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秦弘劝不走老丞相,再一想严锡正与王叔这场即将到来的冲突都是他引出来的,悔愧忧惧交加,随着时间流沙般一点点逝去,随着王叔随时都有可能返回,来回走动的太子殿下忽然头疼如裂,捂着脑袋踉跄着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太子!”严锡正惊惶地扑过去,“太子,您……”
秦弘一下一下地抓着头皮,埋着脸勉强道:“御医,传御医……”
雍王、御医、贵妃、太子妃吕温容陆续赶到,得知太子的头疼乃是因为雍王要马引起,贵妃怒斥雍王道:“枉你身为王叔,竟敢逼迫太子为你谋私,倘若太子出事,我看你如何与皇上交待!”
雍王瞪了回去:“什么叫为我谋私?北营的骑兵是我一人的吗?再说了,你有何证据是我气到了太子,最后跟太子在一起的人难道不是你家老爷子?”
严锡正:“雍王,你还敢狡辩!”
守在太子一侧的吕温容哭着看过来:“都别说了!让太子静一静吧!”
第109章
雍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凉州、晋州暂且不缺战马,他的北营却有一批战马早该退了, 如今只能放在营里做做样子充充数,真正跑起来可能还追不上百姓家的毛驴,所以就算大哥在京他也敢跟大哥开这个口,大哥不在他跟侄子商量商量,没骂人没动拳头的,怎么就成了逼迫?
但雍王明白,这事能成他确实利用了侄子的软弱,换成大哥,大哥定会臭骂他一顿,骂得他不敢还嘴。
太子若没事, 雍王还是会仗着太子的口头承诺争取那四百匹战马,可太子瞧着病得不轻,左相严锡正又明摆着不肯给他马, 与其继续闹腾还占不着便宜, 雍王索性服了一次软, 朝面无血色的侄子表明他不要马了,一切还是按照前例安排。
等太子又是针灸又是喝药的勉强平静下来,雍王狐疑地扫了几眼侄子,这才告退。
下值后回了王府, 雍王跟妻儿提起此事, 猜疑道:“这小子该不会故意装病逼我主动退让吧?”
秦梁道:“他没这份心机,应该是真病了。”
他与秦弘从小一起长大,这世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秦弘,永康、皇上多多少少都带了身为亲姐、亲爹的偏见,真以为秦弘多好呢。
邓氏道:“去年永康闹着要当官, 听说太子也是头疼难忍,这孩子,看着挺结实的,怎么动不动就脑袋疼,别是落下病根了吧?”
话是担忧的话,但邓氏双眼精亮,显然还挺盼着太子真落下病根的。
雍王瞪了媳妇一眼:“少在这儿幸灾乐祸。”
邓氏靠进椅背,转着手腕上的大金镯子啧啧道:“我可不敢幸灾乐祸,我这心扑腾扑腾慌着呢,万一皇上也觉得太子是你气病的,罢了你的官或夺了你的爵,我这个王妃也当不成了,哪还有心思笑话别人啊。”
雍王可不是吓大的,太子都好了,他不信大哥真会追究他,最多为他要马的事骂他两句而已。
雍王更在意的是太子的身子骨,瞧那没出息的样子,不给他马就不给吧,至于急出病来?
本来雍王就瞧不上太子的软弱,现在都弱出病来了,雍王更觉得太子不堪大任了。
二侄子看着虎,其实是个在战场上连杀人都不敢的窝囊玩意,三侄子更不用提了,大侄子至少温文尔雅像个仁君,二侄子好歹长了张能唬人的猛将皮囊,三侄子往那一站就是圈里的羊,还是狼来了别的羊都四处乱跑了他还傻了吧唧在那啃草的楞头羊。
小侄女倒是威风,可她毕竟是个女的啊。
这么一想,雍王的视线就落到了自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且沉着冷静的儿子秦梁脸上,侄儿侄儿,都是老秦家一个根里分出来的枝子,大哥那么英明,等他意识到三个儿子都不顶用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会安排侄儿继承大位?
秦梁看懂了父王的心思,这让他松了口气,他早就觊觎帝位了,怕的是最该支持他的父王对伯父一家抱有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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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在京城,永康便每旬进一趟宫,都是挑休沐的日子,这样她就可以打着探望弟弟一家的幌子询问弟弟最近朝里又出了哪些大事,十日一问,既不会让弟弟太过紧张,父皇回来知道后也猜疑不到她干政上头。
结果这回还没轮到她进宫呢,永康先收到了她提拔起来的户部郎中方济托人送来的消息,说太子早上上朝时脸色苍白,散朝前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疑似抱恙在身。
永康哪里还忍得住,急匆匆就进宫去了,然后就见到了被二相劝回来躺在重元宫休养的太子弟弟。
得知弟弟犯的又是头疾,永康不敢直接问弟弟,带着吕温容去了前院厅堂,厉色审问了一场,倒也不是她故意欺负弟媳,而是她不冷脸弟媳就想跟弟弟一样糊弄她。
问清缘由后,永康叫来为弟弟诊治的御医,单独问道:“为何太子这次的头疾之症与去年那场症状完全一样?”
她偶尔也会头疼,风寒时的昏沉,被傅魁与孩子们气到的烦躁,哪一次都没头痛欲裂过。
御医不敢隐瞒,神色凝重地道:“其实这已经是太子今年的第三次发病了……”
永康惊道:“第三次?前面两次是什么时候?”
御医叹道:“三月中旬是第一次,帝驾离京不久,太子批阅奏折时忽然头疼。第二次是五月凉州宁县奏报大旱,太子也发作了一次,只是这两次症状较轻,太子服药后恢复得快,臣等也谨遵太子的叮嘱没有外传。”
永康只觉得全身发冷:“为何会如此,就没有办法根治太子这病吗?”
御医摇摇头,低声道:“臣与几位御医探讨过,太子的种种症状都符合长期焦虑不安、肝阳上亢引起的头风之症,而头风之症医书上早有记载,却从未有过根治之法,只能想办法降低病患发作的次数,再在发作时用汤药、针灸、按揉之法缓解痛苦。”
永康不愿意相信她年纪轻轻的弟弟竟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反复追问御医是否误诊了,或是询问弟弟该如何休养。待御医说出“静心少思”的法子,永康险些苦笑出声。
谁都可以少思,哪有做储君做皇帝的少思的?
不,不对,只要弟弟能撑到登基,她可以替弟弟分忧!
见御医前,永康本想去找雍王骂他一顿的,如今得知弟弟需要静养,永康担心雍王会闹到弟弟那里去,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气。回头等弟弟病好了,永康教了弟弟一个法子,以后再有这种他碍于情面不好拒绝的事,就统统推给中书省的两位丞相,犯不着自己为难。
已经吃过一次教训的秦弘自然应下。
然而雍王老实了,秦弘要操心的国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地递到了京城。
七月上旬,京师一带连着下了六七天的雨,京城西有崤山北有邙山,不用担心被黄河水淹,然而横穿京城而过的洛河却涨了水,河水蔓延浅淹了南岸地势较低的几个里坊。这种程度的水灾只是给京城百姓带来了诸多不便,没有田地房屋人命的损失,开封那边的黄河长堤却出现了一处决口。
灾情报到京城,秦弘急火攻心,又病了一场。
严锡正安慰他:“太子不必过于忧虑,这次开封的洪灾只是小灾,决口已经堵住了,百姓撤离的及时只有十几人死伤,地方官员也已组织民力挖渠排水了,兴许还能保住一部分秋收,朝廷只需及时派人赈灾,再免除当地百姓今年的秋税便可。”
那可是黄河,运气好的时候十几年决次堤,运气不好的时候年年都决一回,做皇帝的该集中精力督促官员治河,而不是被黄河决堤吓破胆子,但考虑到太子监国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着急上火严锡正都能理解。
秦弘还是不安:“前几年各地都还算风调雨顺,今年自父皇走后,先是凉州闹旱灾,再是黄河决堤,种种天相……”
严锡正脸色一变,打断太子道:“阴晴雷雨自有天时,纵观历朝明君当政之时,天灾人祸也总有发生,殿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身子恢复理政,以免朝堂上因为您的病体人心惶惶。”
秦弘还能如何,只能配合御医的治疗之法。
七月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过去了,入秋后黄河两岸降雨减少,秦弘总不用担心这条大河发脾气了,未料中秋才过,冀州边关突然发来八百里加急战报,称东胡于八月十三夜偷袭围县棋盘岭关隘,守军不敌,致使东胡骑兵屠杀三村百姓,并掳走了三村百姓的秋粮。
收到战报的秦弘直接晕了过去,醒来认出守在旁边的严锡正,秦弘流泪道:“左相,快将战报发给父皇,请父皇回京吧!”
如果父皇在京,东胡或许就不敢发动此次夜袭,冀州那三村的百姓也就不用死了。
严锡正:“战报肯定要发给皇上,只是殿下稍安勿躁,臣敢断定,郭彦卿的捷报最迟两三日也就到了!”
东胡扰边比黄河决口还不新鲜啊,可几位总兵也不是软柿子,从未让东胡毫无代价地离开过。
果然,两日后冀州又送来了一封战报,原来郭彦卿看到狼烟后直接放弃了援助围县,调兵两路去断东胡敌兵的后路了,最终以两千兵力的损失全歼东胡敌兵,不但救回了被掳的女人夺回了被抢的秋粮,还缴获五千多匹战马与胡刀。
这封捷报比御医的汤药还管用,迅速恢复了太子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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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兴武帝收到太子合起来发给他的两封战报时,帝驾刚离开黔州马上要进益州辖地了,更西南的云州因为才经历过一场伐骠之战,民心正盛,再加上实在偏远,兴武帝此次南巡就不去了,正如当年北巡他也没来得及再跑一趟辽州。
虽然东胡这一趟死伤更多,兴武帝还是为被屠杀的三村百姓愤怒,暗卫报给他的太子种种表现更如火上浇油。
秦炳只知道明面上的东胡侵边,主动请缨道:“父皇,回去就与东胡开战吧,儿臣愿为先锋!”
他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不敢杀敌的二皇子了,见过一次血光后,再让他上战场,秦炳有信心一雪前耻。
兴武帝瞪他:“就知道开战,你先给朕算算讨伐东胡的话要动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军饷粮草!”
秦炳:“算就算!”
他去马车上找纸笔算去了,兴武帝看向还留在身边的小女儿。
庆阳道:“东胡号称有三十万骑兵,大齐远征草原,战兵与后勤兵加起来,需得动用五十万兵力,准备至少四百万石粮草。天下安定才十几年,儿臣以为,父皇可先派边军朝东胡发动几场小规模战事,展示大齐伐敌的决心,待国富民强兵源充足时再大举讨伐东胡。”
兴武帝听着小女儿冷静的话语,凝结在心头的那股郁气终于散了。
第110章
中秋过后, 南地各州也没有六七月里那般湿热了,路过某些山区时早晚甚至还格外凉快。
兴武帝到底是个见过各种大世面的开国皇帝, 无论东胡的扰边还是太子的多病都没让他燥怒太久,毕竟焦躁愤懑都没用,先南巡着,京城的事等回了京再操心。
帝驾继续按照日行百里左右的速度朝着益州的泸州郡行进。
天气凉爽,庆阳不再时时地闷在马车中,每日断断续续都会骑上三个时辰左右的马。
今早帝驾离开了蔺县,进入了叙县辖地。
虽然帝驾只会在这种小县城停宿过夜,但小县城的政务也要过问,所以兴武帝会提前派遣哨兵去知会前方即将经过的县城知县早早到辖区边地等待接驾,然后他再在路上问政。
帝驾的车帘高高挑起, 兴武帝坐在里面,庆阳与叙县知县杨节骑马并肩走在帝驾一侧,兴武帝问了半个时辰左右, 问完就把杨节交给女儿了, 他放下帘子在里面看书, 同时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因为路上没什么事干,秦炳也留在了父皇的车驾旁边,他在妹妹前面观察路况,张肃、樊怀忠在小公主后面护驾。
趁着父皇问政的时候, 庆阳早把杨节打量了个彻底。
巧的是, 这个杨节竟然是去年春闱的一位三甲同进士,与溜进去参加殿试的小公主也算同科了。
杨节今年才二十二岁,身高容貌都平平,肤色是经常劳作晒成的麦黄色,身上是绿色的七品知县官袍, 刚开始回答父皇的问题时他声音还有些紧张得发抖,慢慢地才习惯冷静下来。
叙县这两年的政务父皇都问过了,庆阳也不喜欢问一些暂时无法查证的官员们容易敷衍糊弄的问题,走了一会儿,她指着几步外山脚下一条半臂来宽流淌着浅浅一层溪水的溪沟问:“最近本地下过雨吗?”
之前路过扬州、福州、赣州、荆州、交州以及黔州的某些青山,庆阳也时常会看到这种山脚下的小沟渠,询问官员们时,有的说是源自山上的溪流泉眼,有的说刚刚下过雨山上的积水慢慢汇聚下来形成了小溪,待雨季过了小溪便断水了。
杨节道:“回殿下,本县已经连续十一日没有下雨了,不过山间多泉眼,水流蜿蜒而下,便有了这条小溪。”
庆阳感慨道:“南方果然多水,难怪到处都是青山连绵。”
秦炳在前面笑道:“现在是觉得舒服了,可是盛夏的时候也是真的热啊,躲树荫里都不管用,我还是更喜欢北地,下雨就痛痛快快地下,晴了也是干干爽爽的晴。”
庆阳指着溪沟里清澈的水流道:“二哥还记得那年北巡时我们经过的凉州东南诸县吧,包括凉州东部以及晋州西部,那一带几乎处处都是黄土丘陵。我的意思是,如果那边的丘陵也能如南地这边长满树木,连片的树根以及灌木野草便能固定泥土,使得下雨时汇入渭河、泾河、洛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的溪水也如这些山溪一般清澈,那么黄河水可能也会变得跟长江、赣江等大河一般清澈少沙,沙子少了,黄河中下游的河床便不会继续堆积,才能彻底根除黄河水患。”
车里,兴武帝看向车窗,透过薄薄一层纱帘,依稀能看清小女儿白皙的侧脸。
知县杨节刚赞叹完小公主的奇思,秦炳便泼了一大桶冷水下来:“说得容易,凉州那边天干少雨才使得处处丘陵都是黄土,树种落在那边也活不了,久而久之那边的山才成了秃子,这是老天爷不让那边长树,不让黄河水清,妹妹想得再美也只能想想,治黄河还是修筑河堤最管用。”
庆阳:“事在人为,朝廷能组织人力修筑几千里长的河堤,便也能让黄坡长出绿树。”
秦炳:“不一样啊,河堤是沙土堆建的死物,只要人不停地往那堆,堆到登天都有望,可是树要有水才能活,咱们就是有足够的人手闲钱把那些黄土山坡都栽满树,结果栽完没几天树啊草的都死了,那不是白忙一场?”
庆阳朝二哥的马屁股甩了一鞭子,骏马便驮着唠唠叨叨的主人往前跑了。
秦炳大笑:“哈哈,妹妹也有说不过我的时候,行,我去前面看看,不跟你争了。”
庆阳才不是说不过二哥,只是这种事争辩无用,得派个干吏挑选一地真正去尝试才知道究竟可不可行。
杨节没敢插嘴王爷与公主的斗嘴,但他看出小公主因为敬王的冷水不高兴了,思索片刻,杨节道:“微臣没去过凉州,不知道那边的黄土坡究竟是何地形,但微臣祖籍云州,家乡周围全是丘陵,当地百姓为了耕种,便在丘陵上开荒了一条条狭窄的田地,形似梯子,故而百姓多称之为梯田。”
庆阳惊讶道:“你们那边也有梯田?”
庆阳为何会有让凉州的黄土山坡变成绿山的设想,便是因为她在南地见过一些坡田,有的只是当地百姓开荒出来的小小一片,种些茶树或青菜什么的,有的是世代耕种开荒了整整几片山丘,全部用作了稻田。
庆阳就想,让百姓去种野草野树百姓肯定不乐意,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专门用于此事给百姓们发工钱,闹不好还会出现白领银子不干活的弊端,但如果让百姓开荒种庄稼,再辅以粮种农具支持、免税减税的国策,百姓能多得一份粮食,如此就算辛苦些也会有勤劳的百姓愿意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