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好像往事一幕幕,在皇帝脑海中不停闪现,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空茫得什么也没有,如眼前白幡,一片雪白。
皇帝终究还是抬起了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了那具棺椁,他手抚上幽凉的棺椁盖时,喉鼻间陡然浮起的沉重酸痛,如泰山压倾,令他不由微微仰脸,皇帝瞬了瞬眸子,将沉痛的泪意压在眼底、压在心中深处。
一般丧事里,钉棺是在下葬前的一两个时辰内,但由于扶灵回京路程漫长,时间要接近一个月,为保遗体长途运输安全、死者亡魂不受搅扰,谢疏临的棺椁在离开嘉州驿站时,就已钉棺。
皇帝在推不开棺盖后,才想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令人启棺,打扰谢疏临安息,只能在心中叹息,苍天无情,造化弄人,他与谢疏临多年兄弟,竟连谢疏临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
皇帝在停灵的厅堂,独自待了大半个时辰后,方才缓缓走出。走出房门时,皇帝见夜幕下一抹雪白,比霜月更冷,门外台阶下,一身丧服的慕晚,静默得似是一缕飘忽的幽魂,她垂首而立,不言不动,似周遭夜色皆是缠绕着她的无尽悲伤,看得皇帝心痛不已。
慕晚以为她和阿沅可能无法活着到京城,也以为她和阿沅可能会在京中见到皇帝,但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出京来此。
慕晚在听到通报后,惊怔须臾,即猜想皇帝是为名声而来,毕竟世人眼里,皇帝与谢疏临君臣情义深重,谢疏临身死异地,皇帝为了所谓的情义,需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不仅是为名声而来,还可能想要亲手铲除后患。无人能逃出天子的手掌心,慕晚只能面对,见机行事,竭力为她的孩子们博得一线生机。
见皇帝走出,慕晚立即带阿沅跪下接驾,并向皇帝请罪道:“臣妇与阿沅听到通报,急忙穿衣下榻出门,却还是晚了一步,未能及时接驾,请陛下恕罪。”
虽在夜色中看不太分明,但皇帝也能感觉出,慕晚比离京前又纤瘦许多。深爱的丈夫忽然离世,慕晚自然会伤心得形销骨立,可是她的身孕已经有四个月,她的腹部已明显微隆起,瘦弱的身体如何能支撑起她和孩子,她又怎吃得消长久守等在外?!
皇帝立即走近前去,下意识想要捉住慕晚的手臂,将她从幽凉的地面上拉起,却又想到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忍住,只是急令慕晚和孩子平身,又问道:“你……夫人是何时守等在外,怎无人通报?”
尹皓听陛下的问话中明显有斥责之意,慌忙回道:“臣等不敢打扰陛下……”
皇帝也无暇问责,只想让慕晚尽快坐歇,就让慕晚和宋沅跟他到了驿站的茶室中,令侍从在上茶后退了出去。慕晚在谢过皇帝赐座后,带阿沅坐在皇帝的左下首,也未喝茶,就只是垂眼静静坐着,衣袖遮掩下的一只手,紧紧地牵着阿沅的小手。
阿沅感觉娘亲的手很冷,冷得似乎在微微发抖。阿沅曾经很害怕皇帝,但从娘亲中毒那天夜里,皇帝亲自带太医救回娘亲后,阿沅心里就对皇帝有了感激之情,就没有那么怕了,因为觉得娘亲很冷,阿沅这时直接向皇帝请示道:“陛下,娘亲好像很冷,我想回房为娘亲拿件披风。”
慕晚担心阿沅出事,不敢让阿沅这时离开她半步,想借机与阿沅一起回房时,听皇帝说道:“不必,朕这里就有件披风。”
皇帝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心里自责,忙将自己骑马时穿的石青披风,解披在了慕晚身上。披风下慕晚瘦影纤纤、弱不胜衣,身形似是纤弱的琉璃,稍稍用力一碰,就会碎了,皇帝心中怜惜不已,想慕晚的心,应早在谢疏临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碎成千片万片,他早不怀疑慕晚对谢疏临的深情,当挚爱之人离去,越是情深,越是痛彻心扉。
皇帝在心中怀疑谢疏临之死或有蹊跷,也许真是意外天灾,是老天无眼,无情地夺去了谢疏临年轻的性命,又也许是有人纵火、蓄意报复,谢疏临为官公正不阿,在惩治贪污腐败时,定得罪过不少宵小之徒,可能有阴险之辈趁谢疏临离京,挟私报复,对谢疏临痛下杀手。
皇帝想仔细询问慕晚那夜失火情形,却又不敢问,怕挑起慕晚心中的悲伤,让她伤心流泪。
离谢疏临出事已经过去十几日,然慕晚在沉默不语时,仍似身陷在悲伤的汪洋里,身上萦绕着浓重的哀意,皇帝不敢想象,她在刚刚面对谢疏临的死亡时,是如何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皇帝后悔让谢疏临离京,他放谢疏临和慕晚离开,本意是要放手,是要许他们一家团圆美满,不想谢疏临竟会身死异乡、他们一家天人两隔。
不管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若他不放谢疏临离京,谢疏临就不会死在嘉州,皇帝追悔莫及,对慕晚道:“朕很后悔,朕不该让你们离京,要不是朕的旨意,也许疏临就不会离世……”
慕晚希望她与阿沅在皇帝眼里,对火灾是意外一事毫不怀疑,也不因谢疏临的死,对皇帝有任何怀疑怨怼之意,更是半点都不知晓遗诏的事。
慕晚就低着头,静静说道:“陛下不必自责,应是天意如此,疏临命中有此一劫,逃不过去。疏临生前与陛下情义深重,九泉下定不忍见陛下为他内疚伤怀,请陛下节哀。”
皇帝见慕晚眸下乌青,知她这些时日以来哀思缠身,定难睡个安稳觉,今夜好不容易睡沉,却又因为他的到来,被搅醒了。皇帝虽对慕晚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也想让慕晚尽快回房休息,就道:“夜深了,你与阿沅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朕送你们。”
慕晚牵着阿沅的手,随皇帝走出茶室房门时,见门外庭中侍立着尹大人等,乌泱泱的皆是人。慕晚下定决心,忽在众人面前,朝皇帝屈膝跪下,伏地恳请道:“臣妇斗胆,想乞求陛下一事。”
皇帝忙让慕晚起来说话,但慕晚坚持不肯,坚持叩首说道:“臣妇的阿沅,虽不是疏临亲生,但疏临生前将他视为亲子。疏临与陛下情义深重,生前有次同臣妇闲话时,曾说若哪日他意外先去,我等孤儿寡母皆要仰赖陛下照拂,臣妇斗胆想恳请陛下,看在与疏临的过往情义上,将阿沅收为义子。”
第88章
◎该叫父皇。◎
不待皇帝可能借故不允,慕晚就又情真意切地恳求道:“疏临生前甚是疼爱阿沅,九泉之下,定放心不下稚子,若是阿沅能被陛下收为义子,能在陛下圣恩眷顾下,平安长大成人,疏临定能含笑九泉。”
既然皇帝日夜兼程赶来表现他对谢疏临的情义,慕晚就想利用皇帝的“情义”,来保护阿沅不受皇帝所害。如果皇帝真是嘉州驿站火灾的幕后主使,眼下唯有这个法子能保护阿沅。
皇帝既与谢疏临有兄弟之情,理当对表兄留下的孤儿寡母多加照拂,甚至就将表兄的儿子,当成亲子,代替表兄担起教养孩子的职责。
慕晚备下了许多说辞,当皇帝独自待在谢疏临的棺椁旁时,站在夜风中的慕晚,在急思下默默地想定了这个法子。
迟恐有患,务必要在今晚、在众人面前,促成此事,慕晚要以谢疏临遗孀的身份,继续向皇帝苦苦恳求时,听皇帝开口说道:“朕本有此意,夫人不必再求,夫人请起。”
慕晚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般快,一时惊怔,伏首未起时,又听皇帝道:“阿沅,快扶你母亲起来。”
阿沅忙去搀扶娘亲的手臂,慕晚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微抬眸看向皇帝,见皇帝抬手摸了摸阿沅的头,皇帝目中对阿沅有疼惜之意。
皇帝叹声说道:“谢疏临的孩子,自然就是朕的孩子,朕会待阿沅如亲子,好生照拂教养他,让他平安长大成人,让谢疏临泉下得以安息。”
九五之尊的金口玉言已经说下,这正是慕晚所想要的,但因为来得太快,她不由感觉恍惚,好像有些不真实。难道嘉州驿站火灾真只是一场意外,与皇帝无关,皇帝问心无愧,也并没想将她和阿沅一起杀了?
还是,她今夜毫无怨怼怀疑的表现,让皇帝认为,她和阿沅都不知道遗诏的事,没有非杀不可的必要?
她对皇帝仍是有使用价值的,皇帝隐疾应仍未痊愈,仍可拿她当药,而阿沅,收个义子而已,对皇帝来说,算不得什么极为难的事,反而可以向天下人表明他品行贵重、重情重义,堪为天下典范,对他自己贤主明君的名声,十分有利。
无论如何,阿沅成为皇帝“义子”这件事,应能保他一时平安。若是阿沅前脚刚成为皇帝的义子,后脚就因什么“意外”骤然离世,皇帝信誓旦旦的金口玉言,在世人那里,就要显得可笑了。
慕晚就搂着阿沅的肩,让阿沅给皇帝行大礼,正式拜见他的“义父”。这事对阿沅来说太突然,他心里十分懵茫,但因为娘亲要他这么做,他不会违背娘亲的话,就在怔愣片刻后,朝皇帝跪下|身去,行了叩首大礼,并道:“阿沅拜见义父。”
“该叫‘父皇’。”皇帝扶孩子起来,他对慕晚让宋沅拜他为义父这事,有些意外又不意外。慕晚非常爱她的孩子,谢疏临离世后,谢家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应好不到哪里去,为人父母,要为孩子计之深远,慕晚就为孩子寻求新的庇护,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天下间,也无人能比他提供更加强有力的庇佑。
皇帝早知慕晚有许多的小心思,但他并不反感她此刻这么做。诚如慕晚所说,谢疏临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谢疏临确实将宋沅当成亲生儿子,若他能够代为照拂教养,谢疏临在九泉下也能安心些,而且,宋沅这个孩子,本就有一两分可能是他的亲儿子,他收宋沅为义子,未为不可。
皇帝再同慕晚和阿沅说了几句后,就让她们回房休息,时辰已经接近丑时了,她们母子经历丧亲之痛与路程奔波,定皆身心俱疲,需要好好歇息。
在送慕晚和宋沅回房后,皇帝又走回了谢疏临的棺椁旁,为谢疏临守夜。若人真有魂魄,皇帝希望谢疏临魂兮归来,他能和他再说上几句话。
在慕晚中毒那夜后,他与谢疏临一直没有正式谈论过许多事,没有交心过,皇帝没想到谢疏临这一去就是永别,对此心中甚是憾恨。然而并无魂兮归来,终夜只有皇帝一人的身影,在孤棺冷灯下,寂寂寥寥。
那厢,在随娘亲回到房间后,阿沅就不解地询问娘亲,为什么要让他拜皇帝为义父。慕晚不能让阿沅知道内情,她怕三四岁的小孩子藏不住话,在皇帝面前露出什么来,招致祸事,就只是简单地对他道:“因为你失去了父亲,娘亲希望你仍然能被父亲疼爱,能够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所以……所以求陛下当你的义父……”
阿沅不认为世间有任何男子可以代替谢爹爹做他的父亲,哪怕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哪怕是他的生父死而复生,都不能够取代谢爹爹在他心中的地位,代替他和谢爹爹从前相处时的美好记忆。
但阿沅知道娘亲是为他好,他不会违背娘亲的意思,就只是仍然不解地问道:“那我以后……要像和爹爹相处那样,和陛下相处吗?”
如果阿沅对皇帝太淡漠疏离,甚至有怀疑怨怼之意,皇帝可能会怀疑阿沅知晓内情。慕晚不希望阿沅沾惹丝毫危险,就颔首道:“是该这样,你要……对陛下亲近一些。”
阿沅“是”了一声,可还是犯难,“可是……可是我记得娘亲以前曾叮嘱我,要离陛下远远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慕晚将阿沅搂在怀里,亲吻了下他的额头道,“乖,听娘亲的话,娘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你听话,好吗?”
阿沅乖乖点头,不再问什么了,温顺地依偎在娘亲怀中。爹爹已经不在了,娘亲已经很伤心很伤心了,他要比以前更加听话懂事,不让娘亲为他操心半点,为他担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原定计划里,皇帝打算赶来看过谢疏临和慕晚后,就先赶回京中,但在来了之后,他见有孕在身的慕晚,要随扶灵一行颠簸,心中实在放心不下,皇帝就派人回京将辍朝时间又往后推了几日,决定亲自送谢疏临棺椁回京,也在路上照看慕晚。
慕晚孕期已有四个月,不仅身子开始沉重,日常也恶心频繁,尽管她路上大半时间都坐在马车中,不受日晒风吹,但道路不会时时刻刻都平坦,常有的颠簸,让慕晚在马车上有时感觉难受更甚,常常刚吃点东西或者喝杯茶水,没多久就又全吐出来。
人多眼杂,皇帝不能在慕晚难受的时候扶拢着她,让她靠在他的身上休息,为她擦汗喂药,只能够在心里面干着急。尽管侍奉慕晚的侍女、慕晚的儿子阿沅,都对慕晚十分上心,都在竭尽所能地照顾慕晚,但皇帝因为不能亲自做些什么,总是暗中心焦不已,他留下是想要在路上照看慕晚,却也只能一路看着而已。
一路心焦,终于离京中就剩一两日路程时,这天,原在马车中和娘亲待在一处的阿沅,忽然跑下车来,跑到皇帝的马前,着急地道:“陛……父……父皇,我娘亲不舒服,娘亲说她腹痛,痛得奇怪,父皇,您快派太医过来吧!我怕娘亲会出事!”
皇帝来时只带了随行侍卫,根本没带太医在身边,这地界离京城还有一两日路程,这时传太医也根本来不及,只能就近找当地大夫。偏偏车队又恰好行至旷野,远离城镇,慕晚此时应不能再受车马颠簸,只能让给大夫尽快赶来,皇帝急令人飞马速往附近城镇找寻大夫,自己则大步向慕晚的马车走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的了,皇帝就将马车车帘撩开,见车中慕晚正靠在侍女云琴身上,慕晚一手扶着腹部,脸色雪白,唇也紧紧咬着,乌漆的眸子漾着恐慌的水光,在看向他时,使他心中惊惶越发激烈晃荡。
慕晚这般,应该是躺下为好,可是马车内空间有限,慕晚只能这样难受地蜷着身子。皇帝朝四处看去,见茫茫旷野间,只远处有座年久失修的荒庙,皇帝即刻令人去打扫那座荒庙后,又想让侍女扶慕晚下车过去,但看慕晚这般,下车行走不便,侍女也无法抱起慕晚。
皇帝将心一横,终是直接钻身进车内,手揽住慕晚的肩背,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下,打横抱着慕晚走向远处那座荒庙。
第89章
◎朕要你死!◎
荒庙已被匆匆打扫过,佛殿前的干净地上,铺了席茵,又垫了褥毯、置了软枕,皇帝将慕晚轻轻放在褥枕间,在她身上盖了条毯子,又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腹部是否还疼得厉害。
“……疼……”慕晚因为腹痛,声音轻低惶恐,但她并不是畏惧疼痛,而是担心腹中的孩子可能要出什么意外,腹中这个孩子,有可能是谢疏临的孩子,是离开人世的谢疏临,留给她的唯一,无论如何,她想保住这个孩子。
慕晚这时也顾不得皇帝将她一路抱进庙中是惺惺作态还是其他,就在尹皓、云琴等人的注视下,恳求皇帝道:“求求陛下,胎儿不能有事,臣妇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别怕,朕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大夫很快就过来了。”皇帝着急地安慰了慕晚几句后,让无关人等都退下,让留下的侍女云琴等,尽快烧些热水、拧挤温毛巾。
那边水还在烧着,慕晚面上已浮沁起细密冷汗,皇帝拿帕子为慕晚擦着脸,心慌得手都不由微微颤抖。皇帝记得父皇后宫中曾有个柳姓才人,在怀孕四五个月时忽然滑胎,引发了大出血,由此丧命。柳才人那时在后宫中,有诸多太医、稳婆照料,都没能保命,慕晚此时在荒郊野外,连个大夫都没有,就算他派出去的人将大夫带来,也不知那大夫医术如何,弄不好是个庸医!
皇帝悔恨不已,悔恨自己在快两个月前,让谢疏临和慕晚离开京城。如果他不那么做,谢疏临就不会死在嘉州驿站,慕晚此时安生待在京中,身体有何不适,太医都能尽快赶到,要不是受谢疏临之死刺激,加上车马劳顿,慕晚应也不会腹痛,归根结底,都是他的过错。
纵然他是九五之尊,这时也不能凭空变出太医,皇帝只能一边着急地等待大夫过来,一边试图安慰慕晚,“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大夫就快过来了”,皇帝来回颠倒着这几句话,像是在安慰慕晚,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慕晚为腹中胎儿担忧不已时,心中也浮起疑惑。皇帝若要做戏,在人前将她一路抱进荒庙中,不仅已做戏做好了,甚至还做得有点过了。若皇帝的目的,是想展现他重情重义,他已经达成了目的,此刻完全没必要继续留在她身边,又是为她擦脸,又是说这些安慰的话。
难道是她在心里冤枉了皇帝?嘉州驿站的火灾,真就只是一场意外,与遗诏无关,也与皇帝无关?皇帝对她和阿沅,并没有欲除之后快之心?
慕晚欲深思时,却又无法在此时深思,她腹痛得身体打冷战,一阵阵冷战如潮浪袭来,让她的意识渐渐昏眩,慕晚阖上眼,似乎是要昏过去,却又像没有,仍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周围的动静,有时能听到周围的说话声。
皇帝见慕晚阖上眼,像是昏过去了,心中更是着急万分,幸而在那不久后,侍卫带大夫赶回来了。大夫姓齐,因听侍卫说有名孕妇腹痛难忍,在来时就带了一瓶保胎丸,他也不知这庙中一行都是些什么人,就是看着像官府中人、来头很大,丝毫不敢怠慢,进来后就忙取出两粒保胎丸,让侍女赶紧就着温水让那位夫人服下。
云琴虽然手脚麻利,但看在心急如焚的皇帝眼里,还是太慢了,皇帝欲抢过茶杯,喂慕晚吃药时,偏宋沅也急着要喂娘亲服药,也伸手向茶杯,两相一抢,反而叫杯中水泼了出去。
小孩子待在这儿,除了干担心着急,不能够做什么,还有点碍手碍脚,皇帝就让云琴把宋沅抱了出去,只他和大夫守在这里。齐大夫赶紧又倒了杯水来,皇帝忙将那两粒保胎丸连同温水一起让慕晚服了下去。
齐大夫见这情形,自然就以为这名衣着清贵的年轻男子,是这位美貌夫人的丈夫,齐大夫就一边把脉,一边询问道:“请问这位相公,令夫人是从何时开始腹痛?具体情形如何?”
皇帝微怔了下,这时也无暇纠正大夫的说辞,就尽快将慕晚的情形都对大夫说了,又问大夫慕晚这般严不严重,是否会有危险。
齐大夫捋着山羊须道:“这不好说,本来孕妇怀孕到四五个月时,胎儿正在腹中发育生长,牵扯挤压孕妇胞宫,会让孕妇有时候感到隐隐作痛,令夫人身体纤瘦单薄,这样的时候,比寻常孕妇要疼痛些,本就是有可能的事。但另一种可能是,令夫人是因为身体过虚或者劳累过甚,有流产的先兆,如果令夫人下|体出血,那就是要流产了……”
果然乡野庸医,把脉把了半天,却连哪种可能都弄不清楚!皇帝心中大怒,吼声斥道:“朕要她好好的,和孩子一起好好的!要是她和孩子有何三长两短,朕要你死!”
慕晚意识像是在海面上沉沉浮浮,一时溺进冰冷的海水里,一时又微微浮上、略见天光,能够听到一点外界动静。她在昏昏沉沉时,忽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皇帝好像是在说……要她死……
求生的意识霎时占据了所有,她不能死,不能够死在这里,她还有阿沅,还有腹中的孩子,她要保护他们……慕晚拼命挣扎着意识,将眸子睁开一线,她看见皇帝面色凛若寒霜,与先前安慰她时判若两人,皇帝眸中浮现着真切的骇人杀气。
阿沅不在、云琴也不在,此刻她身边……只有皇帝,还有……一个似是大夫的人……真是大夫吗?皇帝真想保她平安吗?她因为伤心过度、疲惫过度,在将要抵京时,因为流产大出血,和腹中孩子一尸两命,完全符合情理,世人对此只会唏嘘两句,不会有什么疑心。
能有什么疑心,皇帝已将事情做到了极致,他亲自来送谢疏临棺椁回京,又在她腹痛难忍时,在众目睽睽下,亲自抱送她到荒庙中,命人找来大夫。她和孩子的死,是天命不容,与皇帝有何关系,谢疏临的死,又与皇帝有何关系?!
她不能死!慕晚挣扎着将眼睁开,拼命唤她所信任的人,“阿沅!云琴!”她在皇帝按着她双肩时,眼望着皇帝,几乎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我不能死……当年……当年渡月山的事,我犯下大错,将陛下身体害成那般,我还没有弥补,我应当要弥补……”
皇帝见忽然睁眼的慕晚,像是刚从什么噩梦中醒来,而又没有完全苏醒,像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她正在什么处境中,在意识不清地乱说胡话。皇帝按着慕晚的肩头,让她不要乱动,但他的动作,反而使她挣扎得更厉害了,皇帝生怕慕晚有何好歹,只得连忙将手松开。
外面担心等候的阿沅,听到娘亲在着急唤他后,不顾阻拦,*硬跑了进去,跑到了娘亲身边。阿沅紧抓着娘亲的手道:“我在这里!阿沅在这里!”
皇帝见阿沅过来后,似乎意识不清的慕晚,就像平静了不少,不再挣扎乱动。皇帝微松口气,见那民间大夫傻愣愣地站着,正要斥令他继续看诊时,大夫忽然“噗通”一声,腿一软跪了下来。
齐大夫在刚开始听到什么“朕”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结果没一会儿后,昏迷着的那位夫人,又忽然睁眼醒来,冲着那年轻男子说着什么“陛下”。齐大夫脑子跟浆糊似的,呆搅了半晌,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又好像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心惊肉跳地腿软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这大夫这样子,皇帝也不敢让他再继续看诊,这手抖的,恐怕扎针时救治不成反而要害人性命。皇帝令侍卫进来,将这大夫拖带出去,慕晚躺着看那大夫被带走,紧紧地握着阿沅的小手,又看向皇帝,在心中挣扎权衡片刻,终是抬起另一只手,朝皇帝伸去,“……陛下……”
她到底对皇帝还是使用价值的,皇帝的隐疾没有痊愈,恐怕除了她外,仍不能碰触世间其他任何女子的手。皇帝那样看重江山,为了江山权位,可以不择手段、罔顾情义,如何能忍受自己终生无子,不仅要被世人背后议论一辈子,到死时,也只能够将自己的江山权位,传给其他皇室。只有要治愈的可能,皇帝一定想将他的隐疾治好。
第90章
◎究竟是陛下的义子,还是亲子?◎
皇帝见慕晚朝他伸出手,像是浮枝要寻求依靠,忙就紧攥住她的手。不管慕晚与他之间有着多少恩怨复杂的过去,在现下这种时候,虚弱恐慌的慕晚,都只能够依靠他,像是将要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