
张青笑逐颜开,朝二人保证,必护女君周全。
除了江淮的暗卫斥候,福华福寿他们也会跟着,清莲只单将一支小香囊系在了宋怜腰间,“林大夫给的药丸,调养身体用的,女君记得每日清晨起来吃,不要忘了。”
宋怜应了声好,为赶时间便换了骑装,骑马过了海沧山,离洺州还有十来里,微曦的清晨薄雾里,远远便听见了长笛悠长清远,她驭马行快了些,出声时已不自觉带出了轻快笑意,“阿宴——”
男子轻袍缓带,手握玉笛,澹泊恒宁,眉如墨画,见她下马来,墨眸里带出真实的暖意,从她手里接过缰绳牵着,“橘子可还喜欢。”
宋怜一个也还没吃呢,不过不妨碍她心情好,同他道谢,“谢过阿宴送的橘子,还有匠人。”
两个月前,他便差人护送了五百名匠曹来了同山,里面个别老师傅,比从京市来的匠曹令还要厉害些。
陆宴听她话语中带着轻快,知必是冶炼有了进展,心下亦放心许多,“不必谢,亦是为了江淮百姓,且用新的锻造法,冶炼出的农具,质低价好,将来农事生产,会便捷许多。”
便不再提这件事。
两人并行着,走在清宁的青石路上,他手指微动,想似昔年在江淮时,牵着她的手逛遍长街,如今却也没有了理由身份。
也未曾去管两人偶尔交叠触碰的衣袖,只是温声道,“前头有一间屋舍,你一夜未眠,先睡一会儿罢。”
宋怜摇头,取出马鞍旁套着的匕首,递给他,这是两个月以来成果最好的几柄匕首之一,握柄上雕刻雪景,十分适衬他,“给你防身用的。”
她牵着缰绳,轻轻开口,“册封大典定在夏暑这一日,阿宴你能进京观礼么?”
陆宴定定看住她,半晌不言,墨眸里些许轻快散去,疏影晦暗。
手里的匕首沉凉,陆宴摩挲着握柄上的纹路,踱步进了亭子,在石桌前坐下,倒了一盏茶,浅饮了一口,方才开口道,“你同李珣的‘关系’目前并未有太多人知晓,何不册封长公主,不必非得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