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于是,遇到有成片梯田的县城,庆阳特别考察了几位郡守甚至知县的才干,可惜那些梯田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一代代开垦所得,非现任官员之功,至少庆阳问过的几位官员只是组织百姓维持了梯田,没一个尝试鼓动别地百姓去开垦新的梯田的。
究其原因,一是百姓现有的耕地已经够用了,开荒过于辛苦且收效甚微,毕竟南地的山上全是老树盘结,挖树根累,前面几年泛滥成灾的野草更是影响庄稼产量,二是官员们不想费力不讨好,开荒三年显不出政绩,只会便宜后来官员。
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能完成朝廷的政令就能交差了,有能力有野心的官员会选择更省力省心的途径提升政绩,只有既有能力、一心为民且能吃苦耐劳的极少数官员才会不畏艰险地去啃一些硬骨头。
人心如此,庆阳不会苛责那些虽然平庸却也尽职了的官员,她只是渴望能为她所用的贤才。
杨节不知道小公主所想,只如实地回答故土梯田的问题。
庆阳这才知道杨节的父亲是个里正,杨节少时就读书了,但每到农忙他都会跟着家人去梯田上帮忙,像旱季如何蓄水引水雨季如何排水这种琐事杨节全都知晓,小公主有兴趣听,他便也讲得特别细,甚至提到了稻田里的一种名为红螯虾的野味。
吃惯珍馐佳酿的小公主居然被挑起了食欲。
杨节:“……现在稻田里也能捞到一些红螯虾,只是不如盛夏时节味道鲜美,殿下若不嫌弃,微臣这就派人去打捞,傍晚进城后再为殿下加菜。”
庆阳:“那就尝尝吧,南地逛了一大圈,居然今日才从你这里听说这等野味。”
杨节不由地笑了。
默默跟在后面的张肃:“……”
庆阳继续问梯田的事。
百闻不如一见,杨节道:“其实微臣去年到任后,见本县百姓因为少耕地而贫困,而此处又有丹山一地适合开垦梯田,微臣便说服几村百姓去开荒了,只因人力不足才开了一座山头得田三百余亩,不过因为今年稻田见了收成,已有更多村民愿意随微臣开荒,料想明年可得更多梯田。”
庆阳意外道:“这事刚刚问政时你怎么没说?”
杨节惭愧道:“才三百余亩梯田,微臣不敢邀功,原想凑足千亩后再上报朝廷的。”
这时,车驾里面的兴武帝发话了:“你说的那片梯田离此地多远?”
面对帝王,杨节声音更恭敬了,道:“丹山在县城东方二十里处,这里过去的话,大概要走五十里。”
兴武帝便停了帝驾,由他带着庆阳兄妹、张肃以及一千骑兵随杨节快马前往梯田,樊钟父子率领两千骑兵继续护送丽妃前往叙县县城。
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左右兴武帝一行人就来到了那座刚开垦最多一年的梯田山头,山头不高,山顶上就是一片蓄水塘,泛黄的塘水倒映着高空的蓝天以及塘边的树影。
杨节指着山脚下的一处小村落道:“这都是为了开荒从别处迁来的百姓,方便照料梯田庄稼。”
百姓永远都是这样,哪里有更多的田地,他们就迁去哪里,而那些田多的大户自然还留在原籍,毕竟平原的田地耕种起来更方便。
兴武帝点点头,指着旁边几座山头问:“那些也都适合开成梯田?”
杨节:“是,微臣逐个山头查访过,本县总共大概可得万亩左右的梯田。”
山头虽多,但不是哪个山头都适合种庄稼。
朝廷对新开荒的田地有免赋三年的嘉奖成例,但那都是后话了,且梯田开垦比平地开荒更难,兴武帝当即对杨节道:“修建水塘等工费都从县库里出,另百姓每开荒一亩梯田,次年产量达到当地稻田均产便可得一钱银子的赏钱,朕再给这种新开垦的梯田五年免赋期。”
杨节立即代当地百姓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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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君臣的宴席上就多了一样麻辣味的红烧红螯虾。
杨节亲自为贵人们示范红螯虾的吃法,虽然驿馆的厨子们已经精心处理过了,但这红螯虾长了壳,还是得动手剥才行。
帝妃那边有何元敬侍奉,庆阳没带解玉来,扫眼对面只管自己吃得痛快的二哥,庆阳终于想念留在京城的三哥了。
“殿下若不嫌弃,臣愿为殿下剥虾。”坐在秦炳旁边席案后的准驸马忽然离席,躬身请示道。
庆阳笑了:“那就有劳三公子了。”
张肃神色如常地坐到了小公主身旁。
庆阳命人直接将张肃的席案摆在她这边,两人同席而食。
因为梯田的事,知县杨节无疑成了小公主心目中的待选能臣之一,但论赏心悦目以及侍奉她时的体贴周到,张肃还是稳稳地在小公主心里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譬如张肃那双修长如玉的剥虾也剥出了雅气的手,庆阳便忍不住看了好久。
第111章
帝驾离开益州城, 先后经广元、汉中、金州、郧阳,再渡过汉江、丹江进入峡县地界, 兜兜转转走了一万多里路后,终于又回到了京师地界,距离京城只剩下四百多里,最多再有五六日的路程。
帝驾出发时乃阳春三月,此时却已是腊八寒冬。
峡县的官驿建得还算宽敞,但冬日烧的都是火炕与炭,并无宫里或京城勋贵人家所用的地龙。
吃过晚饭,兴武帝留下一双儿女,坐在炭盆前一边烤手一边道:“其实离开郧阳后,继续往东就出山了, 再从南阳那边绕回京城一路都是坦途,朕偏偏要带着你们走这边的山路,知道为何吗?”
庆阳坐在炭盆另一侧, 学父皇那样伸手烤火, 闻言看向二哥。
纵使这一路二哥的对答都没怎么让父皇满意过, 可每次二哥回答时依然信心满满,那么庆阳作为妹妹,就不该抢在二哥前面开口。
秦炳不假思索地道:“越是山区的县城越穷,越穷才越需要看看知县们有没有好好当他们的父母官。”
还有一点, 父皇故意要用行路的艰辛磨砺他们, 自然哪条路难走就走哪条了。
兴武帝扬了扬嘴角,九个月的南巡都没让老二的脑袋里多装点东西,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他看向小女儿。
庆阳道:“二哥说的是一层,再有,从峡县这边回京, 会先后经过伏牛山、熊耳山,此二山乃是京城西南方的天然屏障,父皇是想我与二哥熟悉这一带的山路地形,万一将来有战事,我们也好根据山势排兵布阵。”
从京城到长安的那条路北巡时父皇已经带他们走过了,这次南巡算是让她与二哥将京城四周的地形都亲自查看了一遍。
兴武帝没有夸小女儿,只斜了老二一眼。
秦炳并不因为答错了而羞愧,反而挺激动的,站起来道:“那我好好看看这边的舆图去!”
兴武帝没拦着,等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朝小女儿叹道:“你二哥,以后最多也就当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了,成不了帅才。”
庆阳笑道:“将帅各有所长,二哥能做猛将也很厉害了。”
窗外一阵寒风刮过,呼啸声听着都叫人冷,兴武帝取下女儿挂在旁边的大氅,亲手替女儿披好并带上兜帽,道:“走吧,父皇送你回去。”
庆阳:“就在旁边的厢房,父皇早点休息吧。”
兴武帝坚持要送女儿,庆阳便也取下父皇的大氅,笑着替父皇披好。
父女俩前后走了出去,冷风迎面吹来,兴武帝熟练地挡在女儿身前。
没走几步就到了小公主下榻的厢房,兴武帝看过堂屋的炭盆,进了女儿的卧房,先摸摸已经铺好的被褥底下,确定足够暖和,再瞅着书桌上备好的笔墨纸砚问:“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写东西?”
若非女儿提前吩咐了,解玉、拂柳岂敢擅作主张。
庆阳:“……习惯了,最多写半个时辰,父皇放心吧。”
兴武帝不放心,走到书桌旁,发现这边摆了不少书,有两卷班固的《地理志》,有两卷郦道元的《水经注》,还有五本被女儿题了字的稿本,以《南巡》为名,分成了《山篇》、《水篇》、《官篇》、《民篇》以及《物产篇》。
兴武帝愣住了。
庆阳直接将父皇往外推:“还有最后几百里路没写呢,等我写完再请父皇赐教。”
兴武帝满眼感慨:“麟儿都会著书了,父皇这点学问可不够格再给你赐教。”
庆阳:“胡乱记些我的南巡见闻罢了,算不得著书,父皇再调侃我,我不给你看了。”
话音落下,小公主已经将父皇推出了堂屋,嘱咐父皇早点睡,庆阳笑着从里面关了门。
兴武帝扬声道:“半个时辰后朕会出来检查,你这边的灯若还亮着,朕叫你母妃来管你。”
庆阳才不信父皇会舍得把母妃从暖呼呼的被窝里赶出来,最多让何元敬跑一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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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三上午,离京近一年的兴武帝终于回了京。
太子率领文武百官来城外接驾,终于回家了,兴武帝的心情还是挺好的,只是才走出车厢,才站在车辕上,兴武帝就察觉了太子神色的异样,躲躲闪闪的,却也不似担心被他斥责。
兴武帝再去看太子身后,这一看,就见弟弟雍王居然也不敢直视他了,然而短暂的对视后,那挨了一刀也不会喊痛的弟弟居然红了眼圈。
兴武帝心里一突,飞快扫过低着脑袋回避他的严锡正、杨执敏、吕瓒等人,看向小辈们那边,秦梁、傅魁、薛言正这几个都在,唯独少了邓坤、邓泰,少了这对儿绝不会无故不来接驾的兄弟。
兴武帝退后一步,扶着车身垂眸许久,才仰首问:“说吧,定国公何时走的。”
秦弘跪在地上,落泪道:“三日前,定国公病重,临终前他特意交待过,不许任何人将消息报给父皇,以免惊扰父皇南巡……请父皇节哀,保重龙体!”
早已跟着跪下的文武百官同声高呼,请皇上节哀。
兴武帝做不到,那是邓冲啊,是比亲弟弟还更像他弟弟的兄弟,虎狼似的一个大将军,原本比他这个常年操劳国事的皇帝还要硬朗,就因为被他派去征伐骠国才身染瘴疠,才五十多岁就满头白发,才早早撒手人寰……
“备马。”兴武帝依然仰着头,吩咐守在车旁的樊钟道。
樊钟红着眼眶去牵了皇上的坐骑来。
兴武帝直接从车辕这边跨到马背上,侧首对准备跟过来的小女儿道:“朕去送定国公最后一程,麟儿先陪你母妃回宫。”
说完,他策马朝城门奔去,樊钟朝张肃使个眼色,再紧随敬王身后去追随皇上了。
皇帝都走了,前来接驾的文武百官陆续站了起来,因为太子要去定国公府伴驾,众臣也要同行。
庆阳让张肃、樊怀忠等人继续护送她与母妃回宫,她自去上了母妃的马车。
丽妃的马车就在帝驾后面,听见出了何事,女儿一上车,丽妃就因为心疼皇上落下泪来:“成国公走的时候你父皇都跟丢了魂一样,这回……”
庆阳坐到母妃身边,在母妃靠过来时抱住母妃的肩膀,听着母妃低低的啜泣,想到当年父皇为吕光祖伤神的模样,庆阳的心里便也是一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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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驾回京本该是一件喜事,却因为五十六岁的定国公邓冲的离世整个朝堂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从邓府回宫的兴武帝让太子继续主政,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乾元殿谁都不肯见了,即便是邓冲下葬的大日子,乾元殿的宫门也不曾开启。
丽妃一日三次去求见,何元敬都是摇头,庆阳早晚过去请安,何元敬还是不敢放小公主进去,她们母女俩都如此,贵妃、太子、敬王等人屡次碰壁便毫不令人意外了。
眼看着明日又该上朝,父皇还把自己关在乾元殿不肯露面,傍晚庆阳就让解玉去了一趟乾元殿。
明知道解玉的话是假的,何元敬还是得进去传话,朝龙床上不愿意动弹的帝王道:“皇上,解玉刚刚来报,说公主病了,晚饭都吃不下了。”
被窝里的皇帝转个身,朝内而躺。
何元敬叹口气,对着帝王的背影道:“老奴该劝劝皇上的,可老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皇上更疼惜小公主的了,又哪里需要老奴多嘴呢。”
兴武帝:“一听就是装的,疼什么疼。”
何元敬:“病大概是装的,不吃晚饭就不一定喽。”
兴武帝:“……”
少吃顿饭怎么了,他小的时候几乎天天饿肚子,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一刻钟后,面无表情的兴武帝退回乾元殿,老老实实让何元敬给他披上大氅才又出发前往九华宫了,免得因为不穿大氅挨小女儿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