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谢枕川不知她为何会把话题扯到文章上去,但是心里已经开始警觉了,并未接话。
“谢徵哥哥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呀?”
她的声音清润甜软,像是在翠绿清香的末茶汤里恰如其分地添了一勺石蜜。
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只是并未用到正道上。
谢枕川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温和笑问:“阿瓷言重了,不知所为何事?”
梨瓷又睁大眼睛,圆圆的瞳仁里闪烁着亮盈盈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外祖在府里为我们请了女先生授课,女先生让我们做一篇策论,我不太会,又听说谢徵哥哥的学问好,所以想请你指点一二。”
听起来是个很正常的请求。
谢枕川没想到广成伯对府中女眷的教育问题这么看重,京中贵女们大多也就学学琴棋书画与女四书,要做策论文章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难得起了一点兴趣,“可有题目?”
梨瓷点点头,将自己方才写好的题目拿给他看。
无纹洒金笺纸,文犀照水墨,被一手稚嫩而生涩的字迹写来,已有牛嚼牡丹之感了,更让人目不忍视的是上面的内容,简直有辱斯文。
见谢枕川皱眉,梨瓷怕他反悔,赶忙道:“题目已经定了,明日便要交给夫子,可我实在不知如何论述,谢徵哥哥你可有办法?”
饶是谢枕川宦海沉浮,在大殿上以一人之力应对政敌异党的百般刁难也面不改色,皇帝问策时也对答如流,见到《论入赘之裨益》这样的题目,竟然第一次生出无可奈何之感。
看出谢枕川“志不在此”,梨瓷只好努力启发他,“我想了很久,觉得入赘至少有一条好处,可以改善此人境遇,尤其是那些因家境贫寒或结仇等原因娶不起媳妇儿的,也不至于鳏寡孤独。”
可惜他并没有对号入座的自觉。
朝堂上风雨如晦,再荒唐的胡言乱语谢枕川也不是没见过,他斟酌片刻,很快道:“虽可,但旨意不高,要论裨益,自然要由浅入深。就男方而言,可以解围脱困;就女方而言,可以添丁承祧,避免出嫁离家之苦;就双方而言,可以联姻和合,延续双方血脉;对社稷而言,可以移风易俗,气象一新……最后再提几点建议,这篇文章就成了。”
梨瓷听得满心满眼都是崇敬,“照这么说,入赘简直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什么歪理邪说。
谢枕川只觉得自己的见识还是太少了,自从认识了梨瓷之后,他常常大开眼界。
他不露痕迹地后退了一步,随口敷衍道:“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那谢徵哥哥对入赘是怎么看的?”
“各取所需,各得其宜罢了,我没什么看法。”
梨瓷步步紧逼,“如果是你,你愿意入赘吗?”
谢枕川还未答话,后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梨瓷被吓了一跳,“什么声音啊?”
听着像是火盆翻倒在地的声音,谢枕川面不改色地遮掩道:“许是仆从洒扫,打翻了水桶吧。”
“哦,”梨瓷并未深思,继续追问道:“谢徵哥哥,你还没说呢,你愿意入赘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梨瓷(对小谢指手画脚):入赘之事,上利国家,下利你,我就不明白了,这天大的好事——
谢枕川(抱住老婆):我答应。
第11章 意愿
◎她犹犹豫豫道:“…*…应当是愿意的吧?”◎
若是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在此,听到这样胆大包天的问话,恐怕当场就要气疯了。
饶是谢枕川这样两面三刀、深藏不露之人,也差点绷不住脸上的笑容。
鉴于双亲失败的婚姻,他对娶嫁之事并无兴趣,何况他本身便是玩弄人心和权术的高手,并不需要以身为饵交换利益。
至于他现在的这个身份……“谢徵”面对此情此景,应当如何反应?
谢枕川微微偏过头,长长的睫毛像是漆黑的鸦羽,遮住了那双凤眼里的凌厉,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像是来不及温热的酒,低醇清泠之间又显出些许局促来,“愚以为婚姻大事,应先有两情相悦,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梨瓷盯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忽然有种自己是个逼良为娼的恶霸的错觉,不自觉看入了神。
她脸颊微热,也无意识低下了头,匆匆应道:“噢,噢,谢徵哥哥说的是。”
两人目光并未相接,谢枕川的神色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她这些奇怪的行径,到底是何人授意的?
他在梨瓷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反应,“只是怎么忽然这么说,是阿瓷自己想问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梨瓷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危险,本能地摇了摇头。
她想当然地觉得是自己与谢徵哥哥的感情还远未到两情相悦的境界,此刻承认,恐怕会惹得谢徵哥哥生气,从此就不会理自己了。
她赶紧编出了一个理由:“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想看看我的文章这样写有没有说服力。”
谢枕川的唇角重新弯起些许弧度,虚与委蛇道:“此题立意颖异,别出心裁,成文以后必定令人耳目一新,不必有此担忧。”
梨瓷立刻高兴起来,“都是谢徵哥哥教导有方,那我先回去写文章了。”
“等等。”
谢枕川叫住她,脸上笑容略有些僵硬,“他日若有人问起……”
被泠表姐说过一次之后,梨瓷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出去我就说,都是我自己写的。”
谢枕川坚持划清界线,“本就是你自己写的。”
梨瓷收好笺纸,“那等我写完了,再来请谢徵哥哥指教。”
“不必,我观阿瓷青出于蓝,下笔时定能一蹴而就,我已经没什么可指教的了。”
梨瓷得了夸奖,信心大增,出门时飘飘然,都不知迈哪只脚了。
谢枕川三言两语将人哄走,再次回到书房,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谌庭从偏门进来,此刻正躲在屏风后,手忙脚乱地掸去衣襟上的炭灰。
谢枕川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谌庭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炭灰,笑嘻嘻道:“失手打翻了你家的炭,惭愧,惭愧。”
谢枕川的脸色立刻不痛快起来,他声音一凛,语带威胁,“今日并非沐休,你不用上值?”
“冤枉啊,谢大人,”谌庭死皮赖脸道:“那不是听说你们拿到了载有密文的重要物证,下官想着过来看看,兴许能帮上忙嘛。”
谢枕川冷哼一声,一语道破他的心思,“顺便来广成伯府看女眷?”
“你都说了只是顺便,一举两得嘛,”谌庭对自己的私心供认不讳,又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一来,便有幸听到了如此石破天惊之言。”
谢枕川已经听过了更加荒诞不经的言论,比谌庭淡定许多,他波澜不惊地坐回桌案前,继续先前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谌庭顿觉无趣,只好先让北铭将签文拿来一观。
他是研究阴书字验的高手,对着那几行字研究了半天,确定没什么异常,又绕到门后,仔细查看起那匹藕荷色绣菱花团窼对兽纹的织锦缎来。
菱花纹样错落有致,立狮对兽栩栩如生,就算不提这巧夺天工的绣艺,光是那光亮细腻的织锦缎便已经价值连城。
“啧啧啧,还得是谢大人,面对美色与重金都能面不改色,若是在下,就算梨姑娘不提,也忍不住要毛遂自荐的。”
谢枕川手中笔管翻转,轻重跳跃出起伏远山,又皴染出浑厚纹理,这才开口,“说正事。”
“那封签文我看了,没什么异常,”谌庭正经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又朝谢枕川戏谑道:“只是这位表小姐……看起来与谢大人的关系亲近不少?”
谢枕川笔转雄健,又在石树后勾勒出萧寺飞楼,与云相连。
他居然“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与其深忧过虑,夙夜匪懈,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到底所图何事。”
谌庭深深地嫉妒了,同样都是南下公干,凭什么自己就得坐班上值,谢二就可以四处游学,还有美人相伴?
他不由得愤慨道:“你当心人家求的就是你,想把你骗去入赘。”
“不可能,”谢枕川不以为然,“梨瓷已有长兄,以梨固之智,断然不会招婿来自找麻烦,惹得家宅不宁。”
“若是梨固舍不得女儿,想要留她在膝下承欢呢?”
“且不说商人重利,”谢枕川上下打量好友,不慌不忙道:“若真有这等好事,我定然第一时间替你举荐。”
“好啊,”谌庭“啪”地一声打开他那把写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折扇,笑得贱兮兮的,“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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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瓷回到嘉禾苑,下笔时果然文思泉涌,有如神助,不多时便完成了这篇文章。
她将笔一掷,起身大大伸了个懒腰。
绣春在研墨的时候就惊呆了,现在更是第一次见小姐独立写完这么多的字,此刻文章已成,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小姐写完了?”
“嗯,写完了。”
梨瓷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志得意满道:“明日拿给岑夫子,她定然满意。”
“那真是太好了,”绣春高兴的还不止是这件事,“谢公子既然愿意指点小姐做这篇文章,想来也是愿意入赘的吧?”
梨瓷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当时只顾盯着谢徵哥哥的脸看了,连他说的话都只听了个大概。
她犹犹豫豫道:“……应当是愿意的吧?”
梨瓷又低头看了一眼纸上大片大片阐述入赘好处的言论,立刻理所应当起来,“嗯,是的,理由他都说了。”
不仅说了,如今还被她写在纸上,白纸黑字,不容抵赖。
“那不是很好吗?”
梨瓷叹了口气,“就是要求有点多。”
她掰着指头数道:“要两情相悦,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以两家的交情,还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绣春大咧咧道:“至于两情相悦,更是容易,只要小姐与谢公子多相处些时日,他知道你的好,自然便日久生情了。”
毕竟在绣春的眼里,小姐这么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梨瓷却听得似懂非懂的,情爱之事,夫子不曾教过,父母也只对她说,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怎么忽然多出了这么多事?
不过她只烦恼了不到一秒钟,就道:“不管了,先吃饭吧。”
吃完饭的梨瓷又重新变回了快乐小狗,满心欢喜地等明日夫子点评自己的文章。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期盼上学过,几乎是第二日天一亮就醒来了,换上易于出行的窄袖长衫,荷包里还放了些散碎银两,带着自己辛辛苦苦写好的文章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