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千柏埋头走出正阳街,绕了两条路,偶尔停下看身后是否跟来了斥候,却在巷子尽头被两名青衣人拦住,他不通武艺能让他在长治藏很久,但如果被发现,便很难逃脱。
他往来时的路回望了望,没再做过多的挣扎,以女君的聪慧,今日知晓他在这里,用不了多时,便能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找到他要交给她的东西。
至于他,落进高家军手里,纵是一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却未被带进牢房,亦或是北疆王府,两名青衣人一路将他送进了一家琴舍,琴舍一楼已无人,待上了二楼,两名青衣人下了楼,千柏便发现他被带回了正阳街,临窗的位置立着一名青衣男子,背对着他们,身形清俊修长,譬如茂林修竹,墨玉乌发,玉袍长剑的模样,叫他一时恍惚,逆光里险险唤出大人二字。
随后又知大人绝不可能在此处,晃晃头重新再看,又不是很像了,此人少了几分大人的澹泊恒宁,又多了几分深沉和持重,似是宦海沉浮里积淀出的气度,虽两袖清风,却也沉郁厚重。
听见动静回过身来,清隽的眉目叫千柏诧异,这人样貌生得好,千柏不认识本人,但见过画像,这世上倘若有大人无端厌憎的人,非高邵综与张昭莫属。
世上若无这两人,大人与夫人之间,恐怕不会平添这些波折。
他不懂掩饰,也不想掩饰,眼里立刻透出厌恶疏离来,本是清正严明治国有方的好官,偏德行有亏,同有夫之妇有了首尾,这一生,也就难干净了。
眼下捉了他做什么,无论想做什么,若想用他的性命要挟女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心下存了死志,口上便也不留情面,“张公子怎会愿出现在在下面前,当年之事,只因我家夫人误以为我家大人弃她而去,故此见了与我家大人有三分相似的张公子,才多了些来往,在下以为,张公子是万不愿沾染江淮的人和事的。”
张昭一直不肯娶妻,难免叫人耿耿于怀。
张昭虽主理一州州治,却依旧是当年清贫学子的模样,对待谁也没有架子,叫千柏这样说,也不动怒,只是道,“当年她搬去村里时,只说是孀居,
方有了后来的事。”
他只提了孀居二字,便叫千柏气得脸涨红,他不欲与其多纠缠,手指覆在身后,转而道,“我的人并未在北疆查到陆祁阊的行踪,但暗藏北疆的江淮斥候还有不少,我不知你们要做什么,可否听我一言。”
千柏心下发紧,上次豫章城外被清理了一批,剩下这些暗棋,半数是新安插的,都是绝对可靠的亲信,本是留给女君用的……
张昭耐心劝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便是劫出女君,也不能如何,且观今日情形,女君已愿意留在北疆,何必再动干戈。”
千柏想起今日两人同游的情形,神情黯然,却也并未置喙什么,他从女君进府时认识女君,知她绝不是这样甘于后宅的人,可他收到的消息,高邵综已定下诏令,立司空一职,为官做宰,比起皇后的位置,对女君来说,恐怕极容易心动。
张昭看向面前的男子,久居陆祁阊身侧的人,便是随令,也沾染了很多书卷气。
昭华殿大火的消息传至雁门时,距离大火已过了三月之久,他平素循规蹈矩,已是刻意遗忘了早年的时日,收到消息后辗转不能眠,暗地里南下,寻到庐陵,见过她周全,也见到了祁阊公子,确非凡俗,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张昭温声道,“无论是成为定北王府女主人,还是为官,都只是千难万险中的第一步,比起应对北疆的搜捕追杀,终日奔波不得安宁,让女君安安稳稳做一国之母,做百官之首不好么?”
他眸底暗芒一闪而逝,再看又是风和静海,“目下是一人之下,将来也未尝不可至尊之上,我信她亦可将北疆治理得极好,可她需要助力。”
千柏吃惊惊骇,对上那双沉静似海的目光,知对方是认真的,连心跳也跳到了喉咙,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对方的计策,可算计他能有什么用,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君将来虽可为皇后,可她无子嗣,后宫之争也不可避免,女子做官,不说介时要掀起多大哗然声,哪怕姓高的威慑深重,能一手压下,但政令施行起来,恐怕也要步步艰辛。
没有自己的人,没有自己的势力,官位再高,也只是好听的花架子。
这年轻的左相,竟愿意做一把刀。
大人那般做,是因为对女君心存亏欠,此人又是为何,他并不像是会为女色昏聩失智的人,千柏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已居高位,何必做这样千夫所指的事。”
张昭也不想走至这一步,但这位定北王,实有些欺人太甚,“女君的才学不输高兰玠,高兰玠无容人之量,若在朝中没有党同助力,女君想做这官,只怕也难,我与你家主上,日后漫说踏进长治,便是性命,恐怕也不保了。”
千柏听了,看了眼男子身上用以遮掩身形的风袍,自定北王府有喜事起,这位丞相明面上是升迁了,实则被派去距离长治最远的边城北地,连令请祭祖都要押后,定北王实是妒夫一个。
分明他才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
千柏心里愤懑不平,心道此人若换成女子,必定是要犯七出之罪。
纵是一时得势,早晚也要被女君舍弃。
张昭提出的路,不失为一条明路,但他家大人早已有了决断,此时再要阻止,也是来不及的,千柏压下心底黯然,朝张昭行了一礼,“公子的话,舍下会一一转告给我家大人。”
第167章 机会秘方
街上相传去领取米粮的人越来越多,宋怜听了,晨间起床,洗漱沐浴完回了厅堂,便开口劝了一句,“你用旁的名头给大家贴补米粮,或是免税会好一些。”
哪怕是某一个敬神敬天地的节庆,亦或是拿来为高姓一族登顶至尊之位铺路收买人心,都比以结亲的理由发粮好,此举非但不能收买人心,恐怕还要落得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名声。
虽说大多可能只是笑谈,却毕竟有损君王的名声体面。
高邵综不以为意,“现下的北疆不需要这些了。”
随令仆从安排了早膳,一一布置好便退下了,高邵综给她盛了粥,手背试了试碗碟的温度,方放去她面前,他是冷白的肤色,手背上三两红点便格外引人注目。
宋怜接过粥碗,不免开口问,面前的人道无碍,门外候着的张路探进头来,瞅着她回禀,“女君可还喜欢这海味粥菜,主上清晨起来煮的,知道女君喜欢吃鱼,前些日子特意钓来养着的——”
“张路。”
张路被自家主上略沉的声音打断,缩回头一点不害怕,看着这连山石树木都是心机的院子,颇有些无言,主上当真不愿他说,哪会等他说完了才打断。
发了会呆,没忍住又往里头探了探头,只见主母拉过主上的手,垂着眼睫正用巾帕沾了烫伤药膏给那手背上的水泡红点抹药,坐姿挺拔伟岸的男子虽依旧是冷淡严峻的模样,那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是压也压不住的。
张路暗自咂了下舌,暗道凡是男人耍起心机,比后宫的妃子夫人们也不逞多让,早上他帮着折菜的时候分明拿了药膏,主上说无碍,不必的。
他还要往里面探头,对上暗含锐利的目光,脑袋僵在原地,讪笑着缩回脑袋,不敢再腹诽了。
宋怜给他擦了药,等他收回手,才道,“府中做膳食的师傅很用心,时常变换菜色,我吃得惯的。”除了江淮菜系,或是江淮特有的菜品香料,短短不到半月,纵是关外的菜色,她也尝过了。
想是为了叫她安心,昨日回了府来,许是看出来她心神不宁,他告诉她三日内不会让人去查今日出现在长治府的人,日后纵使抓到江淮斥候,也不为难他们的性命。
她能体会他的好意,无非是想让她能开怀无忧些,宋怜看着,心底也暗暗告知自己,既已选定了将来的路,早些适应,对谁都好。
除却海味粥,另有两道清新爽口的配菜,高邵综不经意问,“尝尝味道可还好。”
宋怜用汤匙喝了一勺,入口鲜美,是她喜爱的口味,知晓他的用心,点点头道,“好吃。”
高邵综唔了一声,并未问比起季朝和张昭做的,他庖厨的技艺是否更甚一筹,无论如何,此二人不会有机会再给她做饭,他也不会让这二人再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两人都是食不言的人,安静用完膳,宋怜便有些无事可做,待有门仆来回禀,说奋威将军有军务求见,高邵综去议事堂处理,她便问张路她能不能去书房寻些书来看。
张路知主上待夫人如何,也知道这座府里明面上看着寻常,实际各处防守增加了十倍有余,纵是有只鸽子从墙边飞出去,暗卫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便也不阻拦,乐呵呵引着路就过去了。
阿宴的书房已堪称书库,类目比一些书肆还要全些,定北王府的比起阿宴的也不遑多让,医书和兵法又更全面一些,进了书房,她倒松了口气,夜里高邵综戳破了她的伪装,又知她虚伪的真面目,她佯装贤妻实在有些装不下去,有了这一屋子的书籍,泡在书房里,少些与他相对的时间,竟莫名觉得轻松不少。
她先前学了些医,不过只是匆匆略过,懂一些简单的手法,现下便捡了些看得懂的医书,抱回了案桌前。
他没有另外给她安置书房,也没有另外的案桌,但他原先批阅文书的案几足够大,宋怜在旁边坐下,高邵综为人喜洁喜整肃,这间书房建得广阔空旷,案桌上放着的四垒文书信简堆叠得整齐,宋怜将右手边的一叠往旁边稍挪了挪,看见最下面一张文书上提及定北王妃,探手取过来看了。
看过一半,倒怔怔坐着,一时分不清心底的欢喜高兴究竟有几分。
是一卷上谏的文书,起因是廷议策定,设司空一职,位居左右丞相之上,统领百官,由定北王妃担任,上谏的人是中书议郎陈寅,痛批此举滑天下之大稽,奏议里几乎将高邵综描摹成了色令智昏的无道昏君,高邵综驳回谏书,此人再上奏,新落的批文已是贬官调离长治了。
她翻看了案几上所有的文书,单只有这一卷文书同她有关,想来其余重臣亲信,他已安排妥当。
布告封官的日子是九月十五,也就是后日了。
当初她在江淮为官,阿宴力排众议,此次高邵综单设司空一职,为百官之首,掀起的波澜涛浪恐怕比先前要高许多。
当年从高平去往江淮,本是奔着谋臣的位置去的,兜兜转转谋得司空一职,也算得偿所愿,可拿着这卷文书,竟再无当初在江淮为官时的欢喜激动。
宋怜摇摇头,摒弃心底的杂念,看向这座庭院,想着诏令颁布之后,她可不必拘在宅中,渐渐安定下来。
将文书放回原位,拿过医书看了一会儿,失了兴趣,便重新将医书放回了原处,翻了案桌上放着的政务文书,军报信令看起来,她虽不提笔批复,却也在心里推演换做是她当如何处理这些内政外务,遇见军报,也对着舆图推演兵事,渐渐入了迷,待张路进来询问是否要传饭,已是午间了。
张路在外头庭院里摆了饭食,同主母解释道,“北大营有军务,邹将军请主上过去,晚上才回,特意交代了属下,主母用膳不必等他。”
宋怜虽有些挂心千柏,但眼下她手里无人,倘若要出府或是寻千柏的消息,势必惊动高邵综和王极,平白给千柏带去麻烦,故此有些挂忧也压下来了,高邵综虽性情大变,但素来言而有信,想来不会找阿宴和千柏的麻烦。
念着后后日封官的诏令,便让张路带她去案宗室,是存放北疆历年文书卷宗的地方,里面除了北疆各州郡官员升迁任免调令,还有北疆各州郡历年来发生的要事要务,从这些文书里,基本上可以窥见些北疆军政财物的全貌。
张路只稍稍迟疑,便带着她过去了。
宋怜在案宗室里待了一整日,待傍晚高邵综回来时,两人一道用完膳,出府散步消食,宋怜听见又有人提及去府衙领黍米的事,便晃了晃牵住她的手,温声道,“其实你既下令领粟米,可以让丞相借机筹算户数和人口,这样被豪强土绅占着的家生仆的数目,也就无法藏匿了,他们有能得自由身的机会,你也有抄检这些土地的理由。”
两人刚结亲,令粟米的诏令才刚刚下达,正是时机,宋怜以为这是个盘点人户的好机会,臣子们知晓他的用意,他耽于儿女之情的名声当回好些。
高邵综却未应答,他下这一条告令时,要的只是天下人的祝福,便不希望掺杂其它,他知她今日在案宗室待了一整日,借着夜色遮掩,侧首在她脸颊落下一吻,“不必管这些。”
册封司空的文书一出,势必要引出轩然大波,站上那个位置,她也需要政绩来托底,今日看了军报,心中倒有些成算,还需要时间完善,明日恐怕出不得府,诏书一出,更难有这样闲暇的时光,宋怜想了想,便不再思量政务,安心看起长治府的街景来。
如若高邵综能将攻下京城庆修庆家军,李珣李家军的重任交给她
,她带着李珣的人头回来,坐稳司空一职便能少去许多阻挠……
宋怜偏头看了看身侧男子,本想拉着他回府商议攻下京城的军策,想了想到底忍下了,耐心等着宣封的那一日。
九月十五这一日,却没等到那封文书,宋怜猜是新婚沐休未过,或是有什么事计划有变动,便也耐下心来,每日只在书房和案宗室里翻看文书,翻到徐州冶铁营的事,便想起来了贺之涣,晨起高邵综说带她去城郊观云海时,便问他能不能带她见见贺之涣。
两人共乘一骑出了城,高邵综听得她问起贺之涣,下颌在她头顶轻压了压,“年前羯王败北,贺先生云游南岭,年末才回,现在不在长治。”
见不到这位精通冶铁术的老先生,宋怜颇有些失望,念着他与定北王府交好,日后总也有机会相见,便也不着急,只是偏头看了看他,又问,“先生留下的兵器谱,还有那一味秘方,兰玠能给我看看么。”
在收到她进了案宗室的消息后,他便猜到她终会问这两样东西,高邵综收紧箍着她腰的手臂,“阿怜什么时候将我要的东西给我,我便将兵器谱和秘方都给阿怜。”
宋怜听了,心里空落一瞬,安静坐着,不再说话了。
两人到底是去了一趟城郊,去得晚了没有见到云海,不过山脚的山庄里有一汪湖,是活水,没看见泉眼,但兴许是地底下有地热,秋日里竟也不算凉,周围山石环绕,林荫密布,不管是避暑,还是驱寒,都是极难得的圣地。
宋怜在水里游了几圈,将近小半个时辰,微微觉得累了,才折身停住往回看,湖边有一处高起的石堤,高邵综坐在台阶上,身形挺拔,手肘随意搭着膝盖,远远看着她,眸色漆浓,情绪不辨。
宋怜看了看天色,慢慢踢踏着腿,往岸上去,到了他面前,四下看了看,“我听王极说城中有一处温泉别苑,这里竟还有一处,若是寻来给我的,一处便够了。”
高邵综垂眸看她,为方便游水,她只着了里衣,杏色的织绸已叫泉水浸湿,贴着白皙的身体,精致的锁骨下心口微微起伏,面如敷粉,黛眉乌发,水波轻漾里,是夺人心魄的艳色。
搭在膝上的手微动,高邵综淡淡道,“别苑已经拆了,喜欢游水来这里便是。”
他没说不喜欢温泉的原因,见她不游只像一尾江鱼一般竖在湖里偶尔浮沉,也并不催促,背对着日光,看她池中游水,不察觉时日走了多久。
顺手打开身侧放着的木盒,取出里面放着的浆糖山果递给她。
三四枚洗干净的山浆果用竹签串着,在外头也不需担心弄脏了,日光下十分剔透可口,宋怜抬手去接,他大约是嫌她带起一袖的水珠,往旁边让了让,待她收回手,方又重新递来她唇边。
换个人看,恐怕以为他是招猫逗狗的态度,只宋怜知他脾性,一则他素来沉稳严冷,从不对人起促狭捉弄的心思,二则来长治之前,凡两人相处,他便极喜欢插手她的衣食住行。
清莲给的荷包里的药丸已经吃完了,但她养成了每日一粒的习惯,找医师配药,医师不建议多食,她每日想起来,便吃一些甜浆果,她身边便每日都有新鲜的时令浆果放着。
宋怜张口衔下一枚浆果,他眸底当真有些许愉悦一闪而逝,日暖风和,午间的阳光透过松木华盖,落在他身上,好似也给他清冷的眉目增添了些许暖意。
宋怜品着口里清甜的红浆果,垂了垂眼睫。
能给她的,他基本都给她了。
作为夫君,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宋怜半趴在石阶旁,枕着手臂,自下而上看着他的眉目。
有光影从他背后落下,他的影子将她笼罩在身下,唇的位置似乎恰好落在她心口,他眸光愈暗,宋怜抬手去牵他,他喉咙微动,未避开她的视线,多的却是不肯了。
宋怜有些无可奈何,重新潜入水底,往湖心游去,大约一刻钟,将近到了湖中心,才又往回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瞧着岸上文功武略的男子,不自觉屏了呼吸,“若我说兰玠肯放弃北疆,随我一道归隐山林,亦或是寻一处海岛,过神仙眷侣的日子,我能心悦兰玠,兰玠可愿意。”
湖中的人身姿纤浓,黛眉杏眸,精致潋滟,云鬓华颜,温言软语裹着蜜糖,是令人魄荡魂摇的水妖,高邵综任由心底悸动翻涌,因心悦二字沉沦,神情有些似笑非笑,“恐怕阿怜真正的目的,是勘破了北疆虽强,但臣也强,至尊之位就在眼前,一旦我脱身,砚庭未必压得住强臣强将,稍有风吹草动,北疆分崩离析,阿怜的机会便又来了。”
宋怜哑然,想要否认,话到喉咙几次,终是骗不了自己,一时怔忪下来,漫说他不肯,便是他肯,她手中无兵无粮,没有权势没有威望,又能做什么。
朝华殿大火,带走了清莲清荷,带走了福禄福华,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又怎能将林霜季朝来福从安平拉进动荡。
她脸色苍白,午日的光影里几近透明,高邵综心底亦似撒了砂砾,但她不当真认命,不彻底安心做定北王妃,那便是北疆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