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天际刚只透出些微光,耳侧传来的心跳温度和往常不同,宋怜反应过来她同高邵综结亲了,这里是长治定北王府,她已是定北王妃,高邵综的妻子了。
轻薄被褥里的暖意溶溶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沉水气息淡得几不可闻,却也不容忽视。
搁在腰上的掌心干燥温暖,姿态随意,小一刻钟后也没有放开,锦帐里光线依旧昏暗,咫尺间的人倒似将月夜的光华悉数收拢身上了似的,眉深目邃,清冷俊美,方寸地的织帐里,美玉生辉。
宋怜目光落在他下颌处,他鬓边的发丝浸出水滴,掺杂些许松木香。
这人作息极为规律,每日卯时初起,卯时末他当已是习武一个时辰了。
今日已从武场回来,沐浴更衣过了。
便又看了他的眉目一眼。
她同此人朝夕相处的时间不算多,却也知道在他这儿,哪怕是当年在山洞里重伤,无法习武,也没有贪睡一说,更何况他压根也没睡着,虽闭着眼,意识也还是清醒着的。
她若想挪一挪,会很快重新被揽回怀里。
沉稳有力的心跳催人好眠,宋怜不去在意被褥下他晨欲的状况,重新睡去,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见他还在身侧,不由问,“不是正和京军交战,你不去议事堂么?”
就她知道的,北疆正革新新政,专管各州郡圈占土地的士族豪绅,初见成效,加上丞相新提出的屯田法,北疆欣欣向荣如火如荼,君臣上下,当应是很忙的。
且在郑州,李珣麾下的神武军,已经和梁釉率领的北疆军交上了手。
阖着眼的人缓缓掀开眼睑,里头果真一片清明,修长的手臂轻轻一带,两人间的距离更小了,“往后半月,议政时间提到寅时,今日已经结束了。”
宋怜哑口,寅时也太早了,北疆这一干文臣武将里,不乏上年纪的,陈云就是个不爱早起的,听说以前还想将议政时辰改到辰时,现在提到寅时,恐怕谏策时脸上也黑云缭绕,她双手撑在他胸膛,拉开些距离轻声说,“是想陪我么?其实不必管我,我一个人在府里也自得其乐的。”
高邵综本就侧躺着,只需微微垂首,便可将她的身影装入眼底,并不答她的话,在结亲礼前一日,郑州战事已经了结,两军已停止交锋,六百秩以上官员庭议照旧,六百秩以下大小官员,皆有六日沐休,北疆十六州三十七郡县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凭祝词一句,每人可领粟米一斗。
本是去岁北疆军均田耕种出的粮食,哺馈回百姓手里,新禧同乐。
日后年年如此。
千千万万人祝其白头偕老,年年岁岁皆如是。
他视线笼在她面容,因是在床帐里,平素冷凌的声音不由也带上了些闲散的温度,“城郊东十里有一处玉浮山,近来流云飞瀑,景色宜人,阿怜可想去看。”
宋怜已养成了每日昏睡的习惯,一听有十里路,更懒得动了,且观云海多是在山顶,爬上去也要耗费不少体力,更是意兴阑珊,只他特意腾出时间来,她一时竟寻不出不去的理由。
想起先前她醒来时发现的状况,微抿了抿唇,腰肢以下往外挪了挪,轻轻软软贴进他怀里,他身体微僵,那一直没下去的悍野便这么直直触在她小腹上。
宋怜稍动了动,那温度骤然炽烈,他呼吸霎时重了两分,宋怜双臂攀在他肩头,轻轻吻着他耳后颈侧,他只着了一件黑色里衣,她手指揪着他衣袖轻轻一拉,吻下滑,半遮着眼睫轻轻吻着,她同他同床共枕过,知他最经受不得这般撩拨,唇一路下滑,要去寻他心口的箭伤处,路过他右肩,也没落下他肩侧一块并不显眼的印记。
他虽是武将,肤色却偏浅,通身皆如白壁冷玉,半块钱币大小的印记虽是很浅的粉色,落在他冷白的肤色上,便很容易看见,形似兰花,她每次亲吻这里,他反应都大得厉害,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很快被钳制住了手腕,他握住她手腕的五指收紧,在她腕间留下绯红的印记,又往上捉住她指尖,黑眸里浮出些恼怒,定定看进她眼里,“做什么。”
他眼底分明有压抑的欲色,剑拔弩张的身体也做不了假,偏要推开她,宋怜心底也起了恼火,“我才要问你,从昨夜到现在。”
这些年虽有奔波,但她自认同以前没什么变化,身形样貌都依旧是他会喜爱的样子,他分明意动,却不肯欢情,像是一只将猎物捉回山洞,牢牢看守着却不肯食用的野兽。
也或许大权在握,江山只在眼下,已有另外的心思打算也未可知。
却又不像。
宋怜在心底摇摇头。
她看不懂他,见他松开了桎梏着她手腕的手指,以为他想通了,要他已是迟了的洞房花烛夜,正要去吻他,他宽大的掌心却穿过她衣裙,带着炽烈的温度的手指抚过她小腹,并不停止,往下握住了她。
她可以想见那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模样,是如何划过丘缝,霎时僵住了身形,待他撤回了手指,也依旧秉着呼吸,几次起唇,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状似意乱情迷地吻着他,却没有半点润湿,高邵综盯着她,又垂首看了看刚触碰过她的手指,无论是指骨还是掌心,手背,皆干干净净的,他重新用目光笼住她,见她脸色一时泛红一时苍白,笑了笑,眼里嘲弄一闪而过,“阿怜恐怕不知自己情动时是如何艳色,凡你起念,身子一触既软,连指尖也潮热泛粉。”
他将她指尖握在掌心把玩,从来了长治起,他没有见过,她当真想欢情的模样。
高邵综瞧着她彻底苍白下来的面容,轻轻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反似不见光的深渊,他将她的手指拉到唇边,一一吻过,“我全当阿怜近来心情不佳,故而不动念,既不动念,便不必勉强,来日方长。”
她对他再无欲,可见厌之深。
她在江淮时,并不如此。
高邵综落在膝上的手指微蜷,虚虚握着,压着心底欲将那奸夫碎尸万段的念头,扯过架子上的衣衫慢条斯理穿上,回身时见她维持不住先前轻松自如的假象,怔怔坐着神情勉强,心底也并不快活,本是要邀约的话也堵在喉咙,说不出半个字。
早年攻下长治,得知城中有一庄园,园中有温泉,买下后着人修缮至如今,已是一处清幽宁静的消遣处,知她不愿同他一道游玩,本欲打算让她自己去庄园,将庄园当做赠与她的新婚之礼,如今却不愿放她出去半步,不肯放她离开他眼前半步。
高邵综从格物架上取下琥珀手串,理顺绳结,在手腕上带好,从壁挂上取下长剑,眸底已恢复了寻常,朝她温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一趟军营,大概半个时辰后回,书房近来新添了许多孤本文籍,喜欢你可看看。”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
宋怜拥着被褥坐在榻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待寝房的门被关上,光影微暗,周遭也恢复了宁静,她怔怔坐了一会儿,理一理今日要做的事,定北王府只余高砚庭一位族亲亲眷,昨日高邵综已将高砚庭指派去了郑州,她无需向人敬茶,也不需要应酬旁人的敬茶,府里下人早前便来见过,王府设了宴席,臣官们的内眷三日后来参宴,这三日里她是无事可做的。
思及那人离去时笔直僵硬的背影,她心有不安,却也没有心力去思虑这些不安,重新躺回被褥里,盯着床帐出神,眼睫渐渐沉重,不一会儿又重新睡了过去。
高邵综牵了马,往城郊的军营去。
王极从随令手中接过另一匹马,快步跟上。
为结亲大婚这一日,北疆朝野朝外提前做了不少事,除却驻边的,文臣武将大多都在长治,军营能有什么十万火急需要主上亲自过去。
他看了看身后的定北王府,那里面有主上最想见的人,刚新婚,若非出了变故,主上怎会这时候出来。
王极轻声劝,“主上既已拟了文书章程,要任命主母为司空一职,且是百官之首,主上若出征领兵,家里有主母守着,万无一失,群臣也都表了态,会全力支持,主母见了任命文书,定会欢喜开怀的呀。”
高邵综勒紧手中的缰绳,未否认,也未应答,论文她擅内政擅用人,虽不会武,可蜀中、吴越、京师皆败在她的谋算之下,她的才华能力足以治国,只她极其贪恋男女之欲,不对他,便是对他人。
纵是因婚书克己守礼,无有越轨之举,但遇见的男子多了,总不防会遇见心仪的。
他见过她自-渎自娱的模样,她那时心里想的是谁,那些不抒之笔下的,不带面容的秘戏图,她绘制时,心里想起的男子又会是谁。
妒意翻覆,高邵综勒马回城,“差人将三百秩以上官员,并官学里的学子筛查一边,结果先呈上来。”
王极纳闷,“北疆的官员入仕时皆有名册,有什么仕途经历,有无官绩都记录在册,纵是有些平庸的,贪赃枉法的,以主母的才能,应付起来也不是难事,主上这样铺路,反叫臣子们非议。”
高邵综并不担心她处理不好,平静道,“你听吩咐便是,以年中述职为由。”
王极应是,又道,“三百秩以上的官员有近千人,每一个都述职,恐怕没有一两月完不成,长吏占卜女君就职的吉日,在下月月中呢。”
高邵综并不担心,人招到中府,除却有政事相询的需要处理,剩下结了亲的无需在意,未结亲的,他只需一见,便知是否能入得她眼,譬如张昭,若他有抱负,且不贪念不该贪恋的,不受令不回朝,他亦不会动他。
高邵综折转回府,路上吩咐王极,“差人去北原,把小矛带回来。”
王极应是,小矛送军报去雁门,没能参加结亲礼,倘若能见到海东青,主母想必会欢喜开怀的。
王极正在心里理着官员名册,见前面照影被勒停,他停下去看,忙从马上下来见礼。
“见过主母。”
刚从府里出来的女子未着珠钗,一身简单的灰色衣裳,面上轻施粉黛,遮掩了些眉目,不熟悉的人,并不能轻易将她认出来,对方虽没带包袱,王极心里还是稍紧了紧,快步上前又施了一礼,“主母这是要去哪儿,怎不让侍卫婢女跟着。”
自昭华殿大火后,主母身边好似再没添过婢女,也甚少与旁人来往,独来独往,孑然一生,总不那么让人心里安稳。
且她是被主上掳掠来的长治,由不得王极不心惊。
宋怜看向几丈外驭马停住,一直看着她的男子,解释道,“我只是出门在附近走走,不去哪里,便没叫他们跟着。”
稍作易容装扮,也是不想被人认出身份。
高邵综目光笼住她,眸底漆暗,“想去哪里,我陪你。”
宋怜并没有旁的目的,单纯只是闲逛,想了想便点头应下了。
高邵综僵直的背微松,抿了抿唇从马上下来,走至她身边,“走罢。”
他离她极近,宽袍广袖几乎压着她的袖摆,近得宋怜立刻便理会了他的意思,她探手触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牵住他的手,待两人转出街,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解释晨间的事,“并非是厌恶兰玠,只是从昭华殿后,我便和以前不同了,或许兰玠可以等等我。”
高邵综侧头看她,点点头,将她的指尖捉在手心把玩,暗黑尽数压进眸底,叫人寻不出一丝端倪,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有待商榷,希望这一次,她对他温言软语,不是为离开布下的计谋。
第166章 杂念摒弃
南船北马,长治府位处关中,数百年以来,扎根在此地的名门望族参与建立了三朝五代,长治府作为关中势力的中心,城郭街肆有京城的青砖琉璃,雕梁画栋,也有北地的恢宏空阔,街道修缮得行规矩步,古朴古拙,比起京都纸醉金迷,绿楼红窗,又严正肃穆了很多。
幸而是热闹的。
店铺林立,商贩小贩吆喝着叫卖,还不到午间,也摩肩接踵,笑闹声不绝于耳,纵偶尔有些小喧哗争执,也都是为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宋怜目光从行客路人腰间滑过,这几年的京城,很少有人直接将荷包钱袋挂在身上,北上这一路却随处可见。
巡查的士兵并不驱赶乞丐,长治的乞丐却比京城少很多。
强兵是守卫国土的剑,眼前这一切却是北疆稳固的根基,稳如磐石,两者相和,已是牢不可催。
宋怜暗暗提醒自己,她需要尽快习惯不拿北疆当做政敌和对手的日子,他将北疆治理得很好,她既为北疆王妃,便应当替北疆的百姓高兴,而不是像暗巷里的毒蛇,以审视刻薄的目光,看着这座城池,企图找出能颠覆它的机会。
她把心思收归回来,专注去看摊子上以往不曾注意到的琳琅物件,遇见卖山果的,也像以往一样,驻足买一些。
摊贩是个年逾五十的老人家,虽须发花白,精神气却十足,乐呵呵用麻纸将山浆果包好递了过来,“祝您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宋怜诧异,她在样貌上做了遮掩装饰,进了市集她给高邵综带上了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顺着老人家的视线扫过两人的手腕,有些恍然,道了谢离开浆果摊,察觉到身旁人周身散出寻常少见的轻快,默默往口里塞了一枚浆果,她手上的琥珀石手绳已被他系成了死结,除非用上剪刀,否则连沐浴、睡觉的时候也得带着。
她往他手腕扫了一眼,“不想兰玠还信这些虚无的东西。”
无论是手串还是祝词,她这一路来,听见无数人喜气洋洋的四处宣传,说仅凭一句祝福北疆王北疆王妃百年好合的祝词,便可在府衙领栗米一斗。
高邵综偏头凝睇着她口含栗子的模样,片刻后方道,“你也可以将我的系成死结。”
栗子被炒得香软,宋怜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听他站在闹市里,看住她缓缓道,“不想栓牢夫君的妻子,算不得好妻子。”
宋怜哑然,被他目光幽暗地看着,最终只得探手,将他几乎不用她用力就拉起来的手臂拉到眼前,想着两人站在大街上挺碍事,拉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站了站,把手里的浆果袋子递给他,立在墙壁下,把他手腕上的琥珀石解下,重新带上时,一时竟觉有千斤重,动作极缓慢,终是在他的注视里,给绳子打上了死结。
见他周身气息似春日冰河,顷刻透出暖意融融,又觉这份承诺太过郑重,看了眼浆果摊,“你看老伯凭着手串就能认出我们是新婚,说明只有新结亲的夫妻才会带这样的东西,时日一久,年岁一久,就不会再想带这些东西了。”
高邵综将琥珀石拨正,掌心盖住,上头似还留有她的余温,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见她重新从他手里取回了浆果袋,沉默片刻,开口问,“很甜么?”
也还好,并不算太甜,宋怜答了一声,视线落在人群里,微微一怔,又很快挪开,唯恐身边人看出端倪,很快压下了变快的心跳,身侧人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意有所指,“是因为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么,阿怜变得眼盲心瞎了。”
千柏隐匿于人群里,就在两人浆果摊侧后方不远处,同她对视过后,神情有些慌乱,压着围帽急匆匆消失在了人群里,千柏并不擅长藏匿行迹,而高邵综是见过他的。
身侧恰好是一家茶肆,宋怜说累了想歇歇脚,高邵综看了眼廊下挂着的今日闭门谢客的牌子,眸里闪过锐利,便要偏头往外看去,唇边骤然被塞来一枚栗子,香软的气息盈满口鼻,他停住,垂首看着她,眸色漆黑。
宋怜便也发现了那块歇业的木牌,知道自己漏了破绽,心跳漏掉了,只屏息看着他,“兰玠我累了,能带我去前面的茶肆歇息么。”
千柏在这里,千柏只是随令,并无武艺,怎会独自出现在长治,阿宴来这里做什么,倘若被发现行迹,又怎会是对手。
这次出来是没有带随从护卫的,只要高邵综不查,或是耽搁一些时间,足够千柏回去送信,藏出这条街,隐匿起来。
高邵综猜得出是谁,天下再无人能让她如此紧张,岂不知她越紧张,却叫他知晓她的心意在何处,她的身量只到他肩的地方,两人相隔三尺的距离,她微微仰着头,一双水漾的杏眸,看着他似深情款款,只是为不让他回头去查那贼人的踪迹。
周遭已是起了森冷凉寒,杀伐气令行人远远避开,高邵综看住她,眸色漆黑,“那你需要现在吻我,像你当初吻季朝,吻陆贼那样。”
宋怜一共就在街上亲过两个人,且拢共就只有两次,他不提她也记不得了,他眸底翻覆的情绪让人心惊,宋怜不知阿宴是否在附近,有一瞬迟疑,见他眸底蓄积起风暴,便也不顾,牵着他袖子稍转了下方向,借他伟岸修长的身形遮掩,垫脚在他唇上吻了吻。
也好,若当真叫阿宴知晓,目下是她心之所向,他便不会冒险做傻事,可放心归隐了。
只是蜻蜓点水的亲吻,高邵综并不满足,只他不愿叫人见她的模样,将人揽进怀里,用风袍遮盖得严实,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一提,抱起人大步离去。
宋怜安静趴在他心口,紧绷着的心神稍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