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锭银
就算程明簌是她的夫君,可是在她的心里,也永远比不过薛徵,程明簌盯着薛瑛的发旋,心事重重。
他并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可是此刻,万籁俱寂,程明簌听到自己的心空空地跳动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薛瑛喜欢他吗?
他也会在她的心中占据一个同样不可撼动的分量吗?
纵然做了夫妻,这份关系是不是远远地排在别的什么东西之后,永远都称不上几两。
薛瑛那样没心没肺,他在她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程明簌了无睡意,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表妹……”
正月初一,瑞雪未消。
依照祖制,皇帝需至太庙主持祭拜列祖列宗,祈求新岁国泰民安。
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缠绵病榻,精力不济,这些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交给皇子操办,换做从前,太子主理祭祀毋庸置疑,只是他现在尚在禁足中,姚敬畏敌,不战而败的阴影将姚家牢牢钉在耻辱柱上,连带着太子也饱受朝野非议。
边关战乱以来,六皇子不惜掏空私库,倾尽全力安抚因姚敬弃城而流离失所、惨遭屠戮的难民。
他在京城外广设粥棚、安民所,亲自冒雪巡视,嘘寒问暖,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捧着热粥,感念六殿下仁德。
皇帝在病榻上听闻六皇子所为,又对照太子禁足东宫、毫无作为的颓势,竟一道旨意,将代行祭祀之权,交予了六皇子。
此举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朝野上下瞬间炸开,一片沸腾,太子犹在,如此彰显宗法正统、代行君权的大事,竟由六皇子代劳,这是否预料着废储?流言蜚语,揣测纷纭,搅得人心浮动。
东宫之内,愁云惨雾,自禁足令下,太子便如同困兽,困锁于深宫高墙之内,不见天日。
往昔门庭若市,如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前不久,皇帝竟命贵妃协理六宫,明晃晃地分走了皇后手中的实权,姚氏一族,似乎大厦将倾。
姚敬本人,则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边关传回的消息混乱不堪,有说他早已被愤怒的犬戎士兵乱刀砍死,曝尸荒野;也有说他畏罪潜逃,正被朝廷海捕文书追拿,一旦擒获,等待他的便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下场。
除夕夜,或许是念及仅存的骨肉之情,皇帝开恩,短暂解了太子的禁足,允其在东宫范围内静思己过。
太子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空旷冷寂的殿宇中焦躁踱步,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挽回时势,不若大义灭亲,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姚家身上,他原本就是皇后养子,姚家所作所为,与他何干!
夜色渐深,宫外隐约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更衬得东宫内一片死寂,一些尚未彻底与东宫切割的臣属、幕僚,或是出于旧情,或是存着观望之心,纷纷派人送来了年礼以聊表心意。
礼物大多中规中矩,无非是些应景的字画古玩,这个时候若送什么贵重礼品,反而给自己惹祸上身。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被宫人悄无声息地抬了进来,混在其他礼物之中,放在偏殿一角,箱体朴素无纹,既无署名,也无标识,显得格外突兀。
太子心绪烦乱,本无暇留意这些琐碎,直到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他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偶然扫过那堆礼物,才被这个箱子吸引了注意,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那是什么?”
太子指着箱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问侍立在一旁的侍从。
侍从上前查看,同样疑惑,“回殿下,不知何人送来,未曾署名,奴婢这就命人打开查验。”
太子心中烦躁不已,无意识地拨动手上的扳指,他挥了挥手,示意开箱。
两名内侍上前,小心翼翼撬开箱盖上的铜锁,随着沉重的箱盖被缓缓掀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殿内侍奉的宫人无不掩鼻皱眉。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霎时响起。
太子踉跄几步,仓惶后退,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瞳孔因惊恐而放大涣散,他抬起胳膊,颤抖的手指死死指着敞开的木箱,嘴唇哆嗦不停,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箱内,一颗须发凌乱,双目圆睁,面容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人头,赫然呈现在摇曳的烛光之下,正是音讯全无,生死成谜的姚敬!断骨处凝固的乌黑血块触目惊心,几缕花白的头发粘连其上,姚敬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看着太子,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太子仿佛见了鬼,脑海中一片空白,退无可退,后背重重撞上多宝格,架子上陈列的名贵玉器,茶盏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砸落在地,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嗬……是他,是他。”
他开口语无伦次,神色惊恐,一口气就要上不来,太子白着脸,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调,“是薛徵!是不是薛明羽,他没死,他来索命了!他来找孤索命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了姚敬,还将人头送到了东宫来。
一旁的幕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见太子失态,他心头惊慌,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扑上前试图扶住几近癫狂的太子,声音发颤地安抚道:“殿下!殿下息怒,薛明羽早就死了,遭野兽啃食,尸骨无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殿下不是也验过了吗?”
当初薛徵中箭落崖,姚敬带兵搜了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发现他的行踪,那地方好好的人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更何况薛徵还带着重伤,后来追兵在野兽洞穴发现了薛徵的衣物与尸骨,才确定他已经死了。
“这……这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恐吓殿下,殿下万不可中计,自乱阵脚!”
他嘴上虽如此说,目光扫过箱中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若薛徵真已化作枯骨,眼前这姚敬的人头,又是谁的手笔?是六皇子吗?他眼下正是春风得意,故意送来这颗人头挑衅东宫也不无可能。
殿内烛火摇曳,将姚敬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映照得忽明忽暗,侍从慌不择路上前,将木箱重新盖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
太子坐在椅上,胸口因惊惧而剧烈起伏,瞳孔缩成一点,像是吓没了神,被侍妾扶着去卧房后,做了一夜的噩梦。
太子生母身份卑微,只是个宫女,是当年皇帝刚登上皇位时,随意临幸的,现在问起皇帝,估计他早就不记得有这号人。
那宫女本已到了出宫嫁人的年纪,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男人在宫外等了她十年,只盼宫女二十五岁出宫时二人成婚。
皇帝喝醉了酒,来了兴致将她临幸,宫女苦苦哀求,可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的威严岂容践踏?勃然大怒之下,他强要了那宫女,事后又因记恨她在龙榻前的抗拒,一道旨意将其打入冷宫。
宫女没多久便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孩子,恰逢皇后小产,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便将这无母的皇子抱到坤宁宫中抚养。
他成了太子,认姚家为母族,身份尊贵无匹,然而,平庸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治国之道,权谋之术,他学得吃力,总显得力不从心。
薛徵是武宁侯府的公子,表字明羽,这还是皇帝为他取的字,薛徵比太子要小几岁,幼时被武宁侯领着入宫面圣时,父皇见他小小年纪聪颖过人,便让他做太子伴读,一起于文华殿学习。
太子虽年长几岁,可无论是背诵经史典籍,还是写策论文章,甚至骑射武艺,薛徵都远胜于他。
皇帝每次考问皇子功课,他的回答只能算中规中矩,谈不上差,但对于一个储君而言,则显得有些平庸乏味。
而薛徵呢,少时便高中进士,太子一面不得不听从母族的安排,极力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面却在心底深处,阴暗地滋生着排斥与嫉恨。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半年后,薛徵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一意孤行跑去边关参军。
武宁侯气得病倒,建安公主日夜以泪洗面,薛徵还是辞了官,去了西北。
太子闻讯,愕然之余,心底竟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离经叛道!自毁前程!他一个文臣,握惯了笔杆子,如何适应得了边关的艰辛,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薛徵在边关节节高升,从一个小兵,到百夫长,校尉,副将,再到统领三军,只用了七年。
西域使臣带着投诚的国书以及贡品进京的那日,太子一夜未睡。
姚国舅提议让薛徵死在关外时,太子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许一方面,他的确容许不了一个手握重兵,却不肯对自己完全服从的臣子存在,可更多的,是他早就见不惯薛徵,想让这耀眼夺目的太阳陨落了。
正月的第一天,太子就病倒了。
六皇子主持祭祀,入太庙供奉祭拜列祖列宗,一时风光无量,皇帝病重,眼见着越来越不行了,朝中对于废储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
薛瑛打算将老夫人接回来,如今薛家的日子,不似前段时间那般落魄,随着六皇子势力越来越大,薛家的地位也在朝中水涨船高。
什么邀薛瑛去赏梅,去喝茶的请帖多得数不过来,雪花片似的,薛瑛冷笑,“真可怜,又像从前一样,一副哈巴狗的模样,以为我不记得薛家出事之后,他们是怎么落井下石的吗?”
武宁侯从前的同僚好友对他们避而不见,薛瑛知道,侯府牵涉的案子非同一般,大家想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该趁机污蔑泼脏水,明明过去侯府也曾经对他们有恩。
程明簌看到那些摆在桌子上的请帖,问道:“你不想去,我替你回绝了,帖子我拿去扔掉。”
薛瑛伸却手按住,摇摇头,“还是去吧,我以*前无法无天,得罪人太多,兄长以后……难免要拉拢臣子,多一分助力,便少一分危险。为了哥哥,我也不是不能忍着恶心去和这些人打交道。”
行造反之事,不管成功与否,在某些人眼里终究是乱臣贼子,也极易落人口舌,薛瑛不想哥哥以后很辛苦,也不想得罪人连累他,她不会打仗,也不会朝廷上的那些谋算,没法帮薛徵,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带来麻烦。
薛瑛将请帖全都收下,让下人帮她安排。
程明簌站在一旁,见状默然。
薛瑛变得有些不太像她,遇到与家人有关的事情,她都会思虑周全再周全,不肯有一丝差池,小心翼翼,和她平日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模样不同。
除夕夜,薛徵的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成了一场梦,他离开后,薛瑛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没有人能猜得出薛徵曾经回来过。
去徐家接老夫人时,薛瑛没有出面,她坐在马车上,让下人出去知会。
没多久,老夫人便被轿子抬着出府,薛瑛走下马车,上去迎接。
老夫人在徐家住了二月有余,期间一直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都被徐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过去,徐家与薛府划清界限,但对老夫人还算孝敬,毕竟是长辈,若苛待了不合孝道。
因为上次的事情,徐家理亏,徐夫人也不好意思同薛瑛再说些什么,太子失势,徐家的日子也跟着不好过。
薛瑛将老夫人扶上马车,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和你娘怎么去吃了这么久的斋啊,你爹去疏理黄河水患,如今怎么样了,水治好了吗?”
薛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徐家哄老夫人的说辞。
她笑了笑,说道:“爹爹哥哥都在外,我和娘就在寺里多住了段日子,给他们两人祈福求平安,昨日娘进宫侍疾去了,爹爹也回来了,不过他忙公务太累,就没有来接您。”
老夫人一听,终于笑了,颤颤巍巍地钻进马车坐下,里面的程明簌搭了把手,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个是自己孙女婿,茫然地盯着程明簌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阿澄啊,你怎么在这里?”
阿澄是武宁侯的小名,方才薛瑛说武宁侯在家,老夫人还纳闷,那这个坐在马车里的是谁?
程明簌温声道:“祖母,我是子猗,是阿瑛的夫君,您孙女婿。”
老夫人惊愣,久久反应不过来,想不清楚薛瑛什么时候多了个丈夫,程明簌只好先让她坐下了。
薛瑛放下帘子,马车刚要驶离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一声,“表妹。”
薛瑛顿时肩膀一跳,后背都有些发麻。
她不想理会,催促马夫快些离开。
那声音又响起,“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只有几句。”
薛瑛面色有些白,程明簌沉着脸,掀开帘子,“徐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和我说,我夫人,不想听。”
徐星涯站在不远处,抬起头,对上程明簌冷冰冰的视线。
透过掀起的帘子一角,他看到了一截水蓝色的衣摆,接着又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起。
程明簌直起身子,将薛瑛挡得严严实实。
不远处的徐星涯一身白衣,两颊瘦削到近乎凹陷,人看上去也没什么气色。
程明簌先前将他重伤,徐星涯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
这两日,他听说了朝中的事,知道太子元气大伤,若不想想法子度过眼下难关,将自己从姚敬的事情里摘出去,怕是逃不了废储一事。
东宫给他递了消息,想让他出谋划策,徐星涯都敷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