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战事持续至深秋,高家军连取六城,返城休养,沐云生特意去看了看定北王府新任的侍卫统领,确认其人如同群臣所说,一无是处。
梁掾生得五大三粗,偏一身的狡诈,弓着身笑得谄媚时,越发令人作呕。
沐云生盯了半天,忽地冷笑了一声,他说那天他怎么半点消息问不出,原来是早就知道宋女君被掳的事了。
进了书房,也不管上首人寒冽的目光,折扇一展,大夸特夸,“徐葛派去的七人,纵不是顶尖高手,也都各有所长,最后非但没掳到人,反而叫宋女君跟到了家门口,一锅端了,沐家塞在江淮的斥候都被骇住了,几个月来隐藏着身份不敢多动作。”
上首的人眸渊深不见底,平如静海,冷淡之至,不见一丝波澜,“你若闲得无事,可去青州赈灾,清剿海寇。”
沐云生冷眼倪着他,心想你再装,“由宋女君主审的任家通敌一案也有意思,抓大放小,既不误国,又有君子之风,江淮那些官员,口里不说,心里已是极敬服,连带先前流言带来的非议都消弭不少。”
“女君手握任家家财,眼馋的人多,上表要粮的有二十来人,怎么分都容易得罪人,她却令人贴了告示,公告任家抄没的家财。那账目有整有零,一一记录在册。”
“布告里说了,凡江淮十九郡,各户人家属地少于五十亩,开垦出荒田,并于来年春耕种出粮食,非但田地归本人所有,江淮府还会根据各户新增田地产粮的石数,奖励定额布帛、米粮。”
这一招奖励农桑并非新创,放在眼下江淮的时局,却可堪神来之笔,那布告里特意言明,将来自奸宄斥候家中抄没的家财,都做此用。这么一来,百姓欢呼拥戴不说,酒楼茶肆,人人皆成江淮府耳目,但凡有些异动,立马报去府衙,其余州郡的探子进了江淮,想探听消息,是举步维艰。
其用意不止于此,一则先前江淮同益、荆楚三州做生意,获利之丰,可占年成税课十分之一,势必引得州郡百姓弃耕从渔,此时以巨利奖励农耕,若确保利恵确实能落进百姓家,敕政责躬,可谓害除利齐。
二则江淮十九郡与其他州郡情况不同,士族乡绅盘踞,动辄坐拥百倾土地,田庄里佃户多有成千上万人,经年累月之下,豪强乡绅朱门酒肉,农人渐渐失了自己的土地,衣食永不得足。
布告一出,佃户农人纷纷脱离庄苑,自立户籍,这一招釜底抽薪,兵不血刃瓦解豪强势力,来年即丰馈了江淮粮仓,百姓们又有田地可耕。
“那平津侯拿下江淮时,曾令经略官重新核检户籍,又下铁律打击豪强,手段强硬,配合郡守令夫人这一出春风化雨,可谓相得益彰,珠联璧合。”
上首正翻阅文书的人骤然抬眼,下颌紧绷,眼神凌冽如刀锋,“退下。”
沐云生冷笑,反而折扇一合,在书房里找地方坐下了,“你也别吓唬人,鄙人是想说,宋女君之才少见,兰玠你既入不得女君眼,砚庭想去江淮寻她,你何不如放他去,女君固然睚眦必报,但行事稳妥,你将梁掾弄来身边当亲信,她想报仇,也寻不到时机,你是白费心机。”
那眸光淬冰寒厉了九分,能将人凌迟活剐,“休要纠缠儿女私情,你若再提无关紧要的事,不如去辽东开荒。”
沐云生不怕死,“儿女私情?你不提还好,你自己的流言你不管,倒治起别人的风月事来,北疆的秦楼楚馆扎你眼了,怎么,你孤寡冷厉,不讨女子喜欢,便不许旁人温香软玉了。”
大军止战休养生息,他竟管起风月事来。
派兵查封秦楼楚馆,哪一位臣子进过楼,点过什么人,没成亲的,士兵押解着成亲,成了亲的,接回府过礼,上宗族名牒。
自然不满意不想配合的居多,却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后宅闹翻天,也只得生受着,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可谓天下奇闻,沐云生不信这与安锦山那一箭没有关系。
梁掾便是证据。
梁掾没死,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天下诸侯有样学样,宋女君能逃脱一次,也没法次次逃脱,终有一日,会被押送至他跟前。
放任流言,任凭人猜测揣度,允文允武的一疆之主,绯色流言缠身,文臣每每扼腕叹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恨意如此浓烈,又怎会似表面这般波澜不惊,还应下了会成亲。
沐云生
睥着他,“几位老将军托我来问问,有关定北王妃,你可有人选了。你若当真成了亲,我便信你给梁掾官做,当真是图谋尚未攻打下的梁温。”
高邵综声音平静,“便托你寻访,哪家女子愿意进府,守定北王妃本分,高邵综必与其相敬如宾,定了人,交给长吏安排仪程便是。”
沐云生看他神情不似作假敷衍,登时无言,“你当真打算放弃了。”
高邵综淡淡道,“有如此劲敌,必为北疆大患,你我当思杀之除之,早日拿下京城,为死去的父兄族人复仇,云生,你再提她,难免对将来的定北王妃不敬,也不公平。”
沐云生辨不出他心绪,也知北疆如今确实需要子嗣,群臣身家性命,阖族荣耀皆系于一人,无嗣是大忌,安锦山重伤昏迷半月,实在凶险,群臣已经等不及了。
宋女君与他,也确实再无可能。
沐云生沉默半响,只得收了心底遗憾,缓和下心气来,“老司空的意思,看你喜欢谁,成亲是大事,总要属意的。”
他点了几人的名讳,家世,“半月前你领兵回城,认出歹人拐骗女子出城,你让冯路传五城兵马司处理,那得救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刘老将军家的小女君,人我见过,端地娇憨可爱。”
“两月前扮做菜农混进府里探病的徐家女君,虽在房里用了些熏香,有失端庄,说到底,也只因对你心生倾慕,又求助无门,才出此下策,她能骗过两名侍卫的盘问,是有些聪明的,你觉得如何。”
沐云生连点了几个,都是不嫌弃定北王流言缠身,愿意嫁进王府的,甚至有几个暗地里找他说和,言明将来若能得见宋女君,可将宋女君敬奉为主母。
高邵综平下胸膛翻起的噪郁心烦,再睁眼时,不见深潭暗流,“若刘家女君属意,着令长吏定下仪程便是。”
沐云生等了半响,不见他反悔,只得应下,除了书房门,看着定北王府冷寂森严,不由叹气。
夜风凉寒,光影晃动,书房恢复沉寂,高邵综自案桌下取出一方木盒,神情晦暗。
他手指覆上扣锁,缓缓打开。
除三五块珍宝玉石,另有一根靛青色手织交纹发绳。
几卷书册,批注字迹秀丽端庄。
几张带着折痕墨渍的宣纸,不必打开,纸张里诗词浮在眼前,字字情深意切。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唇角下压,神情冷淡,点于灯前,火光跳动,纸张化为灰烬。
另有一卷书册,只一见上首春宫秘戏四字,便厌恶地别开眼,她破绽如此之多,他却心盲眼盲,非但不曾察觉异样,还寻了这等□□来看,实是失智之极。
书册沾染火焰,燃烧殆尽。
高邵综取过军报,提笔朱批,俊美的面容上,晦暗疏影冷冷淡淡。
张路抱着木盒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正打算去后厨,找个铁盆把东西烧了,天空传来鹰隼啼鸣,海东青盘旋上空。
是奋威将军乌矛。
那鹰眸深锐,勾爪锋利,俯冲而下,刚猛迅疾。
张路慌了神,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抱头逃窜,“乌矛,乌矛,怎地了,怎地了,我是张路啊,别啄我——”
却是冲着那木盒来,张路抱得紧,一边躲避一边求饶,十分狼狈。
高邵综推开窗,低呵一声乌矛,声音寒冽,暗含警告。
海东青却并不理会,盘旋低飞,追击张路,直到木盒摔落在地,里头东西散落,俯翅啄出里头两根雪白兔毛制成的护膝叼住,振翅高飞,鹰啸声划破长空。
那护膝上绣有杀无赦的字样,还有朝廷一品大员府官印章,绣艺高超,张路是定北王亲随,自认得那护膝是海东青乌矛爱惜的东西。
一时捂住被啄青的脸,捋着头发脸上沾着的隼毛,往书房看去,吸了吸鼻涕,这定北王府谁人不知那护膝是奋威鸟将军的珍宝,您说您招惹它干嘛。
又不自觉掩着脸往后一缩。
那巨鸟威风凛凛,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却不是冲着他来,双翅延展盘飞窗前,鹰隼锐利,再次离开。
张路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睛叫乌矛啄到了,否则怎会从一只鸟的眼里看出鄙夷威势来。
又因亲近信任,那鄙夷便显得太刻意,仿佛它刻意飞回来,就为了鄙薄主人一通。
再偷眼觑着主公,那面容已经不能用黑沉来形容,简直黑云压城。
张路打了个哆嗦,连忙跑了。
鑫城城破,城中幸存的士兵百姓帮着将城中的死尸搬进山里,埋进万人坑,烽火狼烟,城墙破败,人人脸上皆是麻木,六七个小童坐在水洼处泥坑里,守在护城河里漂浮的浮尸旁,闻不见恶臭一般,四顾茫然的哭泣,撕心裂肺。
陆宴勒了勒缰绳,吩咐邓德,“帮着他们打捞死尸,葬了亲人,把他们带回江淮。”
孩童不过三五岁,想是城中缺吃少粮,瘦骨如柴,放在这里无人照管,不是饿死,也因死在尸体旁得病死了。
邓德应是,立时去办了。
千柏迟疑问,“我们带来的人手少,梁贼——”
陆宴摇头,“此人生性狡诈,无大才,便是投降,高兰玠也必不会留他性命。”
千柏应是,他们来迟一步,但梁掾死了,那些想要掳掠夫人获利的人,应当也会有所收敛。
张青打探了消息回来,亦有些心惊,“那定北王将梁掾带回定北王府,任命为侍卫统领,属下查看了一番,定北王府守备森严,梁贼大概知道他出了定北王府活不了,接连三日都不曾出府,没有机会截杀他。”
陆宴微微色变,高家军夺汴州有的是办法,无需留下梁掾,高兰玠这么做,无非知晓她有仇必报的脾性,终有一日会对付梁掾。
一旦动手,便落进了他的彀中。
张青低声回禀了两句有关国公府二公子的事,陆宴看了看北方长治府,低声吩咐,“带上失孤的小孩,回江淮。”
“是。”
北疆铁骑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凡有战乱的兵争之地,双方皆被高家军镇压收编,连月来取武都、代郡、云仁,原平、阳曲、直至晋阳,未尝败绩。
斥候探得战事军报传回江淮,诸臣如临大敌。
郭庆大军一退再退,朝廷失控晋阳,等同丢失京城最重要的一层外围防线,加之北疆老将卢武伦夺得上党,北疆军以此高地为府都,进能攻,退可守,由不得人不神经紧绷。
群策群力,邹老丞相提议与益、荆楚结盟,江淮诸臣无不赞成,便由安县府衙曾广设宴,请益州郡守罗冥与陆宴安县正则祠一见。
宋怜并不赞同,却不好在议政堂反驳,私底下寻了景策。
景策对朋友之妻,素来是敬重的,自昔年长公主设宴,好友忽然起了心思,要压裴应物一筹夺得冠首,他便知晓宋氏女在友人这里,非同寻常。
交友多年,好友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谈及妻子,若非要为妻子插手江淮政务铺路,直至她来江淮前,他们都还以为她是贤惠温婉的后宅佳妇。
可见其在意的程度。
她深夜乔装成婢女,单独来访,景策便有些不想将其请进府中。
宋怜无奈,“哪怕任家的事对各方斥候起了些震慑的作用,每日也依旧有人暗地里监视尾随,白日不方便,实是有要事同浮白相商。”
景策知其每每出府,好友调拨护卫暗卫数十人跟随看护,为的便是避免淇江覆辙,偏她并不肯安生待在府里,每日必出门。
那些个斥候有些是真斥候,有些则根本是恶徒,有因她施行政令未曾受惠心生不满的,也有厌恶痛恨女子做官的。
后头这一种,其形之凶恶,难以想象。
这般危险,她却不肯好好待在府里,东奔西走,好友也常牵肠挂肚。
忽听女子声音温和,“只因奖励农耕一事,需考量的琐事较多,各个郡县地势、水纹水利皆有所不同,为了让政令确实落到实处,我需得同粮官、水工工曹一起,实地勘验,看看哪些山
地适宜耕田,又适合耕种什么样的植株,以往我对这一块了解的并不多,挂心遗漏本该注意的,故而在外奔波得多一些。”
景策自知她想在江淮做事有多难,许多臣子尊敬好友,对他令女子参事这件事也心存不满,原以为只是做个样子,不想对方是有实权要做实事,自然下力气刁难,好友临行前叮嘱他和几位近臣,暗中维护她。
只不过他和白登几次要出手相帮,她都拒绝了,凭她一人周旋,奖励农耕一事,竟也步入了正轨,赢得不少百姓的称赞拥戴。
许多臣子纵然脸上挂不住,也不得不闭嘴。
理政这一块上,景策不得不服。
宋怜又道,“耗费人力兵力护我这件事,大雪封山之前,我能解决,郡守令府的精兵,比起护卫我,确实更应该守在疆界,或用于清除海寇盗匪。”
景策骇然又不自在,宋怜心里莞尔,她并不能猜测人心,只因此人虽擅内政外务,所思所想却尽皆挂在脸上。
宋怜停在回廊一处四方亭,提及江淮与益州结盟之事。
景策不以为意,“夫人过虑了,曾广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又敬重祁阊,罗冥表面上看似首鼠两端,实是品行兼修,以往没有暗害祁阊,这次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