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竟贪恋权势到这般地步了么?
陆宴凝视她睡颜,眸底复杂。
“武平求见。”
陆宴抬手放下纱帐,起身出了船舱,“审问得怎么样了。”
武平忍不住抬头,往船舱的方向,对上一双平静却漆黑暗沉的墨眸,握着剑柄的手心出汗,垂首低声回禀,“回禀主公,因有幸顺在先,那七名家丁没撑太久,招出任家,连带两处藏有伪装甲士的村舍,那徐葛衷心些,不过有那七名家丁透出的消息,徐葛知道大势已去,也全交代了。”
他递上舆图名册,“除了任记以下一百余记名斥候,两百白目文丁,七个村舍共六百武丁,全部伪装成了农户,这些人素日与寻常农户没有分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躲过了两次搜检。”
皆是山脉里极其隐蔽的村落,武丁混进半数农户里,极难分辨。
陆
宴将舆图递还给武平,温声吩咐,“带两千人,速度要快,行动前勿要走漏风声,抓住人以后,不得伤及性命,悉数带回江陵府,审问定罪后再行发落,另外着人留守村落,凡金银财务米粮等,士兵不得动一丝一厘,去罢。”
“是。”
武平知此举是为避免误伤真正的百姓,江淮兵素来也是不得侵扰百姓的,信王反叛后这几年,有胆敢侵占家财的,皆以军法处置。
江淮兵渐受百姓拥戴,愿意投军的人日渐增多,身为武将,武平对郡守令,是敬服的。
两日后,军报送至庐陵府,共羁押斥候三百余人,武丁六百人。
士兵从任家搜出了供奉的族谱,任家往上数四代姓梁。
梁掾汴州起势时,立刻与任家联系上,任家家主任传为从龙之功,几年里以买卖货运的理由,陆续往汴州输送了三百万石米粮,二十万盐。
宋怜翻看几年来江淮米粮、盐价,大抵估算过,若没有任家从中捣鬼,以陆宴治理的力度,江淮米粮盐令的价格,至少还能降一成。
百灵端着药进来,看见了,忍不住劝,“手腕上的伤一样不轻,大夫说了一月内女君需得尽量少用,怎生又拿起了文简。”
宋怜放下文书,要去接碗,被避开,也不强求,让百灵服侍着喝药,喝完见她要将文书收走,也并不制止,放低了迎枕半阖着眼睑思量。
她重伤养病,行走不便,江淮府官员前来拜谒,态度并不似先前或多或少轻慢,恭敬不少,算是因祸得福。
只不过想利用她对付陆宴、或是想利用她同高邵综换取利益的人定不止梁掾一人,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重兵守卫的屋子里不出门。
不解决这件事,始终后患无穷,该怎么做却要好好思量。
午间日光和暖,有柑橘香随微风若隐若现。
宋怜睁开眼,大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株芭蕉木,不够炽热的日光散在枝叶,投下散碎的浮光碎片。
青石路上,男子秀眉长目,清举烨然,骨节分明带有淡淡青色血管的手指握着一幅提篮,里头放着的柑橘橙黄明亮,隔着橘皮都能想象里头果肉是如何晶莹多汁。
清甜带香的气息赶走午日闷热。
宋怜坐起来一些,探身去看窗外山涧清风般的景色,不免些许失神。
任家抄没,按律处置,他眉如墨画,清贵儒雅,气质澹泊似云端雪月,她却无意撞见他书房里藏起来的两个骷髅头,一个是赵舆的,一个是新放进去的。
新放进去的,是策划掳掠她,好让梁掾同高邵综谈条件的任家家主任传。
死前受了锥刺刮骨之刑,死后亦没能安歇。
他来见她时,每每沐浴更衣,她嗅不出,也看不出一丁点血腥味,清风朗月,画中冰雪人物。
宋怜靠在窗边看他,待那如玉雕琢的手指剔除丝络,递来橘瓣,便张嘴去含。
陆宴看她不自觉弯起眉眼,便知这一树的柑橘十分清甜,墨眉间亦如暖阳拂面,等她吃完一整个,见她还往篮子里张望,眉眼含笑,“酸甜解药性,张医师说每日只得吃一个。”
她收回了不自觉探着的身体,有些百无聊赖的意兴阑珊。
陆宴知她无聊,隔着窗户给她递了一卷名册,“我有事外出一趟,任家的案子交由你来审。”
宋怜接过来,“你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按往常的惯例,她病了或是受伤,还没好之前,他通常不会离得太远。
陆宴垂首,含去她唇上的果汁,声音温润,“江陵府攒下了些资财钱粮,广安连续两年干旱,我去看看有无兴水利的地势,处置官员时,牵连寻常百姓利益,多些思量便是。”
他眉目温和,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宋怜心却似叫温热的水雾笼罩住,潮润氤氲,递来的名册记录着与任家有来往的官员的名录、罪证,另有任家抄没的家财,不菲的一笔数目,由她思量处置。
二者皆是树立威信,做成官绩的良机。
她端了任家,这件事由她接手,眼下无人可指摘。
宋怜看他一眼,便垂首翻起了名册。
不过一瞬,已是抟心揖志,心无旁骛了。
陆宴叹息,时间紧,便也不多留,叮嘱百灵邓德几句,换了衣裳出门。
宋怜理着各府官员的家世姻亲,并未注意府里守备森严了许多,他轻装便行,连工曹也没带。
入秋后的北疆天气多阴郁,几场雨下过,也不见放晴,上党更是如此。
沐云生刚到定北王府门前,恰好碰见匠人搬着几棵林木过来,手里马鞭随意扔给门房,“怎么府里还有树能砍。”
三五颗林木里,除一株敗了叶的公孙木,其余全是柑橘树,这些树栽上拢共也不到两年。
老管家林福打羯人瘸了半条腿,走路蹒跚,只做个引路的,连连摇头,“府宅背后正街上的橘子树,今岁长得高了些,半枝叶子探出头来,叫在校场练武的主公看见,可不就遭了殃。”
沐云生听得无言,“人呢。”
林福忙请沐先生去劝劝,“在校场呢,昨个一宿没合眼,一早带着几位大人去布防,回来直接去了校场,这伤势还没好全,这么下去可了得。”
南北大营的将士们赶在中秋节前打了胜仗,领了封赏,百姓们跟着高兴,外头喧哗热闹,定北王府却是一片冷清。
冷清也就算了,还瘆人。
沐云生冷呵一声,此人昏迷半月,醒来后似不曾去过庐陵,手腕却越加铁血杀伐,灭东羯右贤王,置临朔六郡,兵马未停,大军南下合围九原,晋威算将才,本打算夺铜川踞守,在高家军铁蹄之下,也节节败退,十城失之其九,率残军投诚新起之秀关中王韩韬。
北疆占据浊河高地,高家军囤驻上党,郭庆退守王屋山,不敢轻易动兵。
十日前,又攻下汴州两城。
以往从北疆回京,至少需得两月路程,如今八百里加急信报,半月可至。
朝廷势微,一月内连发六道诏令,明面上谴责,实则求和,显然受了震骇。
北疆舆图扩出一倍,臣僚自没有不欣喜,定北王府,倒越来越像冰窖,能冻死人。
沐云生也不用人领路,折扇一展,直接往校场去。
半大个园子夷为平地,男子一袭黑衣,箭矢破空而去,穿透箭靶,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却是不怒自威,威势迫人,群臣战战兢兢,政务之余,是一熄也不愿同他多待。
沐云生靠着校场外围唯二仅剩的一颗松柏树,斜倪着他,“我有她的消息,你想听么。”
第73章 神仙眷侣箭矢。
梁掾被困鑫城,粮草断绝。
高家军囤驻城外,军帐里,诸将商议攻打潭州,郴州事宜,信兵叩见,呈上军报。
陈云接过来看完,神情微凝,“驻守文昌的刘范林拔营赶来鑫城救援,四千海寇趁机从青州、沧州两地登岸,时间是六日前。”
太原节度宋柏云听了,急道,“那些个海寇多是亡命徒,凶恶比起羯人不逞多让,算算时间,厉州郭奉此时恐怕也收到了梁掾被困的消息,以他的脾性,决然不会顾惜青、沧两地百姓——”
“秋忙时节,正是收粮时节,实不当兴兵伐城,唉——”
他未必是有心指摘,营帐里却为之一静,陈云数次以眼神制止,宋柏云却因忧心两州百姓,已拿着舆图绞尽脑汁思量解救之法,视帐中其余人于无物了。
高邵综吩咐,“成
山你从西大营点兵两万,即刻从东平奔袭厉州,三到五日内若能拿下郭奉,可一战,若不能,取道青州,囤驻连青镇,清理海寇。”
“是,末将领命。”
又朝刘武吩咐,“子时发兵,攻南门。”
“是。”
陈云抚须,困城后高家军只屯兵建壕,半个月过去,梁军守将已有所懈怠,高家军固然可以做围城之斗,但青州出了变故,速战速决,不失为上策。
宋柏云听是成山领兵清缴海寇,此人待敌之凶恶,比海寇更甚,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才安心行礼告退了。
出了军帐,才后知后觉忐忑起来,问身旁的同僚,“怎么感觉近来主公待宋某冷淡了不少。”
便是有事要回,也不冷不热的,上一次与主公闲谈些古书文籍,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同僚揣着手讪笑,谁不知宋柏云一根筋,说一句,他非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不想惹事,便都打着哈哈糊弄两句过去了。
军帐里陈云行礼,“书生文士固执是有的,主公既厌恶,不砍他头,也可贬职罢黜,放在跟前,徒惹心烦。”
高邵综淡淡看他一眼,“先生不必言语相激,他们一心只为百姓,北疆需要这样的清官。”
陈云只是进臣子的本分。
张昭是主公从高平请来的,学识广博,难得通透练达,处理内政是一把好手,进几月却频频被主公责难挑刺,程度之苛刻,令人侧目,群臣担忧张昭的处境,人人自危,半月前主公却又将张昭调往燕地,虽艰险偏远,却是三州节度,同掌兵马、内政大权,明贬实升。
暗地里的揣度便也随之平息了。
庭议里还有另一部分臣子虽不至于似张昭如履薄冰,却也常常唉声叹气,这些人多是文人,文采越出众,越擅书画,越会写些山水诗词,越有锋芒美名的,越受冷待。
外人不明就里,也不会往不该想的地方想,似他和沐云生这般的近臣,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些人虽不比祁阊公子世无双,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地方,素来沉稳自持的人,明知失态,却难控制,想必对那二人,已是恨之入骨了。
外头兵马集结声紧促,梁掾强弩之末,两个时辰后,率残军城楼跪拜投降。
梁氏兄弟二人里,梁掾虽有武艺,却奸恶狡诈,陈云吩咐杀了,上首传来的声音平静沉冽,“将他带来,任职侍卫统领。”
陈云吃惊,连来回禀的信兵都惊得抬起了头,上首的人神情淡淡,不怒自威,信兵埋首应是,领命出去了。
“修整军队,寅时拔营起程,取东平,鑫城残军仔细分辨,有曾烧杀掳掠者,就地处决,其余清点汇编入北营,鑫城想必已不能住人,幸存的百姓不愿离开的,分发米粮,愿意离开的,迁入长治安置。”
参军李彦应声去办,陈云只觉主公越加阴晴不定,候在一旁的虞劲心里却发怵,两日前他收到江淮飞鸽传书,汴州潜藏江淮的斥候掳掠了平津侯夫人,好让梁掾以此来要挟主上。
此事起因是安锦山以后传出的风月流言,影卫已经查出流言出处在汴州,密信上报给主上,却一直压着没下发。
既然不处置,流言自是越传越广,现下北疆的百姓谁都知道主公痴恋平津侯夫人,每每议论起来,无不神色怪异。
梁掾掳掠平津侯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各方诸侯的,主公非但没有杀梁掾,反而留梁掾为亲信近臣。
过几日消息流传开,天下人必定对此议论纷纷,又趋之若鹜,夫人再无一日安平。
昔日元先生想借平津侯夫人伏击陆宴,主上不允,是为顾惜夫人名誉,不愿将夫人扯入流言的旋涡,如今却……
恐怕已经将夫人放在同郭闫一样的位置了。
虞劲不敢想若有一日,当真捉到夫人,会发生什么。
陈云需得南下,去请擅长改良兵器的师弟贺之涣,临行前叮嘱虞劲,务必暗地里看好梁掾,此人狡诈,难保不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