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与那卖笔的掌柜费了诸多口舌,才能用自己辛苦一年赚来的六钱银子买下这只产自湖州的紫毫湖笔,也还记得徐玉轩当年收到这只毛笔时的感动之情,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徐掌柜颤抖着双手,将这只沉甸甸的笔至于水中开笔,不过浸泡片刻,淡青的墨意自笔尖流淌而来,很快,整碗水都变成了青色。
梨瓷见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碗水。
谢枕川却神色淡然,慢条斯理提起那件已然变得雪白的对襟短衫,浸入青色的水中。
随着青痕浸入衣料之中,原先还是空白的地方,竟逐渐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字迹,字迹工整,却透着几分仓促之意。
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显现出来,是徐玉轩抄录的三年前科举乡试贡额买卖的清单。
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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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影司雷厉风行重启调查当年科举弊案,官吏也好,富商也罢,不少人被濯影司传唤问话,几乎都是嘴硬着进去,腿软着出来的,不过半月光景,应天府中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外边的风雨皆与梨瓷无关,对她而言,近日最大的烦恼便是——又该喝药了。
才用了午膳不过小半个时辰,绣春又端来了一碗汤药,还未进门,梨瓷便已经闻到酸涩的味道了。
她下意识往屋内看了看,只有窗户还开着,也不知逃不逃得出去。
绣春赶紧拦道:“小姐,这病总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不是,再过些时日就好了。您想想,到时候您想吃什么,吃一口糖葫芦,配一碗甜汤如何?”
“那也太甜了,”梨瓷的嘴巴撅得比糖罐子还高,“我觉得以前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原先还能隔三差五吃些糕点香香嘴巴,这半个月以来,她每日都被严加管束,除了饭食以外什么也没吃,就连饭食也是清汤寡水的。若她本身口味清淡便也罢了,可她实在不爱吃这些东西,如此一来,用膳也成了一种折磨。
她端着药碗,要喝不喝的样子,有气无力道:“连外祖母吃斋念佛时也不这样吃饭,莫说每日还要喝这样三大碗苦药了,便是种苦瓜也没有这样的种法。”
看着小姐可怜巴巴的样子,绣春也忍不住心软了,后退一步道:“待小姐喝了药,我给您切半片蜜桃来。”
梨瓷立刻开心起来,又撒娇道:“稍微切大一点嘛。”
“好好好,”绣春被她缠得没法,又叮嘱道:“过两日少爷来了,您可不能这样了。”
梨瓷的兄长梨瑄,年幼起便跟随父亲行商,及冠之后便开始独自带领商队贸易往来,近日从海上回来了,便特意绕路来应天看望养病妹妹。
梨瑄对自己这个妹妹一贯宠爱,唯独在吃食一事上是寸步不让,他一来,梨瓷的苦日子恐怕是要更苦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有多可怜,又眨巴着眼睛看着绣春,恳切道:“那再多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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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喝掉了一大碗药,梨瓷吃完两片薄薄的桃肉,实在百无聊赖,又想着去哪里玩才好。
泠表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家中这几日皆在为她相看夫婿,滢表姐的父亲则派人带来了家书,要将母女二人接往京城,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梨瓷一个人无所事事,难得生出些许孤寂之感。
好在小椽山上的清风杏开始熟了,书院的学生摘了第一批熟杏送来,梨瓷也分得了一篮。
虽然自己不能吃,但是借花献佛也是好的,正好还可以去问问谢枕川先前提过的赘婿人选接洽得如何了。
知道小姐要将杏子送去方泽院,绣春稍微舒了一口气,不过仍然不大放心,自己提了篮子跟着去了。
城中近来多风雨,方泽院的院门也紧闭谢客,好在南玄瞧见是梨姑娘来访,立刻将她迎了进来,“梨姑娘,世子这会儿不在,可要进来坐会儿?”
听闻谢枕川不在,*梨瓷便只让绣春将手里那一篮杏子递给了他,自己则摇了摇头。
南玄赶紧替世子解释,“梨姑娘也是知道的,最近濯影司事多,近几日提审的都是南直隶里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世子须得亲自坐镇,实在是脱不开身。”
这实在是大快人心,梨瓷虽对南直隶官场并不熟悉,不过有一人的名字还是记得清楚,语带兴奋地问道:“那位南京守备冯睿才呢?”
南玄摇了摇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提点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毕竟是一方大员,在京中还有着贵妃娘娘的关系,若要动他,还得回京禀明圣上,不过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位冯大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在他心里,这位梨姑娘迟早是要和世子回京的,有些事还是早知道的好。
梨瓷对这些弯弯绕绕一脸茫然,但知道冯睿才总归要倒大霉,立刻就想鼓掌叫好。
“奴才听世子提过,这次查案,梨姑娘可是立了大功,他还不知怎么谢梨姑娘的好,”南玄又自作主张地打听道:“梨姑娘可有什么想要……”
梨瓷在方泽院中一向行事无忌,不等南玄把话说完,她已经心直口快、不遮不掩道:“赘婿。”
南玄心中立刻升起悔意,还未等他开口,梨瓷又开始旧事重提,“上次谢大人劝我不必伤怀,他已经帮我相看了更好的人选,不知协调得如何了?”
……哪里有什么人选,你看我家世子那样,像是当赘婿的人选么?
南玄也不敢置喙此事,只能含糊其辞道:“奴才……不太清楚。”
有了徐玉轩的前车之鉴,梨瓷难得多了几分耐心,语重心长道:“若是谢大人回来,还劳你转告一声,此事并不着急,大可宽限些时日,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好,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梨姑娘自是不急的,急的另有其人。
南玄囫囵应了一声,望着梨瓷转身离去的背影,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也不知是那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作者有话说】
原句“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出自《列子》卷五。
第59章 糕点
在南玄那里得了些消息,梨瓷又带着绣春转道去了西市集贤书斋。
应天府官场动荡,满城风雨,一开始还有不明就里的百姓来书斋附近闹事,后来不知怎的,徐玉轩抛妻弃女的事情流传出去,大家转而又同情起这对母女,书斋的营生总算有所好转。
徐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去书架上的尘灰,比起先前的冷清寥落,今日已经做成了几单生意,听到又有客进门,她强行挤出一个笑来,见是梨瓷,勉强的笑意便支撑不下去了,神色却更真切几分。
她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放下,快步迎了上去,“梨姑娘,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梨瓷方才在南玄那里问了些徐玉轩的近况,还顺便带来了谢枕川令人裁制的孩童襦裙和短衫。
“我过来看看你和书翠,近来好些了么?”
梨瓷话音刚落,便听得“哒哒”的跑步声。
徐书翠已经飞快地冲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梨姐姐!”
先前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又变得干干净净了,头上甚至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双丫髻。
梨瓷轻轻地戳了一下其中一边的发髻,用夸张的语气道:“书翠的发髻真好看,是谁给你扎的呀?”
她原本以为徐书翠会说是娘亲,结果她却用稚嫩的语气答道:“是钟叔叔。”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呢,”徐掌柜轻轻地点了点她的脑袋,带了些许斥责之意,“不是同你说过要叫人家哥哥么。”
“噢,”徐书翠捂着脑袋,小声解释,“是钟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说话间,后院的门帘已经被人掀开,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面容同上次的糖葫芦小贩有些相似。
他一边彬彬有礼地同徐掌柜告辞,一边道:“掌柜的,水已经烧上了,饭菜在灶台上热着,一会儿别忘了和书翠一起吃。”
徐书翠已经纠结得不知该怎么称呼好了,干脆不说话,只是咧着嘴朝那男子挥了挥手。
徐掌柜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送他出了门,这才折回来向梨瓷解释道:“是谢大人……谢大人真是体恤百姓的好官啊,前些时日,外边闲言冷语无数,是他派人替我们母女俩洗刷了污名,还考虑我们生活不易,还派人照应我们。”
此案还未完结,若无谢枕川授意,断不可能有关于徐玉轩的如此细节流传出来。
梨瓷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谢枕川虽然日理万机,但连替自己招赘这等小事都一直放在心上,接二连三的失败之后也没有放弃,实在是难得的大好人。
她示意绣春将手里装着徐书翠新衣裳的包袱递给徐掌柜,又感叹道:“濯影司卫果然不同凡响,不仅会烧水做饭,连扎双丫髻的技术都如此纯熟,真是贤惠。”
听到“双丫髻”三个字,徐书翠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起来,两人也不想想这替孩童盘发是否也在濯影司的业务范围之内。
徐掌柜将包袱递给徐书翠,好将女儿打发走,“梨姐姐给你带的新衣裳,快去看看喜不喜欢?”
徐书翠开心地抱住包袱,“谢谢梨姐姐。”
梨瓷摸了摸她的脑袋,也笑道:“是那位谢大人上次答应过书翠的,不必言谢。”
包袱不小,但里边多是夏裳,孩童也拿得动,徐书翠果然很听话地抱着包袱走了。
书斋里总算清净下来,徐掌柜轻叹一声,顺着她先前的话道:“夜里还有些思虑,其余的,便也是那样子了,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
她沉吟片刻,仍是没忍住问道:“他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梨瓷顿了顿,将南玄告诉自己的事情细细说与她听。
徐玉轩才入赘时,的确也对徐掌柜真心实意,只是后来受到的风言风语多了,又和父亲的旧友有所联系,这便入了伙。于家本就是家风不正,涉嫌另一桩贪墨案才家道中落,他经手的银钱越多,想要的便也越多,越到后来,便越收不住手了。
徐掌柜沉默良久,开口问道:“案子什么时候判下来?我倒是无妨,主要是书翠还小,这些时日都在骗她说爹爹出了远门,总得有个了结。”
“此案还要移送京城,至少也是秋后吧,”梨瓷怕她伤心,又想起谢枕川提过的劝解之法,老气横秋地开口劝道:“你还年轻,孩子也小,不记事,该早些考虑娶嫁的事情,书翠有了新爹爹,也少些伤心不是。”
“我近来实在无心此事,”徐掌柜轻轻摇头,又叹道:“说来不怕梨姑娘笑话,这几日午夜梦回,我时常想是不是我错了,当年我若不招赘,嫁入于家相夫教子,是否能够与他平淡一生。”
“徐掌柜怎会这样想,”提及招赘一事,梨瓷不免认真起来,仔细替她分析利弊,“你虽然辜负了几年青春年华,好歹没有多受委屈,若是当年不曾招赘,今日才是真正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不像他那外室和小儿还要跟着受牵连。”
“女子和离再嫁已是常事,如此说来,丧偶后再招赘也是人之常情,”梨瓷理直气壮地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总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徐掌柜也不必过多伤悲,再找一个愿意入赘的便是了,最好还是心灵手巧、贤良淑德的,我看方才那位公子便很不错。”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徐掌柜闻言不禁心头和眼皮都狂跳了两下,心情复杂地应下了,“梨…梨姑娘说得有理,我会仔细考虑的。”
梨瓷见她情绪有所好转,总算是放下心来,告辞出门了。
徐掌柜看着一脸天真、无忧无虑的梨瓷,又遽然想起她先前来向自己请教如何招赘、又带着那位谢大人来一掷千金买画的情景。
偏偏两人如今还牵扯在一起,想来也是一桩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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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憋了一路,出了集贤书斋的门,总算开口道:“小姐,您未来招赘,可一定不能招这样的。”
梨瓷点点头,顺便将谢枕川替自己筛掉先前那三位赘婿人选的事情说了,庆幸道:“谢大人阅人无数,有他替我把关,应是无碍。”
绣春听着听着,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小声嘀咕道:“谢大人会不会是要求太高了啊,这样下去,恐怕是神仙下凡也未必当得您的赘婿了。”
梨瓷却十分乐观,“不必着急,净明寺的大师不是说过我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兴许很快就找到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集市里闲逛。
街角处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低着头,忙着摆弄桌面上那几篮新鲜的桃子和一篮新鲜出炉的糕点。
四四方方的糕点还冒着热气,每一块都精心地被油纸包裹着,一块一块地叠放在篮子,夏日蜜桃的清香混着点心的甜腻,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梨瓷正要上前,却被绣春拉住了,“小姐,咱们今日出门时可一分钱也没有带。”
为了避免自己又抵挡不住小姐撒娇,助纣为虐买了什么不该买的东西,她干脆从源头上杜绝了这个可能。
“好吧。”梨瓷心不甘情不愿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却被那摊主叫住了。
“梨姑娘。”
那年轻男子抬起头来,竟然是程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