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庆阳这边早叫厨房预备好了涮汤锅的汤料与配菜,父皇一来,庆阳就拉着父皇去了暖阁,再让解玉传膳。
兴武帝瞥眼女儿,没什么精神地问:“不是病了?怎么装都不装一下?”
庆阳:“装了也瞒不过父皇,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好几天没见父皇了,今晚父皇再不露面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因为想念父皇而病。”
兴武帝朝一边干呸了两口:“快过年了,不许瞎说。”
呸完一抬头,就见女儿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呢,兴许是他这副模样太憔悴,女儿的眼里全是心疼。
兴武帝摆摆手,垂眸道:“年纪大了就容易这样,过两天就好了,麟儿不用担心。”
庆阳:“父皇经历过那么多事,尚且做不到不为定国公伤怀,我才十几岁,又哪里能做到不为父皇牵肠挂肚?果真如此,父皇该为有我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儿心寒了吧?”
兴武帝:“……”
这时,解玉领了厨房端了热气腾腾的汤锅来。
被女儿的好胃口惊到的兴武帝:“……”
解玉等人退下后,庆阳一边为父皇涮肉一边道:“父皇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不许再因为一位老友的离去让您的妻儿子女以及一帮子大臣们跟着日夜难安,赶紧痛痛快快吃一顿,吃完就去陪母妃吧,母妃这几日才是真正的食难下咽,人都瘦了一圈。”
兴武帝:“……所以啊,你母妃才是宫里最惦记朕的人,朕白疼你十几年了。”
庆阳:“那是因为父皇疼母妃的时间比疼我多了六年,母妃比我更惦记您,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兴武帝:“照你这么说,等张肃陪你做了几十年夫妻后,你惦记他就比惦记朕多了,是吧?”
小公主“啪”地放下筷子,瞪向对面的父皇:“父皇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试试?”
兴武帝瞧着女儿眼里瞬间蓄满的水光,赶紧抄起筷子帮女儿涮肉:“不说了不说了,来,吃肉!”
第112章
别看庆阳见到父皇后一直在想办法逗父皇笑, 其实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父皇的第一眼,庆阳就差点哭出来。
南巡期间她与父皇可是朝夕相处了整整九个月, 路途那么多风雨颠簸,父皇都始终如山岳一般稳稳立于她与二哥身后,丝毫不显老态,然而一回京,明明起居可以更舒服了,父皇却因为邓冲的病逝幽居数日。
过去的这几天,庆阳猜得到父皇心里肯定不好受,可她预料不到父皇会一下子多出许多白发,预料不到父皇的眼角增加了更多的皱纹,甚至连目光都失去了前阵子在峡县考问她与二哥时的锐利与神采。
生老病死, 人生常态,庆阳能接受成国公吕光祖的寿终正寝,能接受严锡正、戴纶等功臣的华发渐生, 能接受开国名将傅道年的晚节不保甚至邓冲伐骠功成后的不幸染病, 就是不愿承认她最敬爱的父皇也在随着她的长大而一日日老去。
就着父皇拿自己寿数的调侃, 庆阳痛快地哭了一场。
兴武帝嘴上说着涮肉,眼睛也被腾腾的汤锅水雾熏得酸溜溜的。
他的麟儿自幼早慧,越大越明理懂事,从未因为什么手足争执哭过闹过, 连挨了外甥的骂也不会跑来跟父皇告状, 少有的几次落泪都是因为怕父皇丢下她。
这样的女儿,平时瞧着已然能独当一面什么都不需要他操心了,哭起来却一下子多了孩子气,也越让他放不下。
邓冲说走就走了,除了对身染瘴疠死得憋屈的遗憾, 邓冲其实没什么放不下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定国公府的富贵荣耀也足够稳当,彪悍粗鲁的发妻他早不稀罕了,几个貌美小妾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的玩意而已。
再看他这个皇帝,家业比邓冲大得多,挑继位者就得慎之又慎,这事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选出来的还得让文武大臣们都满意,否则这帮人就会搬出各种道理来烦他。
再看家人,他有比他小了十七岁的舍不得分开的爱妃,有三个没出息却又可能被人挑唆内斗的儿子,有主意颇大却不明事理的大女儿,有哪哪都好却注定要受千般磨难他想帮也没时间一直帮扶的麟儿,有一个虽然偶尔混不吝却陪着他一路打下江山的亲弟弟……
嗯,麟儿说得对,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可不能继续撂摊子。
满桌的肉与菜,兴武帝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第一次被人请吃席的时候,一样一样连续地往嘴里塞。
父皇胃口好,庆阳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陪着父皇尽兴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一些父皇可能还没心情留意的事,譬如二月才与三哥完婚的三嫂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譬如她的公主府已经修好了,只等她这个主人去查验便可正式交接。
兴武帝再嫌弃三儿子,也为老三要当爹的喜讯高兴了一下,等女儿提到她的公主府,兴武帝哼了声,忍不住又逗起女儿来:“就这么盼着跟张肃完婚啊?”
庆阳:“跟他有何关系,那是父皇赏给我的府邸,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大宅子,我不喜欢才怪。”
兴武帝:“喜欢也没用,大婚前父皇不会放你出宫的,老老实实在宫里住着,多陪陪朕跟你母妃。”
关系到自己的婚事,庆阳也想提前知晓大概的婚期,好奇问:“父皇选好吉日了吗?”
民间女子通常十五六岁就出嫁了,家里疼爱女儿的最迟也会安排在十八岁之前,自家这边,大姐十七岁出嫁,庆阳料想她的婚期就在明年了。
兴武帝:“还没选,反正朕一点都不着急把朕的掌中明珠放出宫,他张肃敢急,叫他来跟朕说,朕重新给他赐门婚。”
庆阳:“……”
不急就不急吧,她也没怎么急,九华宫虽然不如外面的公主府宽敞气派,但九华宫离前朝的各官署近啊,住在宫里,她早上还能多睡两刻钟左右,见父皇母妃也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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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回京后便消沉数日的帝王终于又出现在了大殿上主持早朝了。
庆阳欣慰地发现父皇多出来的白发虽然黑不回去了,但穿了一身黑底红边龙袍的父皇眼中又恢复了七八分的威严与神采,料想再过一段时间,父皇就会彻底从邓冲病逝的悲痛中走出来。
散朝后,兴武帝点了三儿一女以及弟弟陪他去共用早饭,算是补上南巡结束后的小聚,小年那天再办场正式的皇室家宴。
早膳摆好,兴武帝吃了两口,先问雍王:“邓冲走前,你去探望过吧?”
雍王叹道:“从他病重的消息传出来,我每天都会过去一趟,去了就要挨他的骂,嫌我走得太勤,他那人皇上最清楚,死鸭子嘴硬。”
兴武帝沉默片刻,问:“除了交待你们不许知会朕,他可有别的遗言?”
雍王也很难受啊,说起这个都没什么食欲了,放下筷子道:“跟我说的都是些下辈子再一起打仗喝酒的屁话,就让我转告皇上,说他很后悔年轻时没听你的话改掉一些坏毛病,瘴疠也是因为那些坏毛病染的,叫皇上不必自责,再就是嘱咐邓坤邓泰一心为朝廷效力,不许丢他的人。”
邓冲的坏毛病?
兴武帝能想起一堆来,不过怎么算邓冲的死都是为国捐躯,是为他分忧,便有他的责任。
庆阳默默给父皇夹了一道菜。
兴武帝就不提邓冲了,吃了小女儿的孝顺,再看向太子:“听说朕南巡期间,你几乎每个月都要头疼一两次?到底是怎么个疼法,又是什么病因啊,是国事太多累到都快三十的你了,还是不懂事的臣子太多气到你了?”
年龄那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讽刺与嫌弃,秦弘羞愧难当,离席站到一旁,低着头道:“儿臣无能,辜负父皇的厚望了。”
同样被点到的雍王赶紧站到一边,主动坦诚了自己的过错:“皇上,这事怪我,是我太贪西胡送来的那批骏马了,光想着让北营的骑兵都能换上新马,硬拿叔侄的情分去逼太子心软,结果把他逼出病来,臣错了,还请皇上责罚!”
第一次听说王叔要马的秦炳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庆阳只管瞧着父皇的龙袍领边,因为九华宫离重元宫太近,大哥那边的大事小事沁芳几个几乎都打听到了,所以庆阳回宫当天就获悉了大哥的头疾以及几次引发大哥头疾的引子。
庆阳既心疼大哥年纪轻轻怎么就落了头疾的病根,也能理解父皇对大哥遇事就犯病的不满,父皇与大哥,除了父子更是帝王储君,父皇对大哥期望越高,就越会为大哥的无力感到失望。
兴武帝的火气立即朝雍王发过去了:“你还有脸说!太子第一次监国,你做叔父的不想着给他帮忙就算了,居然还去给他添乱,这是太子还算硬朗没出大事,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消息传出去,你是要咱们老秦家刚开国就闹出叔侄相残的丑闻吗?”
雍王的脸刷得白了,扑通跪到兴武帝面前,急得语无伦次:“大哥,我,我是真的只想要马,没想别的啊,我又不知道弘儿那么不禁事,我不知道他会头疼啊……大哥你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没想着要故意把弘儿气出病来!”
秦弘赶紧也跪了下去,为王叔求情:“父皇,此事都怪儿臣瞻前顾后乱了规矩,王叔只是无心之过,还请父皇明察!”
兴武帝笑了下,对着跪在一起的叔侄俩道:“是,你们一个只是无心之过,一个只是心软为难,你们都没错,是朕小题大做了,是朕不该平时对你们约束太多,就该朕的弟弟想要多少匹马朕就给他多少匹,就该朕的太子想把国事当家事就让他随心处置,大不了边军没马挡不住胡骑,大不了国无章法趁早亡国,反正咱们老秦家根子上就是穷光蛋,重新变穷也不怕没饭吃,对吧?”
秦弘三个只是挨了父皇二十来年的骂,雍王可是挨了四十多年啊,一听这骂词就知道大哥是真的动肝火了,悔得他左右扇起自己的耳光来:“都怪我犯浑,都怪我嘴贱,我知道错了,大哥你消消气!”
被父皇的怒火吓得心神俱颤的秦弘一下子懵了,他是该继续认罪,还是学王叔那般直接动手惩罚自己?
庆阳分别从桌子底下踢了二哥、三哥一脚。
秦炳还没反应过来,秦仁连忙扑过去拉下王叔的双手连着身体整个抱住,讨好地看向父皇:“父皇,大哥王叔都知错了,您看这马上要过年了,父皇就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兴武帝冷冷瞪了他一眼。
雍王趁机甩开三侄子,继续扇自己的耳光。
秦炳终于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扑过去代替三弟从一侧抱住王叔,再去求父皇。
兴武帝叫这几人都滚。
秦炳赶紧扯走了王叔,庆阳与三哥一起扶着大哥告退。
离开乾元殿,庆阳安抚挨了训的二人道:“南巡路途辛苦,父皇虽然嘴上没抱怨,龙体肯定累的,回京后又因为定国公伤心了一场,郁气堆积就容易动肝火,父皇一世英名,不能无故委屈大臣们,只好拿自家人撒气了,但这绝不是父皇的本意,大哥与王叔千万别放在心上。”
雍王两边脸都被打红了,闻言点点头:“是这样,弘儿别太在意,咱们真能帮皇上吐了这口郁气,其实还是立功了,总比他自己憋出病来强。”
他是被大哥骂大的,回头就忘了。
秦弘唯有苦笑。
王叔的错只是一次之过,父皇可以原谅,他的无能却是长期的,父皇如何视若无睹?
第113章
因为早上父皇发了一通脾气, 傍晚下值后庆阳又去了一趟乾元殿。
这个时间父皇应该没在忙碌政事,就在庆阳打算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时, 守在外面的何元敬笑着道:“禀殿下,刚刚皇上召了皇长孙过来检查功课。”
在何元敬看来,皇上与皇长孙共享天伦是私事,小公主当然可以毫不避讳地入内,他只是尽职地告知小公主里面的情形,免得小公主误以为里面只有皇上一人。
庆阳却停下了脚步,面露欣慰,交待何元敬道:“父皇恢复了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就不进去了。”
说完, 庆阳转身离去。
自从去年夏日她在西苑问过铮哥儿还喜不喜欢小姑姑之后,鉴于铮哥儿心里的答案是不喜欢,庆阳就淡了这份姑侄情分。明面上庆阳不会表现出来, 反正她平时当差确实挺忙的, 铮哥儿的功课也越来越多, 姑侄俩相处时间变短乃是顺理成章。
她这边疏离了,铮哥儿那孩子似乎也没有要主动跟她亲近的意思,再加上南巡长达九个月的分别,等庆阳回宫, 她在铮哥儿身上感受到的疏离就更多了。
作为皇孙, 无论铮哥儿喜不喜欢被父皇检查功课,父皇的召见对小家伙而言都是一种圣宠,既如此,庆阳又何必进去分了今晚父皇本可以完全给铮哥儿一人的恩宠?万一铮哥儿答得不好挨了父皇的骂,她在场的话, 铮哥儿可能会更加难堪,然后变得更加不喜欢小姑姑。
庆阳不图侄儿的喜欢,只是没必要非进去不可。
乾元殿门前,何元敬目送小公主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两三年前的事。
那时候小公主还在崇文阁读书,皇长孙也才两三岁,有时候小公主过来找父皇,得知侄儿在里面,小公主会笑着走进去,紧跟着里面就会传来小公主逗弄侄儿的亲昵之言。
内殿,兴武帝对铮哥儿这一年的学业还算满意,小家伙只是没有女儿那般天资过人,却也是个聪慧且勤学的孩子,这点跟太子小时候很像,不过铮哥儿并没有继承太子的过于谨小慎微与懦弱,有的只是这个年龄的孩童面对威严的祖父常见的紧张。
“父王生病的时候,铮哥儿会怕吗?”兴武帝让孙子坐在他旁边,摸着小家伙的脑袋问。
铮哥儿难过地点点头。
兴武帝:“那铮哥儿知道父王为何会生病吗?”
铮哥儿早已明白在皇祖父面前要谨言慎行了,可皇祖父挨得这么近地看着他,铮哥儿不敢思索太久,小声道:“因为父王忧心国事,他怕遭遇旱灾的百姓生病,怕遭遇洪水的百姓失去田地丢了性命,怕东胡敌兵屠杀更多的村落。”
兴武帝暗暗感慨,从小长在宫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三个儿子这个年纪时唯一了解的国事就是他们的反王父亲正在跟朝廷打仗吧。
兴武帝教导孙子:“怕是正常的,但光害怕没有用,我们得想办法解决问题,解决了也就不用怕了。因为害怕就生病的话,那就只能指望别人帮我们解决难题,可是别人就一定会真心帮我们吗,别人就一定能解决好吗?只有靠自己解决,才是最省心也最放心的法子。”
铮哥儿:“……皇祖父是在怪父王吗?”
兴武帝:“不是怪,朕只是想不通,朕从小就安排先生们教你父王如何去做储君,朕也亲自教过,他及冠后更是在前朝观政了七八年,什么旱灾洪灾外敌侵边的事他都听朕与大臣们商议过解决过,他该清楚这些问题的应对之法,怎么还会那么怕?”
铮哥儿低下头,皇祖父都想不通,他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