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陆宴拥住她,心底后悔当年固执己见,为何不早些争一争,叫她一步步落到今日的地步。
宋怜被抱住,也不觉得如何,头靠着他肩,察觉他吻落在她脖颈处,有些抗拒地动了动,旋即又停下,元颀那时大概希望她像狗一样同他求欢,每日皆给她下一些药,药量不重,不容易察觉,混在伤药里可当做是补药的效果,她不愿同他欢情,每每便忍耐,药量也越积越多。
阿宴想叫她身体好起来,这几日便经常过来与她同眠,他虽有君子之风,没有非分的亲近,但时间久了,她也能察觉他的用意,宋怜有些困扰,不去管他抚着她肩侧的右手,拉过他左手写道,“你既已起了出家的心思,怎么还能做这样的事呢。”
陆宴连恼火都恼火不起来,只是扯过她微凉的指尖,含进口里轻咬着。
“你已答应上巳节之前,都会陪我。”
大概以后要做和尚,素上后半生,便在上巳节以前,一顿吃个饱罢。
宋怜靠着他,对陪他这件事,并不怎么抗拒。
只是迟钝的反应过来,窗外鹰隼的啼鸣十分熟悉,正待细听,叫一双些许炽热的手捂住了耳朵,便也掩耳盗铃一般的,不去看不去想了。
张青只一句话便拦下了欲出掌的人。
“若非当初定北王郑州一出兵战好戏,让那狗皇帝被北疆神兵利器骇破胆子,又步步紧逼,对女君势在必得,叫那狗皇帝生了背离之心,女君岂会落到这般地步。”
“若属下是定北王,必无颜再见女君。”
高邵综脸色苍冷如纸,一言不发,王极脸色难看之极,却一时哑口无言,张青的话难免有些强词夺理,但人心本就经不起试探,女君为不与李珣生出芥蒂,很是废了很多心血力气,一场血战,一切毁于一旦,祸根已经埋下。
他气弱道,“那李珣本性不纯,今日不叛变,来日也必定重伤女君。”
张青素来好脾气,那日翠华山见了女君模样,也不由咄咄逼人,“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册封大典之前,女君费尽心血,满心欢喜而去,只换来一盏亲近信任之人递来的毒酒,她从不接外人递的酒,到现在也不肯相信李珣当真负了她,这一切,皆拜国公世子所赐。”
王极涨红了脸,气急,也憋闷,“诸侯纷争,各有计谋,女君生性豁达,曾与我家主上定下了契约,若败了,嫁做定北王妃,我等迎王妃回北疆,有何错处。”
张青冷笑,“女君不是任人抢夺的物品,她想同谁在一处,喜欢同谁在一处,皆只能由她自己心意,再者,北疆胜了么?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世子。”
王极辨不过,是因此事北疆确实脱不了干系,只得小声解释,“起初请贺先生出山,研习改良兵器,是为对付羯人,北疆每年因羯人羌胡死去的百姓成数万计,北疆制造凶兵,是为护国护民,你再护宋女君,也不得不承认,雄兵利器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平定内乱,中原一统之后,外族方有忌惮,不敢轻易来犯。”
他所言句句属实,也在情再理,张青亦知中原腹地只有兵战一统,才能结束纷争战乱,介时百姓安居乐业,处处似江淮,方有中兴的可能,强大了,外族方不敢来犯。
想到北疆军对阵羯族的惨烈悲壮,张青火气小了些,嘴唇蠕动,好半天才道,“眼看我家主上没有女君,是活不下去的,烦请世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二人罢。”
王极往旁边看了一眼,那面容已苍白得凉水浸透的冷玉,暗淡又森冷,心道这一位失了那位女君,半生又怎能开怀。
张青道,“那我说的,但凭女君心意的这件事,是否有理,世子难道要做出强抢的禽兽之事么?”
王极拔剑,几乎嚷嚷起来,“张青别以为我当你是友人不敢杀你。”
“王极。”
沉冽的声音传来,带着压迫,王极悻悻收了剑,听令退往一旁,收到沐云生传令,先退下了。
时日不知过去了多久,街上行人渐渐散了,留下欢闹过后的冷清,乌小矛因着在搜寻她踪迹时,误食了毒药,几乎丢了性命,这几日方才醒来,围着茶楼绕了半天,分明嗅到了她的气息,却不见人开窗应答,飞得累了,啾啾叫着扑进高邵综怀里。
高邵综心底的凉寒一层复压一层,他冰凉的手指轻抚了抚海东青的头,心底亦起了恨意,若对他无意,当初何必勾引他,既已勾了他,为何又始乱终弃。
他能帮她复仇,能叫她坐上高位,能与她共拥他的所有,为何要选陆祁阊。
海东青虽待在人怀里,脑袋却还看着茶肆二楼出口的地方,微微张着翅膀有些眼巴巴的。
张青心有不忍,他对北疆有敌意,却实在喜欢这只鹰隼,失去女君踪迹时,它卖力搜寻,误中了贼人设下的埋伏,吃了带毒的食物,竟坚持了好几个时辰,实在飞不起来了,才掉进河里,救治了几日方才醒了。
他正想说可以将海东青带去给女君,那海东青便被捂住脑袋压回去了。
男子一直没走,立在廊下,灯笼里光影落在他玉雕玉砌的面容,凉寒晦暗,看得久了,竟透出阴森森的森冷来。
这茶肆本就是陆宴给她留的地方,已备下好些年,卧房里一应俱全,月上中天,宋怜本不想动,陆宴让回府,她知今日绝走不出城,便没有再说什么,与他牵着手一道出了茶肆。
下楼先听见了翅膀扑腾的声音,海东青被压住翅膀,它极通人性,大约察觉了异常,不再想往她这边冲,只是漆黑的隼眸看着她,偶尔呜咽一声,撒着娇。
高邵综视线落在她颈侧,红痕刺目,她面纱上杏眸带着水色红痕,分明是情事后方有的情况。
他袖中手指已在右臂上抓住许多血痕,方才抑制住杀意,紧盯着她,平静道,“宋怜,我虽心悦于你,你也不能这般羞辱于我,我已过了有不随心愿的年纪,你的人我必须要拿到,两月后十五这一日,我会在洛阳备下婚宴的酒席,等你来,你若不
来,你所在意的人,必不得好死,你所在意的物,也终将毁于一旦。”
他如愿从她眼底看见了怒意,对他的,竟也觉得极好,毕竟比起被无视,至少是看他了,“你若来,我会递上元颀和李珣的人头。”
陆宴知高兰玠为何生恨,并不辩解,只是道,“这些事定北王没必要做,江淮的提议,烦请定北王认真思虑。”
问她要不要带海东青一起回去。
宋怜已不贪念,摇摇头,牵着他的手示意自己困了,要回去歇息。
她常连续几日不睡,听闻困了想睡,陆宴心下稍安,嗯了一声,只是到了马车上,不见她有睡意,怔了怔明白过来,心知她对那高邵综恐怕不是当真没有一点情意。
一人一隼依旧在原地,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陆宴放下车帘,垂在袖间的手指微僵,坐下后给她披上风袍,问她,“阿怜怪兰玠世子么?”
宋怜摇头,“他与你一样皆有抱负,只不过你在山水之间,他在江山社稷,没有什么不同。”
“他技高一筹,算尽人心,我当愿赌服输。”
她话说完,亦察觉自己话里的不诚实,又道,“我应当这样,但不看见他的时候想不起来,看见的时候,会有一点恨,想害他。”
不止想害他,也想害阿宴,她只是知道这样不对,在尽力克制。
但也不是次次能成功,因此显得行为怪异。
她想好好思考一下,脑子里却云遮雾绕,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虽然有些迟钝,却也发现了异常,只懒洋洋的,不愿去深想,问阿宴,“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陆宴眼睫轻垂了垂,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拉到唇边暖着,温声道,“定北王既已送信到朝廷,提及议和,想必不日会有诏令,阿怜耐心些,趁机养一养身体,叫李珣看着你病恹恹的样子,反倒不好。”
第160章 烟信意图
十一月十五日为天子千秋,江淮遣使递过国帖文书,定下十月中旬入京,贺新帝喜。
此次入京平津侯并不带兵,除庐陵郡守令景策外,只十二名近卫。
名录最后,单有一名秦姓女子,一并入京。
国书递到御前不到一刻,林圩便收到了斥候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云氏随平津侯南下,以平津侯夫人母族亲眷的身份出入平津侯府。
正是云氏。
活着,且似乎无意隐藏身份,随平津侯一道入京了。
寝殿里光线昏暗,穿过冕旒落在新帝俊秀的面容上,跪着的褐衣老者战战兢兢回禀,“老奴怎敢欺瞒,慧帝一朝有位陈妃曾用这味药斗宠,连害六七人,都是不到三月,油尽灯枯而死,后来事情败露,慧帝震怒,赐死陈妃,这味药才成禁药,失了踪迹,呈给林将军之前,老奴也是先试过的。”
试药的药人李询亲自见过,二月时重病在床,十日不到,也死透了。
死时样貌依旧年轻美丽,只是内里耗空了。
她遭此难,被元颀囚禁,郁结于心再正常不过,哪怕不自戕,就这么重病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原本万无一失,现在她回来了。
对付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一击必胜,便棘手了。
李珣收回落在‘秦’字上的目光,微微偏头看向右侧奉堂,画像已换成了一尊玉像,羊脂白玉晶莹剔透,映照云鬓花颜,将女子衬托得越加似姑射仙人。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最好的臣佐,待他最好的人,只是太有野心,也太强大,今日不除,将来更没有机会了。
林圩顺着新帝的目光看去,若说先前天子待云氏还有愧疚不安,自今日起,恐怕只剩杀心了。
他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轻声问,“可要安排截杀。”
李珣摇头,“她敢入京来,依仗的便是平津侯,此时触怒平津侯对我们没有好处。”
知道她还活着,李珣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摩挲着袖中的棋子,很快也冷静下来。
便似她曾经教授他的,当因势利导,已无法改变的结果,只能想想如何利用。
“传宗正备下行院,回了江淮的名帖,便说朝廷已备下酒宴佳肴,定让平津侯与妻妹,宾至如归。”
林圩应是,领命退下了。
回帖送到广陵府,宋怜看了许久,景策进来,也不曾察觉。
“你不肯相信昭华殿的事同皇帝有关,只是不愿承认自己错了,不愿承认选错了人罢了。”
女子半靠着窗棂,夕阳光穿过金黄的树叶,洒落她茜色衣裙,斑驳的光影给她披上一层柔光,慵懒靡丽,又通透温柔。
只是这只是表面的。
看着温柔娴静,实则骨子里满是倨傲傲慢,只不过这种倨傲傲慢,被才智掩埋淹没,同权势无关的人和事,皆不入她的眼罢了。
她自以为凭才学才智便可同天有一争之力,苦心孤诣,一败涂地,便连精气神也被抽干了。
他只一句话,便叫她苍白了面色,恍恍惚惚神魂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哪里还有昔年江淮做官时的模样。
那种从骨子里睥睨天下的从容不破,扶危定倾运筹帷幄,令人心惊震骇,却也让人钦敬,挪不开眼。
他身为陆宴的好友,比起她现在的样子,他更希望是从前。
景策将棋盘放在窗前案桌上,盯着她的眉目,“你表面上开明大度,待祁阊可亲可近,实则恨之欲其死,那北疆王对江淮的厌憎已到了极限,你偏同祁阊亲近,是要当这红颜祸水么?”
他言辞犀利,她却完全没有动怒,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安静看着他,大约已看出了他的目的。
景策竟觉承受不住那通透的眸光,有些狼狈地挪开视线,卸下气来,在案几前坐下,“还不开口,阿晏请遍名医,无计可施,连夜连夜翻看医术。”
他看着她微微垂落的眼睫,软了语气,“世上千千万万人,有似林霜,丘老将军这样衷心衷义的,自然也有爱慕荣华富贵的,李珣杀你,杀也杀了,你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悉心谋划,将来大仇得报,岂不爽快……”
对面女子拿起了棋子,却没有下,只是像小孩一样,胡乱将棋子在棋盘上摆弄着,若非她尚能自理,景策都要当她是疯了。
他欲言又止,想再劝,话堵在喉咙吐不出来。
大仇得报自是爽快,可又有什么用,摘下李珣元颀的人头,将来又能如何,先不说如今天下大势,还有没有她复起的机会,便是有,东山再起,只怕也是给另外一个李珣做嫁衣。
凡有些才学的,报负不得施展,郁郁而亡的数不胜数,更勿论她这样,本算不得豁达的人。
陆祁阊从不规劝于她,景策便知她恐怕是不愿听的,但叫他看来,她睡着了,必然需要一个人将她叫醒。
随她在棋盘上胡乱摆弄棋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打算一辈子不开口么,是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么?”
宋怜抬手比划了两下,景策没看懂,要去取笔墨。
宋怜拨弄了几枚棋子,并不像字,等她摆完,他分辨出一张方榻的模样,不由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你怎么早便要歇息了么?”
他是簪缨世家出生的贵公子,自小请的最好的名师大儒,有些文识,做官中规中矩,有闲情野鹤的逸志,养出一生名士风度,如同山涧里的溪流泉水,干净清透,从不曾脏污,也不必脏污。
宋怜又取了几个棋子,往棋盘上摆了摆,竟是两个小人躺在榻上相拥住的模样。
景策刹时从案桌前起身,连连后退了两步,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连说了两次你这女子,说不下去,满脸通红甩袖走了。
脚步急乱,不过几息功夫,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宋怜正欲收回目光,听得景策撞到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闻声看去,陆宴身着官服,手里拎着一盏提灯,那提灯被景策撞得摇晃,夕阳余晖里,竟波光粼粼,好似微风下的镜湖,煞是好看。
宋怜见他视线远远落在身前棋盘上,指尖动了动,终是懒得动弹,翻着书,脑子里却是空荡的。
她没抬头,亦能感知到他目光落在棋盘上,呼吸不平胸膛起伏,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