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第二日清晨,永州大牢被里一个姓夏的狱卒便送来消息,说人午后就放了,果不然,差不多傍晚时候,龙汝言就急匆匆从府外回来了。
她还穿着被投进大牢时的武士服,不去洗漱,反围着正挑选粮种的宋怜转来转去,一双瑞凤眼都要看成桃花眼了,“服了,不单单我服了,庄子上的人也对你心服口服了。”
宋怜莞尔,她知道龙汝言在牢里没受罪,大致跟她说了是怎么回事,让她先去沐浴,又让桑枝把早就温着的粥米给她呈上来。
龙汝言不饿也不困,听闻送出去了四分利,有些可惜,“不少钱粮呢。”
宋怜耐心同她解释,“要做大一些,这是必要的,此后我们同官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行走方便许多,且农庄只是我们生意的一部分,来日方长。”
龙汝言明白了,见她从三四盆小麦种里选出了一盆让桑枝送出去,像个掏宝箱的小孩,不住道,“你懂得好多——”
宋怜以前在江淮做过官,专管农事,因为清楚在十三州,无论到哪里,只要懂一些种地,死路都能走出生路,故而当初花了不少时间精力,跟着农匠和搜吏官一年多,比起盲种,效果自然好很多。
龙汝言盯着她看,“你听说过平津侯夫人么?”
宋怜心头一跳,龙汝言话已经倒豆子往外冒了,“就是我们大周唯一出现过的女官,很厉害的,我当时就是听了她的事,才去落草的。”
她目光炯炯,“要是你们早些认识,你做了她的谋士,她肯定不会早早就离世了,我怀疑她不是病故,而是被人害死的——”
宋怜看出来她并不是怀疑她,朝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先洗漱一下罢。”
桑枝端了粥来,龙汝言一边喝粥一边止不住说话,说的都是她听来的平津侯夫人的事,吃完被桑枝推着去沐浴,还在感慨,宋怜摇头失笑,看了看天色,写了一张拜帖,让她送去太守府。
需得置办席面,宴请两位夫人。
桑枝劝道,“您的身体……林医师说还有五日期满了,这几日要特别注意……”
宋怜摇头,
看向窗外远山,她心里实在没有底,便是有林流霞,也不能完全确保她没事,但无论如何,便是因为有身孕这件事出了事,她最后没死在京城,没死在宫里,也算稍有宽慰。
当真出了事,请林流霞把她送去翠华山便好。
但这些人是她从北面带过来的,以防万一,必先要把人安顿好,抓住机会同两位夫人拉近关系,就是必须的。
宋怜吩咐桑枝,“带上那两坛酒,走罢。”
清泉酒如今是宫廷御造,各公侯家有一些,外头买很难买到,孙氏张氏见到这两坛酒,必会欣喜,知道龙汝言在京城有靠山,哪怕她出了事,日后也必心有忌惮,不敢不照拂。
桑枝劝不过,只得去准备。
林流霞过来,恰好碰上,没多劝,只是穿了车夫的衣裳,陪她一道过去。
林霜刚到广汉便发觉了暗中跟着的人,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折回京城,她知道季朝也南下了,先找到了季朝,让他回去。
男子一直被关在长治,阿怜一直心情不大好,林霜便也没提,前一久她才告知阿怜,人高邵综是放出来了,不过硬给对方赐了婚,女方是以前就心慕季朝的武将之女,一直等他等到了二十三岁。
她在广汉收到了阿怜给她留下的暗信,阿怜说她已经落脚安稳下来了,一切安好,让她不必牵挂。
既然阿怜安全,林霜便觉季朝不适合再去寻阿怜了。
因为已经结了亲。
经历长达一年的牢狱之灾,季朝性子越加沉默寡言,数十日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却还是开口解释,“三年前戚女君偶然得知我有心悦之人,自此开始在长治府宣称对我有意,她不想结亲,以此来搪塞家人罢了。”
林霜听了,不再提这件事,转而把有人跟着她的事说了,“她现在很安全,我们都回去。”
季朝心安了些,却还是打算接着寻找她的踪迹,“她身边没有通武艺的人,不安全。”
林霜摇头,“其实她离开之前没有告诉我们,反而暗中将我们安顿好,意思就是不希望我们去寻她,她是希望我们能过安平的日子,我已经决定请旨,和祝卿安一起去边关,季朝你一身武艺,当年也在女君身边待过,又熟读兵法,不如同去。”
她隐隐能感知到阿怜的用意,她希望他们这些曾追随过她的人,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们过得开心,她也会开心。
可跟在她身边,她才是最开心的。
林霜忍不住这样想,却又压下想念,阿怜这样安排也没错,毕竟她确实也想做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想了几天,她决定去边疆,一点点挣出军功,她是幸运的,因为整个十三州,不是每个想做将军的女孩都有参军的条件。
“我们去寻她,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
季朝知道,皇帝对他,欲除之而后快,之所以没动手,是一直顾虑她,此时放他出来,恐怕居心不良。
“你收到她的消息了么?”
林霜是知道阿怜会去岭南的,但没有向季朝透露,“她应该是提前猜到我会寻到广汉,差人在广汉留了信,她很好。”
季朝并不求其它,只愿她安平,便应下了,在庐陵折返,他没回京,直接去了边关。
虞劲亲自来跟的,见林霜兜兜转转竟折回了京城,连季朝也放弃了南下,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带着人回京请罪。
高邵综押了押眉心,林霜没有选择甩脱暗卫继续寻她,说明她大概是安全的。
林霜和季朝都擅追踪术,要跟住本就不容易,王极忍不住道,“既知道主母是去了南边,属下安排人去寻,想必不日便能有结果。”
高邵综嗯了一声,“找到以后勿要轻举妄动。”
王极应是,立时去安排,被唤住。
“差人把十三州近来的疑难杂症归整出来,从太医署抽调十人,治疗研习这些疑难杂症,每隔半月,广发告令,将医治的情况散播出去,募集各州郡的医师,以兰台阁和太医署珍藏的医书为谢礼,书目也贴出来。”
王极呆了呆,好一会儿了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张渔网,专门为那位医痴林流霞设下的,这人早年只是蜀中书院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因为性情古怪受人排挤,被主母发现他有学医的天赋,花了不少心思栽培他,主母从不管束他,要什么药材给什么药材,他要免费给谁治,那就给谁治,要什么孤本,主母凡能寻到的,都给他寻。
能
被人这么对待,换谁都死心塌地的。
这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研究医术,这种人对古籍医书是不能抵抗的。
主母擅乔装,改了姓氏改了容貌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久才查,除非某个地方出了个十分异常的势力,否则比登天还难,这个林流霞可就不一样了,拿兰台和太医署的医书来钓,拿十三州疑难杂症,太医会诊来钓,不信他不上勾——
这比大海捞针的去找容易多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见到主母。
王极赶紧去安排。
此举与内政外务无关,却因是利民之策,在杏林的行当里掀起不小的波澜,王极蹲了三个月,每一个募集来的医师都仔细查,竟没有林流霞半点消息。
宋怜有身孕时,林流霞每日研究药膳,调养她的身体,压根没有关注外头的消息,当真到孩子平安落地这一日,他守在已经清洗过睡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前,看也看不够,连每日都要翻看医书的习惯也停了。
宋怜脸色苍白,这四个时辰叫她想起她以为已经忘记了的记忆,那时候平阳侯气急败坏,为了逼迫她承认母亲的罪行,说出她把账册都给了谁,让一个做过狱师的家奴把她关进书房,用带刺的棍棒毒打她,用针刺她,好让她乖乖听话。
回忆伴着身体的疼痛,把时间拉得格外长格外长,长到她回想了很多,想念母亲,想念小千,想放弃了。
叫林流霞硬塞进口里的几粒药丸吊着,硬撑过来了。
现在半靠着背枕,恍如隔世,先问了林流霞,“你之前说高兰玠在查我,查到永州了,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林流霞还没有回神,还是盯着婴儿看,好半天才答,“骗你的。我想你必不愿意见他,激一激你。”
小婴儿被嬷嬷们洗干净,包裹在襁褓里,睡得很熟,宋怜伸手碰了碰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忍不住看看林流霞,“她像我么?”
林流霞笑出了声,“你看看这杏眼,这个鼻子嘴巴,跟你一模一样。”
又忍不住道,“还没见过刚出生就这么好看的小宝宝。”
大抵是因着林流霞给她准备的膳食,小孩脸颊粉嘟嘟,头发竟也很茂密,肉乎乎的粉雕玉琢,让宋怜想起了小时候抱妹妹的记忆,她忍不住想坐起来一些,“流霞抱起来给我……”
林流霞挡了挡她的手,“你身体里空了一大块知道么,好好养着不要用力,看看就好。”
不等她开口,又严肃道,“养不好的话,以后落下病根,年年病痛,吃药休养耽误的时间更多,你想想清楚。”
宋怜想尽快起程去岭南,问他要养多久。
林流霞看小宝流口水也觉得可爱,拿柔软的丝帛绢帕给小孩擦了擦,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三日后你开始照着上面练,按序来,至少一个月。”
“这件事急不来,你有条件养身体就要珍惜。”
宋怜想尽快起程去岭南,这两年京城腹地战乱,永州以南这些地方少受管束,流民很多,正是她建城的时机,介时她募集佃户,却不像旁的豪强士族一样,隐藏户数,侵占土地,而是开荒,发放种子,农具,承诺耕种三年以后,土地归各自所有,这样一来,佃户不会像从前,给农庄种地,越种越穷,越种越吃不起饭。
她懂农桑,介时不怕人留不下来。
还有岭南的十三寨。
一旦收归,凭借天然的地势,就是十万大军围困,也未必能拿她怎么样。
当然她的目的也不是挑起战乱和朝廷对抗。
只是她曾去过岭南,那里虽然读书人少,但民风开化,比起京城,是她更喜欢的地方。
宋怜要让桑枝去取舆图,也被林流霞制止了,他有些忍无可忍,“这么着急做什么,安生歇着。”
宋怜只得作罢,睡梦中的小孩发出了些声响,宋怜拿过旁边桑枝用的针线蓝,取了点红橙的布料,想绣一个布老虎。
她绣东西很令人惊叹,眼睛都只偶尔看一看,不到一个时辰,绣好了一个小老虎,那小老虎绣得栩栩如生,抬着前爪,十分憨态可掬。
林流霞想要一个,“能给我也绣一个么?”
宋怜倒不觉得奇怪,林流霞能一眼看出旁人心中所想,性子反而更似小孩,不在意男女大防,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真正的自由。
同他相处会十分放松,你什么也不必想,不必猜测,不必揣摩,也无所顾虑。
宋怜答应下来,这三日看样子她大多时候要躺在榻上,便绣了好几个。
做完又给小孩缝了几件小衣裳,发绳也备下了好几根,哪怕孩子现在还用不到。
第三日龙汝言从邑州回来,看见小孩第一眼惊呼起来,“她好可爱——”
小婴儿大多数时候是睡着的,她来的时候刚吃饱,这会儿还精神,睁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周围,她喜欢鲜亮的颜色,尤喜欢布老虎,桑枝拿着布老虎在她面前晃,她短短的手能扑腾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龙汝言没洗手,没敢用手碰她,只是看着小孩长长的眼睫毛心痒痒,看看小孩儿的,又看看宋怜,“你那夫君想是样貌生得极好。”
大家都好奇秦夫人的夫君是谁,生得什么模样,龙汝言猜必定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毕竟小意什么也不缺,也不需要旁人给她什么,那男子必定是有非同一般的才貌,才能得她青眼。
“起名字了么?”
宋怜问了她些邑州的情况,“还没有,这几日翻了好些书,还在挑。”
龙汝言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起名字是这样的,她没生过孩子,不过寨子里生了孩子的兄弟,大字不识得几个,恨不得把一本书翻烂,还要花钱去请先生,这是一辈子的事,可得费心。
不过给女孩起名的少,这么花心思的更少。
龙汝言帮着想办法,“一直没问你孩子爹姓什么。”
宋怜抿抿唇,“孩子跟我姓。”
龙汝言忍不住偏头看她一眼,她实在好奇她的夫君是谁,跟禁忌似的,半点也不透露,不过想着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也就没再追问了。
她甚至怀疑是那男的被小意给杀了。
毕竟小意不像是能允许男的有二心的,但普天之下,十个里找不出一个没有二心不想要妾的,就算有一个,也得排除他是不是因为没钱纳不了。
但辜负小意的,杀了也就杀了,孩子跟着小意姓,也挺好。
龙汝言便跟着思考起来,绞尽脑汁的想名字。
“叫万岁怎么样,万岁万岁,长长久久。”
宋怜被她逗笑了,龙汝言她自己的名字就很霸气,是一种连真龙也不放在眼里的睥睨,现在帮着起万岁的名字,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了。
她有点想告诉龙汝言自己真正的名字,但她知道平津侯夫人,说了名字,恐怕就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将来若有什么事,反害了龙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