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边说边往那中年儒生身旁挤,“拿来我看!”
青梗山贡案是大案,蜀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初三郡郡官被罢免的罢免,革职的革职,杀头的杀头,来不及重新呈送织云锦,蜀中贡品另外换成米粮,由三郡百姓重新筹措,广汉郡守令应章自商户和府库里单出其中之五,蜀中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事情平息以后,新来的邛崃郡守令吴勇出兵剿匪,将青梗山一代的匪贼清剿了个干净,人人称颂。
“怪道那神威将军,杀了青梗山流寇,立下大功,同年冬就醉酒溺水死了,难不成不是意外?”
已有不少人哄抢着去捡地上散落的纸张,纵有不认识字的,也先捡着收起来。
识字的儒生们聚在一处,飞快翻阅着,对比他们知道的劫案细节,你一言我一语,只因所录之事实在太骇人,已无可想象,到最后竟都骇然失语了。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人兀自不信,高喊着应青天,老李头半瞎的眼叫愤懑冲得赤红,拄着拐要上前去理论,来福眼明手快,一把将老人家拉住,低声劝,“越乱咱们越要稳,你得相信我家夫人,当初夫人能护住您几位周全,今日这事,就黄不了!”
老李头是见过那位夫人的,自那以后,他们几个才捡回一条命,声音压着愤懑,连身体都在发抖,“定得给我的孙儿孙女们做主哇!是那孙家军,就是那孙家军做的——”
来福见多了那李莲郭闫做的孽,这天下一片混沌,似老李头这般的,只不过海里一粒沙,他同情,可同情没用,来福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将老人家扶到有镖师暗中防护的地方。
他常在夫人身边行走,不方便暴露身份,这会儿是装扮成了中年男子,安抚好老李头,见人群里不少人神情忐忑慌乱,便不断朝周大人使眼色。
午阳街人越聚越多,若非有清道拦截的兵士,只怕街头街尾堵个水泄不通。
周弋立于马车之上,深吸口气,敲响锣鼓,手中圣令展开垂下,明黄的颜色在午后的日光里,明亮刺眼。
人群里爆发出哗然,随后安静下来,伏跪在地,颤声呼和行礼。
周弋不由瞪了眼来福,沉心至丹田,声音穿破长街,“朝廷有令,凡家中有参从广汉驻军者,查明核实,罪同株连!”
四下里陡然爆发出哭声,喊冤的,求饶的,受了惊吓的,亦或是起身就逃却被士兵抓住的,有那胆小的,已吓得晕死过去,街上乱成一团。
周弋看着眼前乱象,心底想的却是那云氏,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所有人的反应,竟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包括远处带着刀兵前来,潜伏在暗处,却迟迟不敢动手的郡府兵。
周弋这下信了,这群府兵不敢动他们。
这三百新兵起了作用,且正同她说的,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刀兵杀人捆人,只会进一步坐实传言。
她料定应章必会亲自来,答应清查此案,并好声好气将他们请进郡守令府,以谋后策。
果然街尽头有郡守府的车轿远远缓行过来,周弋冷笑一声,继续高声道,“但朝廷特赦,此案重罪在于蜀中官员,五千广汉驻军里,去其一半,今日之内供认的,可法外开恩,饶去阖家性命,再有提供线索、揭发上官恶行的,可免除没收家财。”
“一日之后,则按律处置!”
他话语还没落,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哭喊,“我家认罪!我知道!老儿知道!家中小儿确实拿回许多的珠宝财物,愿悉数缴还上官——”
“我家
——我家,我家孩子是被逼的——”
三五人膝行,连连叩首认罪,哗然声沸反盈天,先前高声争辩的书生踉跄着摔倒,拿着一沓墨纸,似拿着烧红的炭火,口里呓着不可能,痴痴呆呆,连路都走不会了。
“如此丧尽天良——”
“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也就罢了,竟以兵为匪,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岂有王法,岂有天理——”
“应大人到————”
“他竟来了,竟敢来——”
人群里爆发出嘘声议论,又很快安静,退挤向两边,纷纷让出道来。
仆从随令掀了轿帘,从轿上下来的男子长须美髯,一袭绛色官服,与当日施粥是一样的慈和儒雅,他神情没有半点异常,身边甚至没有带卫兵,人群里许多人神色迟疑,并不敢出声了。
此人惯装得好一手道貌岸然,周弋冷笑,双手朝北略一拱,将圣令递交给应章,先发制人,“应大人,新营兵正在三郡剿匪,此事若当真与北城驻军无关,郡守令何不将驻军召至城郊,是非黑白,岂不一目了然。”
是啊,要证明此事也不难,就算广汉驻军这段时间又募得万众兵马,也一直是屯留城北大营的,距离广汉城只有十余里,只要人在这里,那广汉驻军是三郡劫匪的传言,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儒生们屏着息,百姓们也听明白了周大人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抬头看去。
应章脸上挂着笑,盯着周弋,端正的眼睛里阴毒的光一时难掩,又很快收束,笑道,“六日前天子有诏,密调广汉驻军驰援郑州,司直若不信应某清白,自可耐心等待十二日,看驻军从何处归来。”
又侧身道,“虽是三郡之事,但闹到了广汉,应某也不得不越权管一管,周司直,请罢。”
他儒正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慈和,褶皱纹路深了,显得稍有阴冷恶毒,周弋见他此时脱下羊皮,连装也不装了,心里一突,这会儿却是不能塌的,大步下了马车,随他去郡守令府升堂审案。
人群里混迹不少官吏,一些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的儒生,都能从中听出些端倪,大多变了脸,有要当场怒骂的,苦于畏惧那身绛色官服,话憋在嗓子眼,堵得脸色涨红,人走后,痛骂世风日下。
来福早在那应章开口后,就悄悄往后退了,也不理会那似被爆竹炸过的人群,叮嘱穿着麻布衣裳的镖师护送几个老人家藏身,自己乘乱躲去无人的空巷,换了装束,出城骑快马直奔铁槛山。
周弋下山时摔了腿,乘坐马车方便些,万全只得与他更换了事要,由他去见孙德涛。
他鲜少同这类武人打交道,加上骑马奔波,见完马不停蹄赶回铁槛山,几乎脱了力。
好消息是,广汉城里发生的事生了翅膀,很快传到邛崃,百姓激愤,应章名声扫地,兵匪中新招的兵丁跑了一大半,广汉军嫡兵战力也不比先前,李旋率新兵与之交战,三战以后,贺江溃败,率领溃兵退出十里地。
林县又遇孙德涛,贺江人头被斩于马下,这一寨兵匪歼灭了个干净。
铁槛山之危解了,李旋率新军与孙德涛率领的八千匪军一同赶往芦山,蜀中兵事强弱逆转。
却也顾不上歇息,听闻那应章竟是派人送信去请救兵,万全刚放下的心悬了起来,又有些不确定,“应贼所行之事大白于天下,谁还肯帮他?”
宋怜摇头,此事她并不十分乐观,时下礼崩乐坏,将来一旦事成,再大的过错,也自有文人笔墨粉饰太平,天子是贼匪出身,还是清白人家,有关系,却也不过是巨象身上一点泥污,稍加遮掩,根本无需在意。
只看蜀中近年来的年成、税利,加之从几寨里搜到的财帛粮草,她大致算了算应章手里的钱粮,恐怕比当年李莲私藏的有过之无不及,许以周边诸侯利计,自然有的人是出手。
不明着出手,伪成其它州郡的叛军,得了利,又能嫁祸给政敌,不是一举两得。
只端看信是送给了谁。
蜀中北接大周朝廷,东接益州罗冥,往西有吴越国,算算路程,以益州和吴越国可能性最大。
里头罗冥的品性她是知道的。
宋怜吩咐来福,“派人守着西南道,一旦有兵动,立刻送信回来。”
来福不懂兵战,也知那应章当真叫来了援军,哪怕只叫来一个,那也都完了!
他被惊飞了魂,忙不迭领了命去安排。
临出门又被唤住。
“传信让镖局的人立刻撤出广汉,散进安岳,宁愿多给些钱粮,也从安岳多买些农人,穿兵服,守着两路官道,一旦有兵马进入安岳,立刻做出千军万马之势,倘若敌军发起攻势,则立刻分两路,退进乐至、资阳,此二县的县官若要抵抗,布庄那边提供箭矢和钱粮,若开城投降,也不必管,带着人继续往里撤。”
从益州进蜀地,走安岳官道最为方便快捷,来福不由问,“那罗冥小的听说过,与……是一样安平乐道、爱护百姓的性子,他也要防吗?”
宋怜也并不是十分确定,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撵着案桌上信报的边角,“我不清楚,只不过观益州舆图,它左邻右舍要么是无力成为威胁,要么是有能力却不会同他成为对手的,你且去罢。”
来福不太懂这和蜀中有什么关系,左右照夫人吩咐做事便是,时间紧急,他也不再多问,立时去了。
万全还有旁的担心,“属下看那孙德涛,恐怕不是能受人协控的,它日恐成后患。”
宋怜目光停在三郡舆图上,问万全,“先生请他相助剿灭匪寇,他愿意出兵剿灭哪一些?”
万全拱了拱手,“孙将军倒是答应得爽快,说周大人只要能护好他儿子,他愿意做周大人犬马,将剩下十寨双手奉在周大人跟前。”
宋怜便知道了,提笔写下封信,密封好,交给万先生,“劳烦先生带萧琅找一趟丘老将军,将信交给丘将军,让萧琅在丘老将军跟前,多听多看便是了。”
“是。”
孙德涛对李旋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十分不屑,并且打那九个老寨,他孙德涛用不上别人帮忙。
他对其他九个兵寨寨主了如指掌,到了青卢山,先是佯装败北,骗得青卢山寨主方涤信任,山门一开,立刻下令往里冲,杀他个措手不及。
取了方涤的人头,山寨里藏着的粮食宝贝美人搜罗一空,马不停蹄奔彭山,同样的把戏再来一遍。
孙贼反水的消息传开,冲锋陷阵难打,有现成的排头兵用,孙德涛也不客气,到了望头山、
浮瘴山山下,孙德涛勒令李旋带兵冲锋。
李旋二话不说照办了,孙德涛越加得意,七日内连拿下五座山头,往简阳迂回的路上,见这些个新兵小子不过短短一月,竟似模似样的,看李旋顺眼起来。
这日天清气朗,晨起行军,车马行走得缓慢,他把李旋唤来跟前,笑道,“如今这姓应的是不成了,我看你小子不错,我听说你家道败落了,不如拜我为父,做我义子,将来助你义弟成才,少不了你大将军的位置,怎么样?”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一双铜铃眼龙睁虎瞪,李旋心说那周弋猜得不错,此人答应反水对付应章,实是存有异心,手里的缰绳腕上缠绕一圈,当即翻身下了马来,叩礼拜道,“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
少年身形英挺,容貌俊俏,白色铠甲在身,手握银枪,笔挺跪着,似山间一株白杨,一声义父喊得清脆洪亮,身后长龙似的士兵都停了下来,道贺声惊飞方圆十里的鸟兽,气势恢宏。
孙德涛哈哈大笑,让他快快起来,“我有一个宝贝女儿,虽是嫁了那应家小子,可她生得是花容月貌,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和顺,等那应家贼子死了,义父做主许了你,亲上加亲!”
“多谢义父美意——”
李旋连声应着,已是将此贼诸多面悉数看尽了,若当真宝贝这个女儿,当初必定立时答应万先生反叛,若当真将女儿当成掌上明珠,此时又怎会连问也不问,将女儿二嫁了。
他翻身上了马,驭马缓行,并不去管身后藏不住气愤的亲信随兵们,直至全军行至一处壶口峡谷,宽行不过一辆车马,便暗自握住了银枪。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厉啸,两侧山石后鼓声雷动,孙德涛暴喝一声,“有埋伏!快撤!”
李旋提了手里长枪便刺,那孙德涛刚一转头,差点被削掉了脑袋,只其武艺不凡,又力大无穷,竟避开了去,“尔敢——”
忽地脸色大变,“尚有四处流贼要剿灭,尔敢放肆,姓周的知道么?”
李旋勒转马,提着银枪追击,孙德涛勒马退避,樱枪却是冲着他右侧去,副将人头落地,孙家军黑色军旗轰然倒地,新营蓝旗尘沙里扬起,偌大一个李字,迎风招展。
汗血宝马蹀躞,立身长嘶,李旋断喝,“贼将已死!新军听令,势不与贼寇为伍,杀流寇,平世乱——”
行军里骤然爆出哗然惨叫,多是广汉军抱头鼠窜,新军本不想同贼寇为伍,连日来见贼兵做派,心底早已存了怨气,这会儿见小将军不是真的认贼作父,气势一时大盛,喊杀声声震。
那孙德涛原也是领兵多年的大将,慌乱一时,再听两侧山脉里山呼海啸,知此番是落进李旋小儿设下的口袋里,后退无路,虎眼里倒生了狠意,也不逃,提刀朝李旋杀来,拼死一战!
“杀,你们犯下的罪,山海填不平,只有把这些新兵狗崽都杀了,才有活路,给老子杀——”
孙家军乱了的阵脚瞬时稳固了些,两方兵马胶着,战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万全在左侧山地后看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往身侧老将看去,弓箭手是早就埋伏准备好的。
只不过这孙德涛防备心重,行军路上手下士兵都与新军混在一处,加上地缘地势不好,难得寻到这一个伏击地,叫广汉驻军逃出这里,再难寻不到良机。
内有忧,外有患,蜀中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失误耽搁,必须速战速决。
丘荣田当即下令,“仲方,你带前六营往东行,另寻地方,看有无另行伏击的条件,其余人,弃弓,随我杀下山。”
宋怜原是扮成小兵随在李旋军中的,啸声一起她便退到了路边,却是低估了孙家军战力,捡了块遁甲护住,高声喝道,“驻军中凡有四郡户籍的,尔等家中亲眷已筹资替你们赎罪,半数已经赦免了,勿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反倒连累家中亲眷父母——”
却是掩盖在厮杀声里,不见半点水花,李旋回身望去,只见一名皮肤黑黄身形臃肿的小兵正边退边喊,怔了怔,这样弱的竟也来应征,只确实是有些急智的。
临近几个匪贼,已经面露迟疑了。
那边丘荣田前来接应,李旋格挡开孙德涛长刀,往北奔袭,扬声将那小兵的话重复一遍,孙家军果然军心动摇,那孙德涛暴喝一声追过来要与他厮杀,被丘荣田截住。
两将交战,眼看军心不稳,李旋力战一会儿,知新军需留存实力对付剩下四寨,率军往北卖了个破绽。
想活命的贼兵全力突围,冲出了口子,李旋佯追七八丈,撤兵回来围剿。
孙德涛知是敌计,却无计可施,那顶曾饮血庆贺的战盔滚落在地,露出他半白的头发,身边亲信悉数死在了乱刀下。
孙德涛不敌,止了战,弃了甲,望向丘荣田,“败将者当死,但老丘,你我是旧识,可容老夫多些时日,再过五日,我家麟儿便出生了,老夫看过一眼,自愿把藏着的财宝交奉给你,那姓周的逞一时之能,赢了也不过是巧合,得了这笔财宝,老丘你自立了门户,定也不输任何人。”
丘荣田厌恶,“休要再提旧识,从你带上铁面,上了邛崃山,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草寇,与我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