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严安后背皆是湿汗,“宋女君府里用人极简,都是信得过的,且行事十分小心,且……除了镖行三百镖师,广汉司直周弋名下已有万人兵马,他与宋氏女君关系匪浅,欲在广汉劫持宋氏女君恐怕不易……”
第88章 注意内情。
“宋氏女对斥候一类的跟踪十分敏锐,属下等并不敢跟太密。”
定北王府书房,严安回禀广汉诸事宜。
昔年宋女君被各路斥候跟踪尾随的事严安知道,南营的人曾同汴梁斥候交过手,并不是全然的
废物,悉数栽在宋女君手里,带累汴梁之主梁掾失去左膀右臂。
陈先生曾感叹过,若非任家这一后备粮仓被切断,梁掾至少还能再撑三两年。
安排在广汉的斥候非但几次被发现,还差点中了宋女君不动声色备下的埋伏。
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们不敢轻易再动手。
掳掠计划往后压了压,广汉暗地里却风起云涌,除了新增的镖局,无权无势的司直周弋忽然在自家祖宅挖出了大批宝藏,有钱有粮。
短短两月里,周弋打着剿匪的旗号,在邛崃、简阳、彭山三郡招兵买马,此三郡百姓饱受匪患之苦,加之生计艰难,周弋信令一出,来投者数不胜数。
此事本与他们无关,往深处一查,那周弋哪里是挖出宝藏,所谓宝藏,不过是宋女君提前埋好的钱粮。
若换成男子,这般行径必定要的是从龙之功,他心惊心疑,再不敢耽搁,留有七名斥候潜伏广汉市井茶楼,监察情况,自己匆匆回恒州请令。
严安呈递上几月来查到的消息。
高邵综翻看完案卷上的记录,扯了扯嘴角。
信报上记着半年多来宋氏女做过的事。
从邛崃一名贪腐小吏入手撕开口子,查三郡郡官与应章沆瀣一气的铁证。
与益州商会合作,借由西出商道,将蜀锦售出关外胡族,以谋取巨利,处理军中钱粮内务,结交广汉官员内眷,资助贫学学子,偶尔乔装打扮随军上山剿匪,路上歇息时,除了看兵书,还兼带一名医师,方便随时学习医术。
府里灯火每日子时方熄,卯时便起,府里女婢每日采买鲜花配药,和在京城时一样,她极喜爱那身皮囊,但凡有了闲钱,便舍得心思照料。
纵只是记录,也不难看出几位斥候笔下的惊疑和敬畏。
此女有取应章而代之的野心,有不知疲倦如斯充沛的精力,他心中无半点意外。
她所图必不止应章,听闻他未死在落鱼山的消息,恐怕失望之至罢。
合上卷宗,修长的手指压在卷面上,缓缓收了,松握着,俊美的眉眼间只余平静暗沉的讥讽,“印章沽名钓誉狼子野心,周宫载忠于大周朝,宋氏女不可能奉此二人为主,你亲自回广汉,查她周围的人,看有无异常,余下待命便是。”
“是。”
周弋,字宫载,曾因上书《严律》十三策,受先帝赏识,殿前亲授的西蜀营司直,严安应声,领命退下了。
张路捧着一方木盒进来,“世子,刘家女君落在马车上的。”
珊瑚步摇鎏金熠熠生辉,高邵综头也未抬,“你差人往将军府一趟,将簪子送回与刘女君。”
张路啊呀一声,见主上只顾批阅文书,将盒子往前递了递,“不管女君是不是故意的,定然都希望主上亲自将这金步摇交给她哩,况且……”
他是接连照顾过世子两次重伤的人,是十万分希望主上能同刘家女君心顺意和的,况且家里老爹是军中老人,以前跟着老国公爷,受过老国公恩,上次世子和二公子罹难,老爹一场大病,后头好了,对世子和二公子的婚事,比朝臣还上心。
只因前头所托非人,结了亲,有家有室,前事自然而然尽忘了,张路不得不僭越,“况且今日上元节,您忽而就走了,把刘女君一个人扔在那儿,虽说是有护卫送行罢,女君恐怕伤心呢。”
昔年不必谁提醒,那从羯王手里夺下的海蓝宝,或是哪里看见的奇珍,无不花钱买下,都攒起来往京城送。
可那女郎实在没有心,主上差点丢掉性命,二公子少年将军,生长驰骋于草原,伤了一双腿,余生只能在椅子上渡过。
二公子整日乐呵呵,只说他识人不清,轻信于人,酿成大祸,没有半点颓然怨怼,可腿疼夜夜不能眠,再不能领兵打仗,又怎会一切如常呢。
他小声呐呐言,“世子万不可再记着以前的事……”
高邵综眸底牵出冰冷的温度,他有一桩旧缘未了,拿了她的性命,折断她的骨头,践踏她的所愿所为,了结这一段孽债,以前的事自然而然会忘了。
灯火燃尽,书房里光影熄灭,阴影漆黑,张路另点了一盏灯。
“把虞劲叫来。”
张路应是。
高砚庭去军营里看士兵蹴鞠,玩了一整日,回府便不要秦海推椅了,自己押着滚椅的扶手进了书房,只觉进了个冰窟窿,扫了眼案桌上铺开的舆图,浓眉紧蹙,“这么晚了还不回房,这样熬下去,哥你就算大业成,也熬坏身体了。”
高邵综令张路送了炭盆进来,点了地龙,屋里便渐渐暖和起来,一室安宁静谧,只余窗外雪落的声音。
书房的门槛铲了,重要的军报均放在了他趁手能拿的地方,高砚庭挑拣着来看,虽是清瘦了,依旧星眉朗目,“怎么虞劲把侍卫营里生得好的人都挑拣出来了,让他们学诗书做什么,打仗还用得上书画么?”
光影晃动,高邵综朱笔未停,声音寡淡,“有用。”
高砚庭平常只对战事有兴趣,兄长不多说,他就不多问了,翻捡到从广汉来的信报,才又顿了顿。
昔年女子潋滟的容色已在心里淡去,无论她是谁,是什么模样,都绝不是他印象中柔弱无助,待其夫君忠贞不二的女子。
当初国公府的他,也只是她路过时一粒棋子,微不足道。
如今不必问,也知道严安的任务失败了。
书房里只余柴火滋烈的声音,高砚庭放下信报,取过轮椅内侧的酒囊,烈酒入喉,止住些双腿的剧痛,“一是宋女君没有弱点,二是她曾被斥候跟踪过好几个月,严安空走一遭也不奇怪,其实愿赌服输,哥你不要再介怀了。”
高邵综抬头,眸里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湖,只湖底深处藏着翻涌的风暴暗潮,他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她智计确实出众,只不过,好色性淫这一条,也足够她吃苦头。
他倒十分想看看,她落入彀中时,可还似落鱼山江上看大火连山时般心平自若。
高砚庭又灌了一口酒,心中缄默,他恋上的女郎只是虚妄的假象,对夺权不夺权素来没有野心,在他看来,都是夺权,也并非男子才可用阳谋阴谋,换做任何一个有为的诸侯王,落鱼山一役,女君所做的,都是最有利的选择。
走上问鼎天下这条不归路,命便已是舍出去了,输了一役,侥幸活了,图谋东山再起便是,高砚庭看着面前唯一仅剩的亲人,难得认真了神色,“哥莫要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待将来夺取了广汉,成王败寇,分晓输赢,败者亡,仇怨一并会了结。”
高邵综未置可否,收了已被墨渍染坏的舆图,另取了蓟州城防,讲蓟州兵事,“看看怎么打。”
高砚庭知劝不动,便不再劝,拿起蓟州传来的军报,就着地势军阵,推演起来。
也或许根本不必等到高家军踏足蜀地,那应章既是个披着羊羔皮子的狼,宋女君虎口夺食,手里的兵都是没训练过的新兵,对上惯常烧杀的匪兵,又岂会成功。
宋怜知道与应章这一役,只能胜,不能败,她不熟悉兵物,招兵的同时物色了两名带兵的将领。
一位是在家闲赋三年的老将丘荣田,解甲之前曾多次参与潞州、青州平叛。
二是镖局里的镖师李旋,父亲曾在大周军中任职参将,这会儿家道虽然下世了,但因家学渊源,读过兵书,统领训练镖师时,也非纸上谈兵之徒。
两人虽与周弋不对付,但与周弋一样痛恨三郡劫匪,知道新营兵有钱有粮,便都答应了。
冬末初春的兵服还算厚实,刚好能遮掩身形,宋怜涂抹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扮做万先生身边的信令兵,与万先生、周弋一同潜伏在铁槛山高地枯草堆后。
她不通武艺,也没有经验,并不适合带兵打仗,做信令兵,一则此一役只能胜不能败,亲自看着心底安定一些,二来可以趁机多了解一些。
下头战况胶着,万全低声道,“李旋经验比不上贺江,此人无德,打仗却有一手,他手底下兵多数是在别州待不下去的亡命徒,战力十分凶悍,新兵不是对手。”
“且最多三日,驻守邛宏的孙德涛便能赶到这里增援,应章必是想汇集所有兵力,将我们围在铁槛山,全部歼灭了,照这样打下去,我们必败无疑。”
周弋亦是心焦,想在四郡之地瞒住应章训练军士绝无可能,当时决议出其不意拿下九连山,往里填的非但有数十万钱粮,还有三郡百姓的性命,若是毁在这里,非但三郡百姓不能幸免,周边数郡都会成为应章的菜篮子。
便忍不住去看旁边的女子,“眼下该如何?”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彻底服了,世界上就是有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面对应章这样的老贼,心机深是好事。
果然听她吩咐,“万先生劳你亲自回一趟广汉,接许伯他们从东门入城,带上血书,尤其是罪证,沿街状告郡守令指使驻军烧杀掳掠,行事一旦开始,自会有镖局的镖师潜藏人群里相助,记住,声势
一定要浩大。”
万全一震,是了,此时正是揭露应章真面目的时机,知她是早有预备,一时心下大定,嘱咐几句保重安全,立时去办了。
周弋亦是心潮激奋,却见她递来一封书信,外加一枚紫芫花银簪,“你单人单骑去山下等着,孙德涛来,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告诉他他女儿在应府后宅生不如死,他看了信自然明了了。”
孙德涛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夭后,十余门妾室也再无子嗣,只余下女儿,嫁于应章嫡长子应华,对外一直举案齐眉,周弋见了信和信物,知里头必有内情,正欲多问,便听她道,“若孙德涛不肯倒戈,或是要当场害你性命,你便提一句临邛西巷府,那里住着他从兴州劫掠来的女君,他一听就明白了。”
周弋倒吸了口凉气,恐怕她手里拿捏着的,不单单是那被藏起来的女君,她声音温和,说出这样一个能翻覆战局的安排,也平静得像吃饭一样。
周弋想说什么,听着下面山谷里的厮杀声,闭了嘴,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你注意保重。”
第89章 那些书信取来。
“砰————”
“轰隆—————”
锣鼓声震,打破春日午市的平和,数百身着玄甲的士兵清道,纸张漫天洒落,当前一褚衣男子高喝,“邛崃、简阳人士张柱,葛铁、孙多福等人,状告广汉守军,名为朝军,实为匪贼,劫掠欺凌三郡百姓!”
“有邛崃王家寨、简阳十一县、彭山六县百姓联名血书为证!”
两份丈长的布帛当街展开,四名布衣汉子将血书举过头顶,看不懂不识字的,也辨得出那血彤彤的字迹和指印。
伤势养得差不多,却依旧杵着拐的老李头等这一日已经等太久,就算最后是死什么结果也没有,就算舍了命受千刀活剐,他也要将那群贼兵的面目撕开,好叫天下人瞧瞧,那爱民如子的大青天,究竟是怎么样一副豺狼心肠!
合村九个人,拼死逃到广汉,满心盼着青天大老爷做主,给死去的老妻儿女报仇,还乡亲们公道,救一救还住在邻镇的小外甥,却不想状告进了贼头门里,如今同他一起来的,只活着他这一把老骨头了。
鬼门关走一遭,生断了腿,他才真正晓得了什么是官,什么叫暗无天日!
断肢生疼,也还算苟活着,可家里原先不止他这一个孤魂啊!他也有儿有女,有家友亲眷!
“我是简阳李家屯子的老李子头,秋收了,给天家缴了税了,剩下一点麦米,那贼兵强来索要,我家老儿想留一口过冬吃的,就一口,就那一口,就给砍死了!我那孙子孙女,还不满岁啊……哭了两声,白刀子进去,血隔着襁褓喷了满墙,一下就没气了……”
他满头白发,声音颤抖而高昂,泣出血来,踉跄着往前,已经露出些疯癫相来,人群里本不信的,也被骇得连连后退,“疯了疯了,守军是要护边,平反贼的,怎会做这样的事?”
“要真有这样的事,哪里藏得住!”
有个青年声音迟疑,小得淹没在哗然声里,“好像这几年是听说简阳那边的人要往京城告御状呢—”
立时被人接了话,“你听谁说的,莫须有的事情不要胡乱造谣,真要告御状,怎么没音儿了?”
“有流寇也不可能是广汉的守军,驻军司马与应大人,素来交好相宜,有应大人在,他们安敢!”
“是啊,是啊——”
“可看这些状案,应大人自己都摘不干净哩———"
茶肆旁几个穿儒衫,像有学识的,挤过来劈手夺去了纸张,看完十分意愤,“这不可能!应大人爱民如子,广汉驻军从来扎营广汉北城,怎会跑到别的地界!”
锦衣书生一时叫这状案气得怒发冲冠,冲着街心的几人厉声呵斥,“尔等之事固然令人心痛,只其他三郡的事,自有其他三郡的郡官管,怎跑来诬陷应大人!”
声音淹没在拥挤的人潮里,书生挤着要同洒纸的士兵理论,街道两旁爆发出更为震惊的惊呼,“应章和三郡郡官来往信件的拓本,还有账册……元朔年正月———
元朔年正月——
“青梗山贡品案——这登记的六十七匹织云蜀锦,确实是当时要进贡的贡品之一——”
书生震住,断喝了一声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