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跟进了亭子里,在他对面坐下,同他解释,“太后权柄总要比长公主大一些,且先太子坟冢上书的是未亡人,我年年祭祀,太后的身份,群臣更容易信服。”
她是希望册封那时他是在那里的,她也希望在结束后,他能陪她一道去翠华山,看母亲和小千。
宋怜道,“不以平津侯的名义,偷偷来便可。”
陆宴握着陶瓷杯盏,见她目带期许,一时霜落眉宇,黑眸漆墨,“请你的前夫去看你的合婚礼?阿怜,我并没有你想的这般大度。”
他脸色些许苍白,如玉的声音因暗含的冷意似山覆的雪,宋怜怔然,册封礼和合婚礼本不是一回事,但因为她先太子故人的身份未入宗祠,这次册封礼和合婚礼便也差不多了。
宋怜稍收回了些往前倾靠的身形,一时沉默下来,与她年少相关的人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宋怜本也只是想在那一刻,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便好似结亲、升官时宴请亲朋好友,是她觉得很重要的时
刻。
宋怜看着他开口道,“若一年后我有幸夺下北疆,我邀阿宴共渡后半生,阿宴你愿意么?”
心底便泛出潮热的甘甜,蜜一样,甘甜里却隐着细密的刺痛,陆宴压住心底翻涌的荷田,看住她一双杏眸,“你是因为心意,还是因为江淮。”
宋怜开口欲答,两者皆有,但这分明不是阿宴想听的,她只这一迟疑,还未开口,便叫他打断了。
陆宴知她纵是对他有一二分情意,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将手中的茶饮尽,分明是温茶,却似灼烧五脏六腑,剜骨噬心,见她心情不似来时轻快,心有不忍,起身道,“前些日子有事回京了一趟,路过翠华山,顺便将一卷新得的笑林纪事送去给了小千,新栽了些时令的牡丹芙蕖,她们想必会喜欢……”
他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痕,只一眼便挪开了视线,“你且回罢……”
他下了台阶,知她还看着他,停住脚步,微微侧首,“徐州出产的赤石矿,广陵一带也发觉一些,品像同徐州的有些差别,已着人开采,过几日会送往同县,希望对你有用……”
“若你赢了,江淮自会交到你的手上。”
旋即快走了几步,接过王青手里的缰绳,“送她回同县。”
宋怜没请到人,心情有些许低落,后又想着广陵离这里不算远,朝张青问清楚地址,便打算直接过去一趟。
在江淮,和在蜀越没什么区别,一是安全,二是她手里有印信,只要不表明她蜀中人的身份,江淮各州官员她皆可调用。
只她在广陵第五日,福华来回禀,说找到了徐州锻造营的地点,在徐州成县七峰山里。
这无疑是最好的消息,同山窑的工事不会停,但既知道徐州锻造营的位置,徐州锻造营的锻造法也必须要拿到手。
这样的地方必定是重兵把守,宋怜调回了林霜季朝,先派他二人,加上福华福寿,去一趟七峰山,探明情况再做安排。
周弋杜锡又来了一次,劝她回京,“这般大批锻造兵器,锻造法定是瞒不住的,既已知道了位置,派人盗了图册,或者绑了一两个匠曹就是了,殿下让臣二人务必请女君回去,有要事相商。”
宋怜算算时间,便也应了。
大周新帝代李氏行赎罪之礼,分封的文书连同邀请北疆诸臣入京观礼的诏令堆在定北王长治府的架子上,无人翻看,也无人在意。
用不到半月,邀请北疆诸臣进京观太后册封礼的圣令送来了,王极拿着烫手,那李济虽同女君没关系,但到底亡夫也带了个夫字,且还是在天下人面前过了路,女君日后需要年年祭祀的。
从那李珣依旧选择要登基为帝起,北疆府里的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王极捏着圣令立在一旁,虞劲埋头回禀消息,上头压下来的目光冰寒阴鸷,“去了洺州?”
虞劲闷头回答,“这几年江淮盛产柑橘,平津侯往同山送了九千枚,送去以后,女君去了洺山,平津侯回庐陵府以后,随身带着一柄匕首,是同县工艺。”
案桌上已横放着一柄匕首,无雕饰,显得古朴,倒与裴应物的脾性相衬,高邵综冷冷看着,将这柄匕首扔进案桌旁水景池里,用巾帕擦了擦手指,眸光漆黑,平心静气问,“匕首呢。”
虞劲心知主上这是病症犯了,凡是宋女君沾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石头,搁进旁人手里,女子尚好些,若是男子,必定是抹不平的砂砾,非要把东西拿回来,才能心悦些。
这世上除了主上,没有哪个男子再能拿到宋女君相赠的礼物。
虞劲闷头道,“属下这就去取。”
高邵综盯着他,眉峰浓重,波澜不惊的眸底暗潮翻涌,严苛冷厉,“偷便是偷,何必说取。”
虞劲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闷不吭声的,高邵综起身,从剑架上取了一柄剑,五指握住剑柄,长剑出了两寸鞘,他松手后,剑回落,发出金石之音,寒光映照他严冷的面容,将这一柄剑给了王极,“把这柄剑送去同山给她。”
那是锻造营新出的兵器,比先前骁骑营用的还厉害三分,王极欲言又止,却也不敢多话,接了剑应声出去了。
到了门口,忍不住小声抱怨,“平津侯给送的是女君喜欢的柑橘,主上送这样一柄剑,谁人看了都觉是恐吓威胁。”
他大着胆子折回去,行礼谏议,“正所谓博众家之所长,我们需得学习一下平津侯。”
高邵综眸底浮起讽刺嘲弄,“学什么,学陆祁阊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机城府么?”
王极被噎住,只问道,“比起江淮,我们长治到底有些荒凉,要种些橘子树么?”
如今两军对峙,平衡不知什么时候会打破,至少女君估测得很准,秋收前,北疆不会动兵戈。
高邵综看向窗外,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风起云涌,闷雷过后,电闪雷鸣,潮闷的烈日下,庭院里绿植一成不变,她去江淮倒如同回家一样自在,还从未踏足过北疆府。
便淡淡道,“前院栽种一些芭蕉,挖一汪池子,种上芙蕖,后院栽些浆果树罢。”
王极乐呵呵应是,立时去吩咐人办了。
窗外风起云蒸,高邵综回了案桌前,处理政务,亥时张路进来催灭灯歇息,他回了寝房,也无半点睡意,靠着床榻把玩手里的琥珀坠,一室清冷。
婚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纳采。
问名。
纳吉。
纳征。
请期。
期初婚。
柑橘林亭亭华盖,郁郁葱葱,女子挽发金冠,着龙凤婚服,宽袖金银线刺绣白鹤牡丹,手持红结,踏着一地雪白繁华,步步朝他走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放进他掌心,她抬眸,莞尔一笑。
天地也失了颜色,梦里只余这一人。
是梦,她还未嫁给他,还未有一场他二人的婚仪。
雷声劈开春末初夏的夜,沉云遮住星月微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潮湿粘稠的水汽随风涌入寝房,高邵综从炽烈的梦里醒来,周身似乎还萦绕梦里柑橘香的清甜,风急雨骤的间隙里,他呼吸平和平静。
他不是第一次梦见婚仪,便是在梦里,也清醒着,知道是幻境,并非真实。
回想梦中与她交颈相拥的情形,她似余霞散绮般靡丽的面容,也并不去管身下已胀得健硕的孽根,起身批了件大氅,取过一卷兵法,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想念熬心透骨,浃髓沦肌。
他已不满足偶尔见面,偶尔亲密。
雨势迅猛,滂沱大雨间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高邵综剑眉微蹙,抬头望去。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闪电划过天际,照亮男子惨白的脸色。
王极踉跄跨进门里,腿软得站不住,噗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着,一身的泥污。
高砚庭看向上首,声音制不住的发抖,也带着血腥气,“……她出事了……京城。”
第151章 撒手【第二更】凉透。
回京路上路过翠华山,宋怜停留了一晚,马车到京城白马门前,距离册封大典只剩下了两日,李珣领着文臣武将候在城门口。
想是有斥候随时报着时辰,远远看见车架,李珣便扔下一干臣子,快步迎了上来,到了马车前,探出手臂道,“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来,恐怕要我亲自去找你了。”
京城里留用哪些旧朝京官宋怜是知道的,只毕竟是故地,为防万一,宋怜暂时带着幕离,纱织的遮面影影绰绰,并不会阻隔视线,李珣身着玄色帝王正服,五章绶带,配天子信印,衣袖上银龙盘飞,祥云簇拥,未着冕旒,只以紫金玉为冠,因着他生得俊秀,这身帝王正服在身,也生出些清雅温仁来。
他是常规臣子和百姓最喜欢的长相,城郊官道两侧虽是候着禁军,但仍然有不少百姓挤在两侧,欢呼陛下万岁。
京城受阉党控制数十年,一朝正了清气,李珣入京后,推出的俱是安民的政举,又重审这三年经由大理寺、廷尉旧案,待这一批重查完,州府县上有冤有疑的,也一并重审。
这样一位新帝,百姓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李珣以太孙的身份除阉党暴君,进京登基,是占了先机的。
宋怜听着百姓高呼见过太后,幕离下唇角微微勾起,扶着李珣的手臂下了马车,轻声道,“昨日收到消息,北疆锻造营确实是在七峰山里,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李珣应是,“若非兵器的事有了着落,我也不敢催你回来,这两日你安生歇息,待典仪过后,正了名,我同你一道去同山。”
李珣是从来都没称呼过‘母亲’二字的。
宋怜不由看了他一眼。
李珣耳根泛起些红,有些不自在地瞥了眼远处的大臣,“算起来你只比我大了九岁,以后人前朝上,我称呼你为母亲,私下便……不称呼了可否。”
宋怜听得朝上二字,有些意外,李珣笑得明朗,“近臣皆知蜀中,吴越,甚至能打败李泽,皆因你的经营,眼下尚有北疆这一个强敌在侧,他们并不敢有意见。”
臣子上前见礼,宋怜让他们都起来,李珣吩咐他们都散了,两人分坐两辆马车,一路驶进皇宫,有仆射官在前领路,车辕碾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动,衬托得皇宫越加寂静。
宋怜掀开车帘去看,青砖雕梁印入眼帘,长阶绵延,九曲回廊看不见尽头,同阿宴结亲后,偶尔受
后宫皇后太后传召入宫赴宴,今日再看这宫墙屋檐,似乎还一样,又似乎不同了。
李珣不喜乘坐马车,在前头见她正看着中正殿出神,便从马车上下来了,随车的清莲避退一旁,他索性在旁边跟着,同她说宫里的情形,“昭阳殿与明华殿毗邻,与中正殿距离差不多,明华殿我已布置好了,等会儿你看看有无什么需要添置的,再叫内府安排。”
因着先前要拿李泽做人质,皇宫里的布局宋怜都清楚,他将内府中书台布置在明华殿左侧,议政用的子殿和中正殿都在最右边,如此只要她愿意,凡有奏疏军报文书,或是有臣子要单独觐见,明华殿里都能听见。
她可以一道听政议政。
宋怜没有拒绝,她上了议政堂,纵然会有些非议,但日久天长,总也会改变的罢。
“多谢。”
待进了明华殿,她怔愣在原地,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庭院里依靠院墙种着枇杷树和芭蕉木,中庭是切割成九合九的直廊,方块里水石清澈,碗莲半开,听不见水声,只闻得见碗莲淡淡清香,穿过中轴的玉白路,往里是两进的院落,廊下挂着六盏走马灯,靠门的一侧吊门上,有一个粽叶编,搭着一个木陀螺,依稀可见一个小女孩举着粽叶编,在廊下弯着腰将陀螺抽得团团转。
宋怜看着那陀螺好一会儿,才朝身侧已高出她一个头的李珣轻声道,“实则不必废钱财做这些。”
也不知花了多大力气,竟将这座宫殿修得同昔年东府一模一样。
相似得好似母亲和小千还住在里面。
李珣并不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暗中将东府的宅子买下,这么些年都安排人看守着,想必是怀念且喜欢的……”
偏头看她,忐忑问,“你不喜欢么?”
也还好,上次来京她没去过宅子,一是怕事情败露,府宅受到牵连,二是怕想得厉害,触景伤情,是以每年只是差人修缮照料宅院,没有进去住过。
但李珣的好意她能理会,如今她虽不是完全自由,却也有了自保之力,拿到了一些想要的东西。
已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距离那个离龙椅最近的位置,距离也越来越小了。
母亲和小千在天有灵,也必定会替她开心。
宋怜心里轻叹,又朝李珣道了声谢。
李珣笑,俊秀的眉目间俱是舒朗的暖意,“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将各地送来的琐事批复完,一会儿来同你一道用晚膳。”
宋怜点头,“去罢。”
周弋主掌中书台,所有地州和百官呈递上的奏疏,都先汇到他这里,由中书台的人负责筛选,事关军政民策的,官员任命调派,会送来宋怜这里,其余琐碎些的杂务,交由李珣历练着处理,发还中书台时,由中书侍郎汇写成奏述,交由她过目便可。
李珣初登基,事事皆需小心,因而近来她虽忙于同山兵器的事,也没有落下政务,每一份奏令文书都有信兵报送到她手里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