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但大周已是乱世,他与陆宴总有一日会有交兵,阿宴曾有恩于她,成亲多年,也从未对不起她,她怎会帮着高邵综对付他。
收到第一封信后她便想清楚了,她不会同虞劲去北疆的。
只第一日她稍加试探,虞劲便想强力直接将她带回去,论蛮力她不是对手,弄倒虞劲,更是后患无穷,便只在信中对高邵综言明,她在京城有要事要办,事情了结,自然同虞劲一道北上。
信里面难免温言软语,他近来言词间带着些不悦的抱怨,倒也没有违背她的意愿,直接把她掳掠回北疆。
等京城事情了结,她隐姓埋名离开京城,去别的州郡做生意也就是了。
如此他赠与的银钱,宝物,她也没有动,搁在一处,将来留给虞劲便可。
宋怜打开木盒,怔了怔,便没有先去拿信件,取出里面放着的翎羽。
羽毛寸长,羽毛洁白,尾部渐变成浅色的灰,像一片白色的树叶,尾羽坚硬锋锐,是乌矛翅膀上的羽毛。
那巨鸟跟着高邵综上战场,杀羯人,羯人又擅弓马,她时常挂心,上次信件里便忍不住有询问。
宋怜取过信笺,拆开看了。
原野风烟俱净,庭前花盛,草木蔓发,池中白鸥健翼,府宅已修好,林间山色,必是吾妻所爱,盼归。
他只字不提乌矛如何,只赠一尾翎羽,好叫她牵怀,又说修好了给她居住的宅院,风景秀丽,处处皆是用心。
盒子里另有一枚玉簪,上好的岫玉山生水藏,天青色晕染,光泽韫湛,芍菡簪花雕工算不得精巧,却看得出用心,宋怜大约能猜到,雕刻玉簪的人是谁。
心底便隐隐不安,可世间哪得双全法,只得想办法尽快了结京里的事,早点与其切割清楚。
十三州舆图已悉数装在了脑子里,她静下心整理近来打听到的军报战事,以及各方反叛势力的兵力,地形,主事人、手底下的能臣谋士的能力性格,虽然缺失的细节信息多,但大致的轮廓外貌是有了。
宋怜一夜未眠,清晨唤了来福进来。
林宝是来福的新名字,陆宴辞官后,他改名换姓守在郑记里,学舍安顿下来,宋怜便给他递了消息,“最好是辗转从外郡把消息送回来,慢一些无妨,尽量做得隐蔽些。”
来福知道夫人仿字的手艺,仿故去清臣的字迹,散出恒州三十县丢失罪魁祸首为阉党李莲的消息,一经散播,定为引起轩然大波。
只因那字迹势必一模一样,绝无人能寻出破绽,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会以为清官显灵,加上京城里素有国公府遭人陷害灭门的传言,一分信也就变成七分了。
可李莲已经死了,散步这样的谣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来福想不明白,不过他不需要夫人做这件事的目的,只需要按吩咐去做便好,总有一日能想清楚。
有了夫人给的字帖,去远一点的郡县运作,那查上一百年,也保管查不出出处。
来福想起进来时遇到的两个男子,知道张青是大人身边的人,不由小声劝,“当时夫人卖了郑记,大人暗地里赎回来,连同一大笔银钱,交到小的手里,备着给夫人用,又交代小的偶尔去东府看看,但有信件来,便去信告知于他。”
“去年夏日,大人亲自回来京城过,寻不见夫人消息,等了近一月,才又离开。”
宋怜嗯了一声,从翠华山回来以后,夜里她去过东府,才知道照顾过母亲小千的嬷嬷婢女,不愿意离开京城的,他一一安顿好,积香、百灵、连同红叶一起,则被他带去了江淮。
只他派张青来护她,给她他在京城能用的人手,四个月却没有只言片语,大约真的只当她是有故旧的友人,而非妻子罢。
宋怜摇摇头,专注手里的事,不再去想,叮嘱来福,“另外脸方的男子名叫虞劲,不是自己人,做事时避着他些。”
第52章 情意消息。
天将蒙蒙亮,女子身穿黑衣,立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张弓拉箭,衣裳乌发已被霜露打湿。
她生得白皙秀美,张弓立着,因着太瘦显得伶仃,握弓的双手是粗糙皴裂的,右脸颊淤伤从眉骨蔓延至颧骨,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一遍一遍专注张弓,箭无虚发,又射那转动的摆靶,亦是支支正中靶心。
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风霜寒露,半年里,每每皆是寅时不到,便能在校场看见她的身影,习箭半年,日夜不怠,连同一身干净利落的武艺,军中大半男子已不如她。
起先不少士兵拿她当笑话看,出言侮辱嘲笑,打赌她坚持不了几天,现下见了她,只敢绕道走,技艺差一点的,并不敢来她面前丢人现眼。
同那些男子请教武艺时,无论受多少嘲弄,也不放在心上,只要对方肯教,她便学,一门心思只想变强,那些妄图嘲弄打压的士兵,渐渐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她在校场上练习射箭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烂石头砸在身上,头破血流也不会给一个多余的眼风,已经不是一年前云泉山上被掳掠而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了。
元颀没有上前打扰,过了半个时辰,看箭靶换了两次,那马背上箭筒里的箭悉数用完,才朝她扔了一壶酒。
“林霜,我要走了。”
当初平津侯夫人在高平算无遗漏,他驾车按照她给的舆图出城,不但没有遇上盘查询问,连痕迹都没留下多少,甚至于一路出了建兴郡,也没听说有同他们相关的追击令。
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被放了银钱财物,有些是冠发用的发绳,麻布里包裹着金银线,有些缝在勾带里,有些栓在手臂上。
不算太多,却足够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身立命。
江夏事发,他决议下九江时,只有林霜跟着她。
九人里林霜容貌最好,在那三百精兵里,受的欺辱最多,求死不能以后,就成了一具会喘气的尸体,麻木,死气沉沉。
但从马车里醒来,在腰带里侧发现暗藏的五粒珍珠后,这具会喘气的尸体重新拥有了力气,她愿意掀开车帘去看一看外头的景色,也帮着其他想安身的女子出主意,开口问是谁救了她们。
元颀自然不可能透露。
她笃定了他知道谁是恩人,问了一次他不说,也不再开口,只是一门心思跟着他,他下九江时甩不掉她,直言他要去做的事大逆不道,一旦败了,必有满门抄斩之祸,她也没有一丝畏惧,一路跟到江夏后,买了匹马,一张弓,闷头学箭术。
从此她衣着一概都是简单方便的黑色短打,学骑马,学射箭,面对军营里士兵的调笑为难,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元颀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想变强,其余那八名女子,便是连最会长袖善舞自私刻薄的徐蔓枝,都想方设法要从他这儿打听救命恩人的情况,想报答恩情。
林霜跟着他,也是为了找救命恩人。
元颀止住了林霜想回去收拾包袱的脚步,“这次你不用跟我一起走了,救我们的恩人是平阳侯府嫡女,闺名宋怜,嫁进平津侯府六年,是平津侯侯夫人,也就
是江夏郡守令的妻子。”
林霜猛地转身,眼里迸发出狂喜,“当真,消息可靠么?”
元颀点头,“我无意中得见郡守令绘下的画像,这段时间打听了许多平津侯夫人的事,能确定正是恩人。”
找到了!
林霜压着心底的狂喜,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念着宋怜两个字,念着念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竟是这般柔弱的名字么,她想象过无数遍,觉得该是凰风那样的字才衬得上她,听闻郡守令爱妻容颜清理脱俗,娴静柔婉,她竟想象不出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林霜握紧缰绳,压着雀跃,“她和离假死,是为了去高平,打听到怜姐姐现在在哪里么?”
元颀摇头,“不知,但郡守令定然知晓。”
知道林霜绝不会害她,女子行走在外也十分危险,便透露了些消息与她,“平阳侯名义上奉圣令去广汉征粮,实则已被郡守令带来了江淮,想来不管恩人现在在哪里,将来都会回来江淮。”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只几位谋臣近卫参与了,但事情太大也过于荒诞,几位谋臣武将心生不满,酒醉后失言,他便也听到了些风声。
那时江夏刚刚起势,太后去浔阳避暑,身边跟着几位小黄孙小皇子,郡守令只带几名亲卫,冒险从浔阳猎场带回十皇子。
密信送往京城,叫皇帝知晓,目的却是让皇帝将平阳侯秘密‘送’至江淮。
因着这桩旧案,在守住江夏,夺取建业之前,江夏士族、武将对郡守令并不信服,政令也实施得艰难,时至今日,郡守府上下,连同信王,皆知道,平津侯夫人,便是郡守令软肋逆鳞。
毕竟那可是皇十子,皇帝老来得子,又是宠妃所生,待其自然宠爱,加上世人已知晓平津侯夫妇和离,平阳侯府未受牵连,用一位皇子来换,实在没有必要,也不划算。
郡守令却一意孤行。
两人恩爱意合,北上布局前先和离保全平津侯府,已足见对郡守令的情意,想必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回来这里。
元颀开了酒坛封泥,仰头喝完,“林霜,保重。”
林霜重新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短剑,“你打算另投他人,将来与平津侯争夺她?”
元颀看了眼那短剑,以及她悄然戒备的姿态,吃惊,却却不意外,朗笑问,“难不成你想现在就杀了我,好让平津侯少一些对手么?”
林霜应了声是,“怜姐姐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你要背弃她,等你出了江淮,我先杀了你。”
元颀翻身上马,“放心,我元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肖想不该想的,只不过想去岭南,单独做一番事业罢了,将来就算侥幸不死,也绝不会同她作对。”
林霜收了剑,元颀行事光明磊落,一路从北到南,将姊妹们都一一安顿妥当,投奔江淮以后,从寻常的士兵做起,靠战功成了副将。
对元颀绝无肖想的话,林霜并不放在心上,但日后他若对怜姐姐不利,她手里的剑不会客气。
元颀离开后,林霜继续练箭,却是没办法专注在箭靶上,总是忍不住想她是什么模样,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对自己又有没有印象。
她同元颀的住处在郡守府隔壁,她曾见过几名女子出入郡守令府,是郡守令夫人原先在京城的贴身婢女。
林霜收了弓箭,牵马出了校场,回郡守府,与门房禀报,请见那位名叫红叶的女子。
医师提着药箱行礼告退,陆宴收拾好衣裳,在案桌前坐下,李奔集结徐州军邺县反扑,加上宣城郡府反叛,江淮兵腹背受敌,最后虽反败为胜,却是惨胜,伤亡颇重。
他近来常领兵,宣城一战伤势比上次重些,本也睡不着,批完文书,便也未回寝房,只看着那画像,渐渐出了神。
听见房门被推开,脚步声传来,收起画卷放回案桌旁的陶瓶里,见是好友,倒也没掩藏眉间的倦色,“什么事。”
景策踱步进去,在案桌旁坐下,视线落在盆景里的绿植上。
碗口大小的白瓷盏,里头一株橘树幼苗,三五枝新发,已有苗木的样子。
从起势那日起栽种后,府邸搬到哪儿,这盆柑橘带到哪儿,在京城时,口腹之欲极淡的祁阊公子,倘若碰见宴席上有新贡的柑橘,不拘品种,总要塞一个藏到袖中,带回去给家中夫人。
这橘树苗为谁种的不言而喻,景策笼着袖子,慢吞吞开口,“那元颀战场上杀敌勇猛,颇有些将才,当真去了别处,将来恐怕成祸患。”
陆宴声音温润,“天下乱势,有才之士纷纷出山入世,奔走十三州,继绝学,开太平,又何必因为不肯效力于我,便取其性命,我观他虽是武将,却颇有仁心,去了哪一州郡,想必能除不少贪官污吏,救万民于水火。”
景策不接话,在为人上,祁阊公子从来光风霁月,唯一一次出格,大约是带人潜入浔阳,掳走十皇子,以此交换平阳侯。
景策手指拨了拨身侧盆景的枝叶,又慢吞吞道,“倘若那元颀说的是真的,必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陆宴眉眼间带起冷嘲,她的喜好十分专一,能叫她看上眼的,容貌必然不俗,譬如北地那张昭,斥候传信来,便说长身而立,容貌清俊,气度不凡,元颀生得普通,就算坐上龙椅,她也不会起心思勾搭的。
容貌好,身形高而挺拔,腹有诗书才华,那高邵综便极得她的青眼,云泉山高贼如斯落魄,比丧家之犬还不如,区区三月,也叫他近身。
说不定待那兰玠公子百般柔情,蓄意勾引。
三个月,她做平津侯夫人,素日忙,又何曾与他朝夕相对寸步不离有三月——
案桌上笔墨文书扫落一地,衣袖被墨渍染湿,如画眉目间皆是戾气,站起取了长剑,便想去京城。
景策见牵动伤口,肩背腿骨处立时渗出鲜血,皱眉拦了一拦,“你当真不想放过那元颀,交于我去办便是,伤成这样,能走几步。”
将人押于案桌前坐下,见他竟胸口起伏怒妒如烈火无法克制,不免心惊,皱眉给他递了盏茶,“那元颀连她名讳来历也不知,能见过几次,只这般你便妒成这样,将来还想叫她共掌郡守令,不是自找苦吃。”
如此又哪里还有昔年祁阊公子澹泊宁和的模样。
沁凉的茶入喉,激起咳嗽,牵动伤口,又浸出鲜血来,陆宴渐平复下来,眸光漆黑,摆手让景策回去休息,“与元颀无关,赠与他些盘缠,帮他备下路引户籍,送他出城罢。”
语罢,扬声唤了千柏进来。
景策心知劝不了,也知千柏近来专管京城来往的信件,心里叹息,交代千流去请医师回来重新包扎伤口,负手先回去了。
清明节学舍闭学一日,来福从外面回来,禀报完打听到的消息,想了想,还是把看见的事说了,“这几日那张青出去办事,后头必定跟着尾巴,我在后头远远跟了一路,都是虞劲的人,他手底下可有不少人,好几个手段不凡的。”
他看着那虞劲就不像寻常人家的护院,但夫人不说,他也就不问了,最近李莲是恒州三十县幕后元凶的风吹进京城,引起不小的喧哗,朝廷忙于战事没工夫管,风声也就越来越大,坊间到处都能听见痛骂阉党的声音。
文人墨客讲起阉党祸害边疆的事迹,绘声绘色,细节比夫人编造的还要逼真,来福虽然还不知道夫人用意,但不妨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比起守在铺子里收钱找钱,他更喜欢跟着夫人做事,危险有,有时候露馅,还得靠挨打混过去,但有意思得多。
这几月他已经挑选出了不少流民,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就像以前夫人教他打探消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