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只大抵是了解他二人脾性,并未误会什么,探了手来,将她拿倒了的书册摆正,重新放回她手里,在她身侧坐下,什么话也不说,取出文书处理政务。
那提灯被放在案桌上,离她几尺的距离,宋怜只看了一眼便出了神。
纸面上水波轻晃的莲池里,一条乌蓬小船,两个小女孩正用手拨弄湖水,左侧女孩只有背影,右侧女孩脸圆些,眉眼弯弯,竟同小千有些相似。
宋怜提过来看了又看,比划问,“在哪里找到的。”
陆宴探手拨乱棋盘上刺眼的棋子,方才平静道,“路过看见。”
宋怜提着灯看,后头索性将灯挂在窗前,渐渐出了神。
陆宴扫一眼那灯,心底竟生出想将灯毁去的冲动,平心问,“高兰玠翠华山墓前请期问礼,重新修整过国公府,定下婚期十一月三十,只等你去,你去么?”
他眉目如画,神情澹泊宁和,宋怜却知祁阊公子妒心并不轻,他竟让王青建了一支女子暗队,这院子周围看似无人,实则里外有六位姑娘守着,漫说旁的男子护卫斥候,便是张青邓德,她现在也很少能看见
了。
窗前本有一株公孙树,不知何时被移了出去,屋舍里的摆置,凡是她常盯着发呆出神的,东西还在那儿,也绝不是从前那一个了。
原来也偶有妒意,却也不似这会儿严重,算一算大约是从他提起上巳节以后会出家那以后开始的。
这般模样,又哪里有能斩断情缘要遁入空门的样子。
宋怜从窗台下廊格里取出笔墨绢帛,“阿晏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她思量他会做的事,继续写,“我的仇我自己报,无论是元颀还是李珣,阿晏顾好江淮便是。”
想了想,又写道,“我从没同意要同他结亲,我也交代了来福林霜他们,撤进江淮,北疆斥候纵都是高手,想将他们带出江淮也不容易,他无法要挟我。”
陆宴听罢,缓缓取出巾帕,替她擦着指尖上的墨渍,眉目清和,“我已经差人去了北疆,绑了高砚庭。”
宋怜指尖轻颤,陆宴察觉,看向她,目光温和,“怎么了,阿怜以为不妥?”
她实则已迁怒了天下男子,言行没有太过疯癫出格,只是尚有些许理智罢了,若不愿他绑挟高砚庭,倒十分不同。
宋怜摇摇头,若高邵综不动她的人,她自不会动高砚庭。
陆宴朝她伸手,“走罢,早些歇息,明日还需赶路。”
外头有烟信燃起,果真不一会儿便有随令在门外回禀,有政务要陆宴回去处理。
自从她来了庐陵,这样的情况就格外多,宋怜猜他对她的爱意正在消减,也许到上巳节那一日,当真失了七情六欲,能成为真正的僧人罢。
她自己躺进被子里,很快睡了过去。
陆宴坐在榻前,凝视着她的容颜出神,外头烟信燃烧得似元宵节庆一般,她竟不曾被惊动半分,陆宴手背轻轻触碰她眼睫,见一动不动,无奈轻声道,“不给你吹灭灯,睡不着起来就是了,想发呆便发,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了。”
说完给她掖了掖被子,垂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方才起身离开。
听着寝房门被轻轻合上,宋怜睁开眼,外头烟信放得十分规律,听得时间久了,催人好眠,宋怜眼皮发沉,竟也渐渐睡了过去。
第161章 不安兵变。
国公府承历百年,屋舍庭院布置严正端肃,又因历经灭门血案,清洗过的石阶依旧令人想起血红色,无端透着杀伐森然,挂上红绸婚灯,喜意也压抑冷清。
府中随令仆从只知是世子要结亲,不知是哪家女子,好奇想议论的,立在这高门深院的府邸里,也都噤了声。
屏风,旗锣伞扇,青松莲果,冠,服,结亲用的器具百数件,雍容典雅,厚重繁复,张路指挥着仆从布置,看着庭院里摆放不下的纳征聘礼,心惊肉跳,主上已经疯了。
无疑主上只会娶一人,那便是昔日的平阳侯长女,现在的平津侯夫人宋氏,可宋女君若愿嫁进北疆,又怎会随平津侯南下去了江淮。
昨日斥候来报,本是定下这月十三进京给新帝贺寿的平津侯夫妇,也变了行程,明面上还在广汉,实则相携着一道游玩,往东南边走。
离京城和林州越来越远了。
婚仪没有女主人,主上与谁成亲。
张路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门窗紧闭着,是和这座府邸一样的肃然冷寂,自从绣媪给宋女君备下的婚服送进去以后,主上立在那绣服前,神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但看着这座压抑沉闷的国公府,和这一场没有女主人的婚仪,总不会有好的事发生。
黑色吉服上绣绘祥云瑞兽,风啼鹤鸣,环佩玉玦,交错的金银线浮着碎金流光,凤冠霞帔。
高邵综盯着,眸色昏暗,深不见底,“人现在在哪儿。”
虞劲埋着头,屏息回禀,“两月前平津侯在豫章买下了一座山,取名靖安,请人在山脚修建院舍,半月前,江淮文武大臣一并送平津侯和……宋女君去靖安山养病,江淮派遣斥候往京城送了信,新帝竟是肯秘密南下,昨日新帝已进了庐陵的地界。”
皇帝与宋女君已结下血海深仇,竟敢赴约,此举实在让人意外,暂时查不到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虞劲抬了下头,又迅速低头回禀,“放走二公子前,平津侯托属下转告……”
暗冷的目光压在肩上,虞劲闷声道,“陆宴道,主上若当真心悦宋女君,当尊重宋女君的意愿喜乐,而非强求。”
上首传来一声冷笑,空气凝滞,虞劲提起宋女君时心底有敬有畏,但也正因为敬畏,认为平津侯言之有理,当放宋女君自由。
只是他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劝解。
他转而想那封信的内容,“信是张青亲自送的,此人谨慎,我们的人没有机会取到信,宫里的暗线暂时也不知信里的内容。”
案桌上放着结亲用的凤冠珠玉,高邵综将手里已经做好的海蓝宝耳饰放到凤冠旁边,手指拨弄着摆正位置,她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李珣,倘若李珣愿意南下,她自是不会进京的。
她笃定了李珣见到信必定会去见她,信里的内容想必是叫李珣坐立难安。
“新帝狡诈,恐有意外,让乌矛往豫章送信,斥候随时注意新帝行踪动向,务必护她周全。”
那声音沉冷平静,虞劲诧异抬头,视线从那张深眉邃目的面容上扫过一眼,领命退下了。
书房里恢复了沉寂,高邵综目光落在格物架上,一男一女两身吉服并排放着,宽大的衣袖交叠纠缠,眸底妒色渐渐浓重。
她肯思虑李珣的事是好事,但她待在陆祁阊身侧的日子,他一刻也忍不了了呢。
天光昏暗,漫天宿鸟噪鸦,高邵综起身,从架子上取下吉服,慢条斯理整理着。
豫章县。
茶楼静室里,宋怜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他未带冕旒,穿的不是朝会正服,但紫金玉冠,玄黑衣裳上暗绣苍龙,腰间悬挂五章绶带,天子玺印,已昭示着他帝王的身份。
宋怜看着他,无声地问,“为什么。”
李珣注视着她,比起半年前,她瘦了许多,杏眸显得更大,肌肤苍白,更贞静柔弱了几分,却只是表象。
那双湖水一样平静的眼睛底下,藏着的恨意,只怕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报复想必也是疯狂的,她目光流连在他的衣服上,玉冠上,绶带环佩,每一眼,都似有烈火划过,她想要这个东西,只是平时冠上了谋士的名头,便藏得极好。
她一身月色素衣,垂在身侧的袖里想必是藏了利器,鲜血顺着她玉白的指尖往下流,她丝毫没有察觉。
以她的聪慧,只怕从落进元颀手里那一刻起,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罢。
但他敢来,便有敢来的依仗,李珣端起茶呷了一口,将茶盏重新放回了案桌上,示意她处理手上的伤口,“李氏一族已无后人,杀了我,江淮与京城为敌,先不说你愿不愿将江淮拖入战乱,便是愿意,杀了我,京城与江淮敌对,北疆连出兵的理由也不需要了。”
“高世子在京城摆下婚宴,宴请百官,你自可以躲到豫章,但若高世子做了皇帝,女君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瞳眸色浅,平静注视着她时,似琉璃琥珀,“当年世子待女君已是情根深种,不可谓不好,二公子与你也并无恩怨,女君落鱼山一把大火,险些让其丧命,学生所做的,与女君又有什么不同,为同一件东西罢了。”
宋怜脸色苍白,笔墨放在手边,却也失去了提笔的兴致,她与高邵综从来算不上盟友,而她与李珣不是。
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宋怜不再说话,她看向窗外,也许正如景策所言,她执意要见李珣,不肯承认是李珣递过来的毒酒,只是因为不肯承认败了。
李珣握着茶盏的手指泛白,不一会儿起身,身形有些僵硬,但手掌撑着茶几,在案几边缓缓屈身,他跪得缓慢,膝盖落地的声音并不重,却重重敲击在他心底,
他脸上腾升起燥意,又很快变幻成死白,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紧握着,难堪艰涩,“……阿母,我错了……老师,回来罢。”
他声音并不算清澈,这一声阿母极小极含混,宋怜因吃惊抬头,错愣地看着他,回想起这声阿母,竟隐隐有些反胃。
这间陈置不算多的宽敞静室,也变得有些压闷起来。
来时的路上阿宴给了她两条路。
一是暂时放过李珣的性命,用不了多久会有新的时机,介时她自有能力手刃李珣。
可如今天下三分,大势已定,怎会有什么机会,她又有什么能力。
二是杀了李珣,把李珣的命留在江淮,丞相邹审慎会带着江淮印章,率领江淮文臣武将,献诚北疆。
如此无需两月,十三州天下一统,百姓安平乐道,大周在高邵综手里,在京城、江淮、北疆这一干贤臣名将手里,内可安民生,外可平边患,不出五年,必有一番海清河晏的盛世。
她和阿宴,带上亲信近臣,今夜便出海,远渡州岛,远离是非纷争,功名利禄,过清闲自在的日子。
藏在袖间的匕首只是障眼法,真正能毒死李珣的,是藏在案几下的烟信,只要她轻轻扯一扯手边的发丝,从窗棱梁顶上冒出的毒烟,能叫李珣七窍流血而死。
她拿着解药,李珣走不出江淮。
宋怜坐着一动不动。
李珣一直紧盯着她,看见她眼底闪过犹豫挣扎,心下大喜,快速膝行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膝盖道,“我李珣在此立誓,愿同太后共天下,再不相负,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双眼因急切通红,声音嘶哑,俊秀的面容因狂喜涨红扭曲,宋怜恍恍惚惚看着,只觉她实则根本没有必要再同李珣相见。
她终是没有去碰案几,她本说不了话,起身要走。
李珣身形僵住,许诺声戛然而止。
宋怜取过幕离带上,近来陆宴对外告知她的身份,他极得民心,凡她出现在街上,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待她总是敬重可亲,她并不习惯这样。
身后茶盏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叫她脚步微顿。
李珣目光怨毒,这质问声嘶哑,“我不后悔递过一杯毒酒,你若真心待我,又怎会编造那样的污言秽语,留着那些罪证!”
“宋怜!你把东西给我!”
他扑上来要撕扯她抢,宋怜微微偏头,朝他示意噤声,旋即打开了门。
李珣回过神来,止住脚步,好似惧怕被透进来的光灼烧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静室里只余他粗重的喘气声。
宋怜不去管背后那几乎要将她千刀万剐的目光,走到楼下,景策往楼上看了一眼,神情复杂,“你何必同他废话,把证据送去京城,他的皇帝梦,也就到头了。”
既非李氏血脉,又是兄妹□□之子,天下之大,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她藏着这样大的秘密,将李珣送上帝位,且将其当做真正的盟友,主君来辅佐,实在非同常人。
景策见她不说话,只一味的在街上走着,追上前去,“你不想复仇么?”
宋怜不答,当年偶然得知这件事,她便已经将能证明李珣身世的信件烧了,玉玦已毁,两名伺候过太子妃的婢女随商队西出阳关,她既有心送人走,也为免后患,便没派人跟着,过去这几年,想查到踪迹也难。
风吹起面纱,露出她一张精致明丽的面容,景策看见那上面怅然神伤,一时怔然,片刻后也明白了过来,心间亦是滞涩,她追名逐利,不愿随好友隐居避世固然可憎,但未尝没有君子立身的风姿气度。
同好友,本也是极登对的。
张青邓德随主上等在风颂茶肆,从窗户的地方,正好能看见静室侧堂的位置,皇帝带来的禁军若有异动,江淮卫立时能处理了。
看见夫人从楼上下来,便知夫人不肯出海,张青一时便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陆宴将手里的长弓递给张青,“放禁军通行,尽快将李珣请出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