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谢枕川在一旁负手而立,淡淡点头。
众人皆知广成伯府的表小姐心性单纯,不擅撒谎,且观她周身衣裙,尤其是那一头浓密如海藻的长发,柔柔地泛着光,当真是毫发无损,便深信不疑了。
“真是老天保佑啊,幸好没出事。”
“是啊,也多亏了谢大人身手矫健。”
“谢大人真是爱民如子,亲自护着咱们表小姐出了火场。”
……
谢枕川皮笑肉不笑地听着这些浮夸的恭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爱民如子”这四个字这么别扭。
“行了,你们在此处处理善后吧,”他转过头,对着梨瓷道:“梨姑娘方才受惊了,方泽院离此处稍近,不如先去用一碗安神汤。”
梨瓷也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和谢枕川说,自然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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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泽院内看上去与往常无二,只是北铭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了。
梨瓷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个黑脸侍卫,只见他穿了一身濯影司制式的鸦青色贴里,外配银色罩甲,腰间悬着金牌和腰刀,的确是威风凛凛。
这是北铭初次与这位表小姐在明面上接触,哪怕先前早有了解,知道她心无杂念,但被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打量,他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好在他肤色深,也无人看得出。
“此处无事,你暂且退下吧,”谢枕川伸手挥退了北铭,又对南玄道:“去端一碗安神汤来。”
梨瓷犹犹豫豫道:“真的要喝吗,我还以为是骗他们的。”
她原先喝过安神汤,里面放了八分黄连,能苦死人。
南玄拍了拍胸脯,“梨姑娘就放心吧,咱们这儿的安神汤,您保准喜欢。”
梨瓷立刻就放心了,安安心心地坐在谢枕川左下首的位置,满心欢喜地等着。
安神汤很快就端上来了,梨瓷不由得眼前一亮。
汤色澄澈,清可见底,里边悠悠漂浮着三朵白梅,白梅用盐渍过,洗净后又拌了蜜,此刻亮晶晶的,隐有梅香清幽。
梨瓷轻轻抿了一口,甜润便在舌尖晕开,她的声音也如这汤底一般清甜透亮,“好喝!”
南玄终于不必再藏着掖着了,笑着道:“梨姑娘若喜欢,回去也可以自己试试,在腊月早梅盛开时摘下,盐渍后用箬叶厚纸瓷瓶密封,次年煎水服之,有安心神、益心气之效。”
梨瓷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绣春,见她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知道她记下了,便一心一意继续喝汤了。
这安神汤格外合她胃口,效果也可谓是立竿见影,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谢枕川还是“谢徵”的时候,自己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赖在他的院子里吃吃喝喝。
梨瓷偷偷抬眸,瞄了一眼谢枕川的表情,只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方领对襟的山岚色织金方胜纹云缎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搭在先前那只甜白釉三才杯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说】
是谁在大年三十和初一都还笔耕不辍啊,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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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易位
◎实在是一时乾坤易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喝完了甜汤,梨瓷这才发现这只用来盛汤的定窑白釉梅花碗除了圈口的鎏银装饰,碗底居然还画了三朵漂亮的粉彩梅花,一朵白梅盛放,一朵红梅含苞,还有粉梅初绽,露出一点娇嫩的花蕊。
每一片花瓣都是精心勾勒而成的,微微卷曲或自在舒展,姿态不同,却是一样的娇艳欲滴。
她盯着碗底看了许久,谢枕川瞥见了,并未说话,只是嘴角微微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南玄瞧见了世子的表情,大胆开口,“梨姑娘觉得这碗底梅花画得如何?”
梨瓷特地侧着碗看了一下,碗底光滑平整,这才发现这梅花不是泥儿捏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真心实意地捧场道:“栩栩如生,自然是极好的。”
“这是世子亲手在胎体上绘的梅花,”南玄着意夸赞了一句,又压低声音朝梨瓷道:“当时一共绘了一套,可惜另外几只要么烧裂了,要么花样子变了,就剩这么一只,宝贵得很呐。”
听闻这只梅花碗如此珍贵,梨瓷立刻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失手将碗打碎了,干脆老老实实把碗放下,正襟危坐。
谢枕川嘴角的弧度没了,睨了多嘴的南玄一眼,淡淡道:“梨姑娘,本座这次找你,实则是有事相商。”
梨瓷还是第一次听谢枕川说有求于自己,难得地动了动脑筋,想到了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是谢大人将苍爷爷的那幅补坏了吗?”
不等谢枕川回答,她便宽宏大量道:“您愿意帮我补画,我已经很是感激了,便是出了纰漏,也不打紧的。”
谢枕川轻哼一声,修长的手指曲起,敲了两下桌面。
听闻是那幅不传世的名画,南玄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嗡”地响了一下。
那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的画世子两日前便已经修补好了,如今正挂在书房里阴干,他连忙净了手,正心诚意地将画取来,小心翼翼地将画轴高举过头顶,以便二位能观之全貌。
只见纸上绘着巍峨山石,摇钱树金光璀璨,财神爷怀抱金元宝,三足金蟾口衔铜钱,实在是招财进宝,富贵吉祥。
梨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画纸上的凹痕已经消失不见了,整幅画平整无缺,若不是她知晓那处霉斑在何处,都不知该往哪里看,更为难得的是山石处接笔与全色和原作几乎一毫不差,便是凑近了细看,也毫无破绽。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发出长长的惊叹声,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谢大人补画的技艺实在是天衣无缝,便是我爹爹来了,恐怕也挑不出毛病。”
谢枕川面上依旧是那幅胸有成竹、波澜不兴的样子,颇为自矜地点了点头。
梨瓷并未着急将画收回,而是很贴心地补充道:“谢大人近日不是还要画那幅《观音菩萨像》么,这幅画不如暂且留在此处,也好作参考。”
南玄悄悄扭头看了一眼画像,不是他的心不诚,但要对着头戴乌纱官帽、身着赤色官袍,手捧如意、足蹬元宝的财神爷,画出白衣胜雪、手持净瓶杨柳、足踏莲台的观音娘娘,实在是有点为难人——除非观音娘娘今日也要改行做财神了。
谢枕川勉强稳住了快要失控的表情,“多谢梨姑娘好意,不过还是不必了。”
南玄也心领神会,赶紧收好了画,封进棉布袋里,再装进画匣,递还梨瓷。
梨瓷道了谢,接过了画匣,让绣春先将此画带回嘉禾苑收好,只是她更加想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干脆道:“谢大人若有别的事,不妨直说,正好我今日也有事相求。”
谢枕川颔首,“那不如梨姑娘先说。”
梨瓷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直言道:“谢大人可还记得西市那家集贤书斋,就是咱们先前买画的那家。”
谢枕川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记得。”
梨瓷又道:“集贤书斋的掌柜姓徐,我与她有几分交情,听徐掌柜说她家夫婿昨日便不曾归家了,今日一早,官兵和濯影司都去了书斋问罪,还听说她家夫婿是得罪了谢指挥使,所以将其带走。不知谢大人可知此事?”
谢枕川抬眼看向她,“的确是本座授意。”
见他承认了,梨瓷反而放下心来,一脸信赖地望着他,“那就好,徐掌柜的那位夫婿现在应当无恙吧?”
……南玄心道不妙,北铭大约已经开始用刑了。
谢枕川轻咳了一声,避重就轻道:“自是性命无虞。”
梨瓷单纯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罪了谢大人,我回头知会他们,也好以后改过。”
南玄很快就替自家世子找到了理由,那位徐掌柜有眼不识泰山,五十文就卖了自家世子的画作,如此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还敢问如何得罪了。
谢枕川望向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梨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徐玉轩前来送画,与本座说了几句话?”
梨瓷很快想了起来,“记得呀。”
她当时便问了一句徐玉轩说的是什么,谢枕川说是在劝他要用功读书,她便不曾放在心上了。
谢枕川此刻却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他当时与本座说的是‘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你还是要早些为自己谋划才是’。”
……书房里静得可怕,南玄在一旁装聋作哑。
梨瓷想了半天,才想起前因后果。那日是自己带着“谢徵哥哥”去买画,在集贤书斋一掷万金,那徐玉轩登门来送画,还说了一番劝他科举应试,考取功名的怪话,自己当时还说,“谢徵哥哥”便是不考取功名也无妨。
他所谓的“以色侍人”,侍的不会是自己吧?
“咳咳,咳咳咳……”这个想法一冒出头,便是胆大包天如梨瓷,也立刻被自己呛到了。
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推过去一盏新茶,梨瓷伸手接过来,硬着头皮喝了一点。
等她顺过气来,他作出一本正经的姿态,虚心求教道:“梨姑娘觉得,本座该如何打算?”
梨瓷心虚地垂下眼睛,只看着他搭在杯沿,指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心里想,以谢枕川的姿容,着实不必打算。
她实在是藏不住心思,嘴巴还没有经过脑子的同意,便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谢大人不必打算,也定能长久的。”
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南玄这次是真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梨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眼中流露出一丝懊恼之色,磕磕巴巴地悔过道:“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大人的。”
南玄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见自家世子并未动怒,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宽宏大度道:“梨姑娘放心,本座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究之人。”
南玄这才想起,真要论起来,这梨姑娘不知冒犯了多少次了,世子要动怒,恐怕早就怒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只有梨瓷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人,“那谢大人不生气的话,能不能略施小惩,便早些放了那位徐先生呢?”
“梨姑娘误会了,本座对外所言‘得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谢枕川勾了勾唇,娓娓道来,“此事另有隐情,正与本座要与梨姑娘商讨之事有关。”
梨瓷仰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副虚心听讲的样子。
谢枕川微微颔首,神色凝重道:“本座此番改换身份前来,是为了要查两年前的江南科举弊案。”
他语气虽淡,却掷地有声,梨瓷虽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也感受到了这份决心的份量。
江南科举弊案在当时闹得沸反盈天,就连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也知晓,她还在外祖口中听过此事,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无奈。
豪情壮志立刻涌上心头,她雄赳赳、气昂昂道:“谢大人尽管开口,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义不容辞。”
谢枕川顿了顿,目光落在梨瓷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上,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市,她不顾自身危险要在一群歹人手中救下程立雪,又伸手去帮忙捡拾桃子的情景。
她的眼眸中永远写满了天真与无畏,眸光清澈如水,此刻也正一眨不眨,专注地映出自己的身影。
“此案牵涉甚广,徐掌柜的夫婿便是其中之一,”谢枕川低声开口,毫无保留道:“徐玉轩是关键的人证,背后之人便是想要拿下他杀人灭口,甚至不惜与濯影司撕破脸面。对方在江南扎根已久,势力深厚,本座为了与之抗衡,才不得不暴露身份。”
梨瓷又担心起来,“那谢大人会不会有危险?”
南玄不敢插嘴,只是在心中自夸道,自家世子这濯影司指挥使可真真是刀山火海里跨过来的,和那些荫袭世禄的二世祖有天壤之别,就算是危险,那也定然是对方的九族有危险。
却见谢枕川神色黯然,模棱两可道:“本座的确是想要拜托梨姑娘配合演一场戏,事先也曾与广成伯商议过,只是此事可能会影响梨姑娘的清誉,他并不赞成。”
梨瓷果然面露好奇之色,跃跃欲试道:“是什么戏呀?”
谢枕川微微蹙眉,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本座虽然已在应天府露面,但暂时不宜打草惊蛇,只能对外宣称自己是为私事才来的应天,可本座在此地无亲无故,又是乔装身份而来,实在说不过去。”
梨瓷也被他语中的情绪所感染,苦恼道:“那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帮你?”
谢枕川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言语中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此事推给了谌庭,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道:“还是谌大人想了办法,让本座推说是心慕梨姑娘已久,为你而来。”
梨瓷直愣愣地望着他,实在是一时乾坤易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