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大周分清浊官,清浊二字,并不是指官风,而是指官位高低贵贱,中书侍郎就是清官。
中书侍郎往上是中书令,中书令以后,便是阁臣,将来出将入相,不然中书侍郎也不会有凤凰池之称。
也莫看四品三品之间只差一个品级,但其实真正想往上动一动,是非常难的,四年一次考校,许多人熬了一个四年又四年。
现在他年不过二十五,到了三品侍郎的位置,漫说是凭真才实学得来的,便是那些个走内廷贿赂的,也都会喜不自胜了。
只要做官的,没有升了好官会没有兴致的。
除非是已经厌倦了做官,已经不想做官了。
宋怜看着他眉宇间的倦意,心突突跳着,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手脚渐渐发凉,连月来堆在身体里的疲倦悉数涌上来了一样,抽走了让她扛着的脊梁骨,也淹没了险险渡过难关的庆幸。
“阿怜,不如我们举家迁往晋阳罢,闲云野鹤,好不自在。”
心陡然就被浇了一桶凉水,宋怜一时竟只愿像婆母,或者赵氏那般跳脚大骂,除了她需要权利庇佑以外,陆府原本的仇家就有一个侯爵府,一个四品官,都是老侯爷在世时便惹下的祸端,这次出事,只等着定了罪落井下石。
他是陆家的顶梁柱,现在说不想做官了,有没有想过不想做官了,全府的下场!
走,走去哪儿,漫说她走不了,便是能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天家早不想养闲人,没有官宦子弟的侯爵府,随意寻了缘由,也就夺爵了,无权无势,谁人也可欺。
早晚有一日,只怕也重蹈覆辙。
世道就是欺下的世道,想闲云野鹤,别太天真。
暗火憋在胸口,一时叫她竟有些透不过气来,宋怜暗自平复,也没有反驳,只应了一声哎,暗想大约是在牢狱里待了这一久,叫他身心俱疲,萌生了退意,也许过一段时间便好了。
发脾气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宋怜强自压下了翻覆的情绪,轻轻靠在他胸前,柔声细语,“那你好好养伤,婆母这次担惊受怕,是受了惊了。”
陆宴握着妻子的肩膀,其实并不太相信,“阿怜,你当真同意我辞官归故么,其实山川四海,四时景致,总也比陷在这泥垢里强,阿怜,我是真心的。”
宋怜点头,被紧紧抱住,耳侧贴着他心口,感知着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心中的憋闷像石头下的岩浆一样压沉而汹涌,勉强撑着到用完晚膳,等千柏给他后背的伤换完药,便借口郑记有事,看完小千后,领着百灵出府去了。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街上三两行人。
夜风吹动,宋怜走在青石路上,身边除了百灵,身后还有两个家丁,是陆宴担心她出府不安全,让跟着她的。
宋怜心里的火闷丝毫没有减少。
百灵送晚膳的时候,听侯爷同夫人讲晋阳有哪些风物,知道夫人是骗侯爷的,她根本不会去晋阳。
这回夫人花大价钱,把每个狱卒都收买到位,几乎不计钱财代价,是因为几年前宋夫人进的还只是普通的囚牢,出来也害了痨病。
治不好不说,是根本撑不住奔波的,气候有一丁点变动,都很受罪,去北边,那雪天,如何受得了。
夫人沉默走了这一路,心里必是不好受的,百灵忍不住轻声说,“夫人劝一劝侯爷,侯爷待夫人好,不定也就留下了。”
根本也没有劝的必要,官场里为人处世,一旦没有上进心,除了会越来越厌烦外,还会丧失对危险的警觉,强留下,也迟早要出事。
过了庐陵街宋怜没有停下,去了西哨所,花了一锭银子上了哨楼,站在最高处往下看,夜月里京城能收入眼底,她常有憋闷无可发泄的时候,偶尔会来这里,这次京城的夜风,却也吹不走心里的火。
站
得高,鬼祟们才不敢肆意欺辱。
但陆宴要放弃,她便一点办法也没有。
数丈高的塔台,百灵守在下面,抬头看时,只看得见夫人衣袍猎猎,见远处过来一位带刀甲的武将,她和哨塔的卫兵都惊住了,连忙行礼。
卫兵惶恐,连声请罪,又连滚带爬上塔去,要把上面的人喊下来,哨所为监察京城异况而建,最重要的是用来观察远方的狼烟敌情,但四方哨所近几年都成了景致,有人来,确定不是跳楼的,给点钱,可以上去吹吹风。
赵岩提了几条律令,语气严厉肃正,卫兵们连声求饶,说下次不敢了,这才回去复命了。
宋怜正恼火,被‘请’下了塔,想着她是花一锭银子买的,算是斥了巨资,这站了不到一口茶的功夫,就被赶下来,问卫兵讨要回银钱,那卫兵不还,她便不依不饶,今天死也要把钱拿回来。
百灵瞧着夫人有些异常,听得夫人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张了几次口,最终什么也没劝,只是小心防着,当心那些个兵丁动手。
最后总归是要到了,那卫兵骂骂咧咧,把钱还回来了一半。
赵岩有些目瞪口呆,在远处守了一会儿,看没闹出事,才回去上了马车,回禀主上,“确实不是卫兵,属下已经敲打过了。”
高邵综神情淡淡,“四所交到内廷手里,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岩欲言又止,又想起先前下属查到了陆少夫人被催债的事,把和刚才看见的一齐说了,“陆少夫人大约是为了还债心焦,刚才想是在哨塔上散心,被请下来,跟哨兵讨要一锭银钱,差点没打起来——”
高邵综:“……”
他视线落去竹帘,收回落在手里的文简上,淡声问,“要还多少钱?”
第12章 明丽张扬第几次了。
赵岩听下属回话的时候,连问了两次,这会儿了,还是觉得陆少夫人胆子着实大。
当然,如果不大,也不敢发觉废弃的水道,也敢往里走。
看见国公府密室里的伏虎图,还能立刻权算出利弊,使一出借刀杀人。
要是他出去同人说,近来京城里,朝堂上一大半波诡云谲,起因源于一位后宅女子,肯定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陆府出事,陆少夫人第一时间先去借钱,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用同一批铺子、田地田庄抵押,以准备扩开郑记的名义,向大小六家钱庄共借了三十万钱。
借完没多久,钱庄收到平津侯府出事的消息,自然好一场官司,只不过大理寺要查与平津侯共谋的从犯,他们也不敢冒头主动攀扯平津侯府,有气也只能先憋着。
现在平津侯官升三品,又得了圣上嘉奖,要债的人就算上门讨债,约定的日期不到,也不敢掀桌子打砸硬抢。
只不过都死死盯着,十日一到,谁动作快,谁就能抢到抵押的铺子房契。
听下属说,现在每天都有六七波人在郑记外头转悠。
想必陆少夫人被逼得焦头烂额了吧,赵岩心底敬佩这样的女子,但也压根没想过国公府在这件事上会帮忙。
因为压根帮不上。
他官身司马,国公府庶务他不管,但府里的情况他是清楚的,早年太-祖,高祖,中祖确实赐下许多良田山庄,可这七八年国库吃紧,军粮从来都有克扣,国公府的家财能卖的都卖了。
平素除了府里的开销,大半的公府钱也都用在了军需抚恤上,世人都说,国公府世子衣着用度,有圣人遗风,实则是没钱----当然府里两位公子,也不甚在意这些。
三十万钱,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要知道京城一座朱雀街十三进大宅,带园林景致,也才五万钱。
国公府便是有心想帮陆少夫人,也是有心无力。
马车里气氛凝滞许久,直到世子开口,让他去请沐随令过府一叙,赵岩才精神一振。
是了,国公府没钱,可沐随令家里生意大,三十万虽然多,肯定也拿得出。
可漫说沐公子与世子,更像是友人,哪怕当真是下官,也不好索要这么多钱财吧?
素来心里话多,口里话少的赵岩,忍不住狐疑问了一句,“主上,借这么多,以后咱们拿什么还?”
照国公府几乎赤贫的情况,这辈子是还不上了,总不好赖账罢。
高邵综搁下手里的竹简,缓声道,“你去请来便是。”
赵岩应是,解了一匹马,骑马去了。
沐云生路上就听赵岩隐晦地说起了缘由,他本是促狭的性子,从来也没见好友开口求过人,进了国公府书房,只管当做不知,老神在在摇着山水扇,吃着冰瓜,好不惬意。
直吃到牙齿冻得酥了,口里发麻,自个忍不住了,“好了,三十万钱,我沐家京城商号柜上,调拨调拨,最多五日,也给你凑齐了,那陆少夫人可称一句奇人,待其夫君情深义重,让人感佩,我沐云生,心里敬佩,也愿意出手相帮。”
见好友平淡的视线投来,沐云生挑眉,桃花眼生亮,“不过,这次你去边关前,需得亲自去我福记买三次文思糕,出征前陛下定会为你设送行宴,宴席上,你需得穿我容记制式的衣袍。”
“除此之外,待你这次从边疆回来,一年的时间里,需要按我的要求,在某些人多的场合,吃,或者穿指定的货品。”
沐云生脑子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三十万钱是不小数目,但天下多少男子感佩好友才学气度,多少女子倾慕好友兰玠品性,一旦知晓好友的‘喜好’,绝对与多年前一般,洛阳纸贵,眼前时间短不好说,将来所得的利润,可观是必然的。
沐云生展扇,摇得轰隆响,这一招他蓄谋已久,今日终于拿捏到了好友,不出手,更待何时?
高邵综自案桌下取出一卷舆图,推到对面,神情淡淡,“蜀地西南山里,有一片云雾茶,两处山谷共有数十倾。吃食衣着容易被仿制,你是要吃穿,还是要这份舆图。”
沐云生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过去就要抢,见那舆图被修长如玉的手压住,忙连声道,“茶,茶,茶——”
许多年前吴越王进贡过一批云雾茶,圣上赏赐到各府,此茶茶香清冽,茶汤清透,煮茶时,雾色如云海,很受人追捧,当时量少,后头在南越竟也绝了踪迹,更是让人追忆叹惋,文人墨客甚至为此茶留下不少诗词绝唱。
沐云生抓起舆图,展开看,想着大把大把的银钱,心潮澎湃,“你怎么知道的。”
高绍综收回手,理齐袖袍的褶皱,去年吴越内乱,他担心有兵祸,差斥候测绘舆图时发现的,只不过他不好茶一道,便也没放在心上。
他提笔沾墨,定下借据,此番沐家若是获利超出三十一万钱,借债消,若获利不足,则另行议定补缺。
写完署名印了私章。
沐云生知好友自小就是死古板条律,也不多废话,“既如此,四日,给我四日的时间凑齐钱,让赵岩给陆家送去。”
高邵综将契书收进书阁里,“你差人去钱庄,把账平了便是,周转得隐蔽些,勿要声张。”
沐云生想了想,也是,让阉党察觉陆府和国公府有牵连,反而不好。
三十万钱搁哪儿都不是小数目,沐云生忙了几天,钱还没筹出,先听容记的掌事火急火燎进门,一见他在,连说了几句不得了不得了了——
大掌事手里有好几笔订单,那都是京里各府年节要用的新衣,老主顾们年年都有定额,用的都是彭冀一带采买的上等生丝,现在库里是足的,可过几个月就不够了。
“彭冀那边商户送的消息,抚州要修水渠,夏汛一过就要动工,动工前要先截流驮水,彭冀一带的桑林,可就靠着驮水浇灌,现下那些个桑民,全都换去码头做工了。”
沐云生知道不得了是什么意思了,别说上等丝,说不定连江淮一带的丝品,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沐云生收了散漫,“消息可靠么?”
“老奴打听了一下,是真的,连水渠流道舆图都有了,是官府里流出的东西,看着不像是假的。”
大掌事掏出一张羊皮纸递过去,虽说没有火烧眉毛,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议论,也心里急躁,扒着算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缺多少生丝。
“这会儿也想请公子,找朝里的人问问,看消息是不是真的。”
沐云生接过来看了,舆图绘得仔细,山川河道,高低地势,原河道缺口、现河渠引流路
径都标注得清晰。
甚至于水渠两旁,还有丹砂小字批注,引流截流会造成的损失,改流以后惠及的州府良田。
这一条水渠修好,几乎可以说是将祸患儋州十六县的水涝水患,引流到抚州,灌溉抚州千倾良田,等停了截流,水渠又连通驮、泾两处水系,这一条水渠修好,可谓神来之笔,造福一方。
坏只坏在,截流改道这一两年,彭冀一带难免干涸,缺了水,就算还能养桑蚕,数量少不说,品质肯定也大不如前了。
沐云生仔仔细细将图看了几遍,心里已经有七分信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准备找些朋友打听打听。
外头奔进来一个小伙计,满脸的欣喜癫狂,手舞足蹈又急切,“大掌事——快去洽谈,郑记原先准备扩开绸缎铺,囤积了好一批彭冀生丝,其他陈记李记都递了帖子,想去寻陆少夫人商量匀出一些——”
沐云生吃惊,差点没撞到门楣上,“你说谁?”
小伙计急得手脚一起比划,“陆少夫人啊,郑记就是陆少夫人名下的,平津侯府陆少夫人——这可轻易不得见,公子还得寻寻朋友牵个线才行。”
“!”
沐云生扇子都掉在了地上,实在是被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