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佳人
雨水淅沥,山间的空气却湿润清新,山间还盘踞着如云的水雾。
庆阳喜欢这样的山中雨景,对张肃道:“等会儿你去换身衣裳,再陪我出来走走。”
张肃道好。
泥巴湿滑,庆阳又很少走这样的泥巴路,不小心滑了两次,次次都被张肃稳稳扶住了。
庆阳小声道:“这种路,背着走更危险。”扶着一个还可以照顾另一个,背着,一旦张肃滑了脚,两人都得摔个大跟头。
张肃:“是臣欠考虑了。”
庆阳扫眼他湿哒哒贴在身上的指挥使官袍,忽然冒出一个猜测,仰头看他:“莫非你不穿蓑衣,就是为了方便背我?”
张肃避开小公主的视线,看着前路道:“臣只是觉得,夏日天热,淋一场雨也没有大碍。”
庆阳:“真有大碍就晚了,下次老老实实穿好,不许淋雨。”
张肃当然要领命。
走过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的石板桥,桥头的这段居然是一处缓坡,庆阳见父皇扶着母妃站在坡下的平路上回望这边,应该是担心她摔了,庆阳就学母妃那般,挣开张肃的手,再主动抱住了他的手臂。
察觉张肃僵了一下,庆阳提点道:“你敢摔了我,就算我不生气,父皇也要罚你。”
张肃不敢摔了小公主,也舍不得摔了小公主,带着小公主稳稳地走了下去。
坡道尽头,丽妃忍不住对兴武帝道:“三个月了,麟儿一直在忙着当差,今日总算可以给肃哥儿一点甜头尝尝了。”
有时候兴武帝陪她游山玩水,丽妃真想让兴武帝去忙,换女儿与张肃多些时间增进感情。
兴武帝哼道:“大婚后他有一辈子可以亲近麟儿,不差南巡这几个月。”
想他三十多岁才遇见丽妃,张肃,女儿一出生这小子就守在旁边了!
“过来,咱们一家三口牵着走。”
女儿一靠近,兴武帝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招呼女儿。
庆阳:“路这么滑,父皇还是专心照顾母妃吧。”
说着,小公主重新让准驸马握住她的手腕。
张肃一边听小公主的,一边看向几步之外的帝王。
兴武帝瞪了他一眼,携着丽妃往前走了。
距离拉开后,庆阳调侃张肃:“我还以为你挨了父皇的瞪,会松开我。”
张肃没有回答,只微微收紧了五指。
第108章
秦炳、樊怀忠先行一步巡查过这处官驿, 坐落在山丘之间的官驿虽然瞧着偏僻,却是福州北面离这座海边重城最近的一座, 所以官驿里面屋舍门窗瞧着都有七八成新,地上铺了几条青石板路,并不似外面的官道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
官驿地方有限,今日庆阳兄妹俩都得与父皇、母妃挤在一个院子里。
庆阳没有淋雨,无需更换衣物,简单休整一下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站在廊檐下,能听到外面亲兵们搭建营帐马棚的动静,全都是做惯了的,训练有素,连一匹匹战马都不会胡乱嘶鸣。尽管如此, 下雨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这还只是太平时候的帝驾南巡,换成行军打仗, 将士们会更辛苦。
所以, 庆阳虽然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 却也不会嫌弃南巡路上的种种简陋与不适。
这时,樊钟提着两个食盒过来了,见小公主站在外面,樊钟便先走到这边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从一个食盒里取出一碗姜汤, 双手献过来:“殿下,这是驿站刚刚熬好的姜汤,雨天湿凉,殿下喝一碗吧。”
姜汤冒着热气,庆阳让解玉先放到里面去, 问樊钟:“你喝了吗?”
樊钟知道小公主关心他们这些粗人,笑道:“臣等会儿就喝,殿下放心,熬了四大锅,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喝到。”
庆阳点点头,樊钟就继续去给帝妃以及敬王送姜汤了。
余光里院门口多了一道穿浅色衣袍的身影,庆阳偏头,看到撑着一把伞停在门外左侧的张肃,这人听话地换了一套玉白色的锦袍,淅淅沥沥的雨线模糊了他的面容。
想到外面还乱着,庆阳吩咐解玉两句,解玉便撑着伞快步走到院门口,领了准驸马进来,否则就算是实打实的驸马爷来此,没有帝妃公主的同意守门的亲兵也不会放行。
“去把棋桌搬到廊檐下吧,我与三公子下下棋。”
解玉道是,收伞进去了。
庆阳叫张肃也收伞,站到她身边来,问:“还没喝过姜汤吧?”厨房肯定会先往这边送,然后才轮到将领们,而张肃换完衣裳就往这边赶,八成错过了。
没等张肃开口,庆阳就喊拂柳端出她的那碗姜汤,让张肃喝了。
张肃:“还是殿下喝吧,臣习惯……”
对上小公主挑起的眉峰,张肃只好止住,接过汤碗转过身,背对着小公主喝了起来。
庆阳偏要看他,从他身后绕过去,就见汤碗挡住了张肃的大半张脸,随着他的吞咽,中间的喉结一滚一滚的。
似是知道小公主在看自己,张肃放慢了喝汤的速度,品茶一般小口小口地喝着。
庆阳看向他的腰间,那里换了一只香囊,依然是入夏后她新送他的四个之一。都是随行御医给她配的,庆阳一个人用不完,且张肃在外行走的时候更多,所以分了他几个。
等张肃喝完姜汤,解玉也把棋盘两个小凳子摆好了,庆阳与张肃面对面坐好。
从廊檐下就能看到官驿外面的青山与云雾,可庆阳的视线更多的时候还是落在了张肃脸上,忙于当差时她鲜少会分心想自己的准驸马,如今因为一场雨得了闲暇,准驸马又长得这么俊,庆阳不喜欢看才怪。
“自从离京,我总让你跟着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在故意冷落你?”
落了一子,庆阳轻声问。
张肃平时寡言少语的,眼睛也格外本分,但从他主动要背她以及挨了父皇的瞪也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举动中,庆阳能感觉到张肃对她的亲近之心。如此,她也该解释一下,免得自己选来的驸马又因为她的“冷淡”生出误会。
张肃看眼小公主,道:“臣绝无此念。殿下深谙官场之道且洞若观火,有樊怀忠护驾足够了,臣即便跟随公主也帮不上公主什么,反倒是在王爷身边还能提醒一二,为皇上也为殿下分忧。”
庆阳笑了,夸他道:“就知道你什么都懂。”
张肃所言确实是她这么安排的理由之一,另一点就是,如果张肃陪着她去见地方文官,哪怕张肃始终一言不发,那些文官们也会分心探究她与张肃的姻缘关系,猜疑是不是因为有个出身卫国公府的准驸马她才那么有底气……
这是庆阳不愿意见到的,她要的是这些文官们彻彻底底地臣服她一人。
而她对张肃的喜欢,并不需要表现在这几个月的形影不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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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转小,将近傍晚,官驿外面传来了几道疾驰的马蹄声,却是福州总兵彭英与福州刺史黄如奇带着一队侍卫来驿站接驾了,同行的还有在这边历练的成国公世子吕朝光以及彭英的两个儿子。
福州这边既有文政要察又有水师要观武,帝驾将在此逗留五日。
观武前日黄昏,庆阳随着父皇来到了海边大营,生在中原腹地的小公主也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彭英先给帝驾一行人展示了四年前他跟朝廷要银子打造的二十艘新式战船,其实一共打造了百余艘,战船分派到沿海各营,福州这里只分了二十艘而已。
“皇上,这艘就是去年击毁倭寇数十艘战船的铁壁船。”
迎着海风,彭英用比介绍他的儿子更骄傲的口吻指着一艘战船道。
庆阳站在父皇身边,跟着父皇一起细细打量眼前的战船,只见这艘战船长约十丈宽约一丈半,两舷钉了一层铁板保护,在夕阳下浮动着凛凛寒光,船首更是配有犁状的铁冲角,宛如西苑珍兽园里养的兕牛。
兴武帝仔细询问了福州水师与倭寇交战的战况,包括倭寇的战船形式。
彭英一一道来,最终感慨道:“皇上,论水师的战力,战船优劣至少占了五成,空有精兵猛将却无能在海上冲锋陷阵的战船,将士们便如缺了利齿力尾的海兽,如同缺了宝马良驹的骑兵,所以我大齐战船的革新必须不能落后于海外敌国。”
兴武帝:“不是不能落后,而是必须领先,朕不懂如何革新战船,你们这些水师将领尽管费心琢磨,只要你们能想出更精良的战船,朝廷绝不会少了你们这边的军饷。”
以彭英为首的海师将领们都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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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师爱战船,骑兵喜骏马,京城,得知西胡使臣又来送今年的两千匹贡马的雍王也很高兴!
四大京营以步兵为主,但每营也都有两卫共万余的骑兵,四营加起来就是四万多骑兵。士兵们会年迈,战马老得比人更快,条件好的时候战马可十五岁退役,但本朝的好马都优先供给边军了,四京营练出了不输给边军的精兵,战马却年年都不够用,各营都有两千多匹二十岁以上的老马,这还是西胡已经连续进贡六年骏马的结果,不然老马只会更多。
往年的西胡贡马,兴武帝会选出十匹左右最好的战马自用或是赏赐身边的红人,然后分出百匹送往几处育马监培育良种,剩下的一千匹平分给凉州、晋州、冀州、辽州、青州边军,八百匹平分给四大京营,近百匹分给御前军与禁卫司。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趁着皇帝大哥不在,今年雍王就盯上了该分给凉州、晋州的四百匹草原骏马!
西胡的使臣还没进京,雍王就提前找上了监国的太子侄儿,热情道:“弘儿,王叔跟你打个商量,把今年分给凉州、晋州的四百匹骏马都给北营吧,反正这几年西胡都老实巴交的不敢进犯咱们,凉、晋两州的边军以防为主,骏马送过去他们也用不上,不如交给王叔,让王叔打造出一支名符其实的北营骑兵精锐,明年皇上观武时王叔也好出回风头。”
四十八岁的雍王剑眉星目,与一母同胞的兴武帝有六七分相似,因为性情的原因,兴武帝虽然一身天威却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理的,雍王却悍气十足,一看就是不喜被人忤逆。
如果说秦弘对严锡正、杨执敏的敬重更多,他对这位王叔就是敬畏更多了,才对上王叔那双悍虎一般的眼睛,秦弘便避开了,为难道:“这,西胡贡马的分配早有定例,父皇……”
雍王:“你瞧你,自己都当父亲的人了,怎么遇到点小事还喜欢搬出皇上来?皇上让你监国,意思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京城的事都由你做主,王叔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要骏马还不是为了咱们京营的骑兵实力着想?再说我也没跟南营东营西营抢马,没跟抵御东胡的冀州辽州青州抢马,凉州晋州这些年确实都太平,是不是?”
秦弘:“可……”
雍王:“可什么可,你若不答应,我就写信跟皇上要马!真是的,皇上南巡路途奔波费心费力,以前我监国的时候更大的事都没去麻烦过皇上,这次居然要因为四百匹战马写信,唉,叔侄就是隔了一层啊,还得跟亲大哥开口才行。”
说完,雍王自嘲地笑笑,转身就要告退。
秦弘急忙喊住王叔,犹豫道:“王叔先别急,容我跟左相、兵部尚书商量商量……”
雍王冷笑:“笑话,我跟自己的侄子要马,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你爱给不给,我找我大哥要去!”
秦弘哪敢真为这种小事给南巡的父皇添乱,只好先应允了暴脾气的王叔。
雍王转怒为笑,好好夸了侄子一顿便满意离去。
秦弘的心却无法随着王叔的离去而恢复平静,因为分马一事归兵部管,他擅自改了规矩,得给兵部一个说法。
秦弘与兵部尚书谭士逊不算多熟,思来想去,他叫了左相严锡正过来,希望由严锡正去知会兵部。
心中有愧,秦弘说话时并未去看严锡正。
严锡正非常失望,年年都有成例的事,太子怎么还被雍王给拿捏了?
他可以顺着太子,可这事能瞒住吗,等皇上回来,该骂太子的还会骂太子,也会对他这个辅政宰相深深失望。
“殿下,您不该应承雍王的,西胡虽然短时间不会再与大齐开战,可东胡势力正盛,一旦东胡发兵,我们必然要从凉州、晋州调兵过去增援,所以北线各州骑兵的战力需得时时保持才行,岂可冒然克扣二州应分的战马?”
只要太子用这话反驳雍王,就能占了道理,那么雍王就是告到皇上那,就算皇上糊涂偏帮弟弟,太子也有理可据。
秦弘垂着眼,锁着眉头道:“我知道,只是,王叔听不进去这些道理,我,我也允了他了,就请左相跟兵部说一声吧,说清楚只今年如此,明年不会再短凉州、晋州的骏马。”
严锡正:“恕臣不敢苟同,殿下初次监国,与其让兵部、凉州总兵、晋州总兵以及其他将领诟病太子执政不公,让皇上对殿下失望,不如趁此事未落于公文之前,召回雍王对其晓之以理,打消雍王的私心。”
秦弘的脑海里便同时出现了几张面孔,有兵部尚书谭士逊质问他为何不公的脸,有父皇责骂他没用的脸,也有王叔因他言而无信愤然的脸,更有此时就站在他面前的严锡正的身影。
严锡正眼睁睁看着这位太子殿下因为摇摆不定而头冒虚汗,干脆替他做了决定,派人去召雍王来政事堂,身为左相,他本就有召请任何臣子来此问政的资格。
这下子,秦弘不用摇摆了,可他怕啊,怕王叔记恨坏了他好事的严锡正,王叔是个粗人,万一他动手,不,哪怕王叔只是动嘴辱骂,老丞相也可能被气出个好歹来。
“左相,我会跟王叔说清楚,你先回中书省吧。”秦弘焦急地道。
六十四岁的严锡正稳立不动:“殿下顾念与雍王的叔侄之情不好开口,臣愿代殿下给雍王陈述道理。”
雍王匹夫,欺软怕硬欺到太子头上来了,今日他必须让雍王明白他与太子的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