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少女懒顿,榻上的丝衾胡乱裹作一团,小衣也未来得及收拾,露出一点缃色和细细系带来。
他脸颊微微一热,不知何时,已经被梨瓷拉着一起蹲下,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半推半就地被推入了床底。
梨瓷半跪下来,歪着脑袋看他,“哥哥不喜欢陌生人来访,只有委屈你了,稍候我再向恕瑾哥哥赔罪。”
说完这句话,她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拉上房门,将谢枕川一人留在此处。
……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谢枕川实在很难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大概算得上是“心如死灰”。
早知梨瓷是这样的安排,他哪怕是躲在院中那口水井里,也比此处要好。
【作者有话说】
菜谱做法参见袁枚《随园食单》。
这两章是过渡章,节奏稍微慢一点,下章再写一点就会下山进京啦
第67章 罪名
◎说吧,今日又偷吃了什么东西?◎
梨瑄今日下山,的确相中了一处不错的宅子。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又有京官一千四百十六员,要在此地置办一处称心的宅院,有时有钱也未必顶用。好在近半年来,梨家在京师的生意蒸蒸日上,人脉也广阔起来,梨瑄今日便是收到消息,东城有一处宅子主人有事要出远门,急于将宅子出手。
那宅子地处内城,环境清幽静谧,附近也多是富贵人家,主人家出价高,又要得急,倒是正中了梨瑄的下怀,他爽快地交了一大笔银子,已经顺利拿到了地契,这才耽误了些许时间。
彼时山间大雪纷纷扬扬,连绵不绝,早已将山径上的脚印掩住了,别院的院门紧闭,庭前的雪完好如初,仿佛无人踏足,都与梨瑄出门之前别无二致。
梨瓷惯来活泼好动,今日难得如此安静听话。梨瑄心中虽觉蹊跷,但也未多作他想,亲自用锁钥开了院门。
庭院中空无一人,绣春听到动静,匆匆从堂屋走出,立刻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少爷,您回来了!”
这也就罢了,喊完之后,偏偏还半天不见梨瓷的影子。
妹妹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梨瑄半刻也未犹豫,径直向内院走去。果不其然,刚到内院就瞧见梨瓷一脸慌张地从自己的房门走出,瞧见自己之后,立刻扬起一个讨好的笑脸,声音也甜得像是刚喝了糖水,“哥哥,你回来啦?”
梨瑄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她,语气里带了丝玩笑的埋怨,“阿瓷方才在忙什么呢?也不见你出来迎接哥哥。”
梨瓷的眼神心虚地往上飘,“没忙什么呀。”
她居然都没有打开食盒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梨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转头看着妹妹,不动神色问道:“小瓷饿了么?”
梨瓷结结巴巴地找了个借口,“今日早膳用得多了些,还未觉得饿。”
梨瑄并未轻易相信她的话,他大步上前,径直推开梨瓷的房门,准备在屋内搜寻她偷吃的“证据”。
梨瓷紧张兮兮地拎着食盒站在他后面,底气不足地问道:“哥哥,你用过午膳了吗?”
梨瑄扫了一眼房间,桌上干干净净,未有食物残渣,地龙烧得暖暖的,大概是香薰的缘故,房中有一股清新恬淡的果香,似是甜杏味道。
他心中稍定,又接过妹妹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还未曾,这不是想赶回来和妹妹一起吃么。”
这只百宝嵌檀木提食盒足有五层,一直搁在温鼎里头,从山下一路提上来,如今仍是温热的。
梨瑄将里边的菜肴取出来,几乎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整个桌面,又将碗筷取出递给她,指着正中那一碟菜,面露得色,“看看这是什么?”
怎么又是棱不颠?
梨瓷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碟鲜嫩可口的肉饺,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梨瑄只觉得妹妹这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便自问自答道:“醉仙楼的棱不颠,堪称一绝,哥哥特意为你买来的。小瓷肯定饿坏了吧,快尝尝看?”
……
梨瓷悄悄摸了一下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接过筷子,硬着头皮夹了一只,塞进嘴里。
梨瑄迫不及待问道:“味道如何?”
为了不让哥哥失望,梨瓷咬了几口,努力咽了下去,“还、还不错。”
见妹妹回答得如此勉强,梨瑄立刻垂下眼眸,作出伤心的神色,学着梨瓷平日里的口气逗弄她,“哥哥为你买的棱不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棱不颠么?”
这醉仙楼的棱不颠,味道自然是极好的,但若说“是”,她的确更偏好谢枕川调出的风味;但若说“不是”,她又怕哥哥伤心。
梨瓷看看碗中的棱不颠,看看哥哥,又悄悄看了看自己的床,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好在她灵机一动,忽然想起谢枕川躲在床底看不见,立刻用力地点头附和起来。
“好了,快吃吧,”梨瑄宠溺地一笑,又替梨瓷夹了好几筷子菜来,在她的碗堆出了一个小尖尖,“再对付一日,明日我们便能下山了。”
黄羊肉、鱼肚儿羹、淡菜脍、银鱼脯、烧肉炙、八焙鸡……无论怎么看都不算是对付,只有梨瑄还怕这酒楼里的饮食做得不如自己精心,犯了医嘱便不好了。
只有梨瓷还在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棱不颠,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梨瑄自然察觉了她的异样,他看着梨瓷碗里半天也未曾消下去的小尖尖,叹了一口气道:“说吧,今日又偷吃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梨瓷含含糊糊地反驳,自己那是光明正大吃的呀,不能算偷吃。
梨瑄想起来方才那股甜杏味道,便随口问道:“吃了一盒杏子酥?”
梨瓷摇摇头,替自己辩解,“哥哥闻到杏香了?那是新换的香薰。”
她怕梨瑄不信,便起身去将先前收在妆奁里的香囊球拿了出来,要给哥哥闻闻这榄香。
才将那香囊球取出,夏日甜杏气息便扑面而来。
梨瑄走南闯北,也曾见过安南榄香,但看见这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球时,仍然露出了一分惊讶神色,“这是何处的技法,竟然能制这镂雕的画珐琅?”
梨瓷点点头,献宝似的将那香囊球转了转,给梨瑄看那始终朝上的圆钵,却一不小心没握住,那香囊球离了手,在地上跳了几下,又越过屏风底座,骨碌碌朝床底滚去。
“我自己捡!”
不等梨瑄说话,她立刻着急起来,“噔噔”几步跑到床前,整个人径直侧躺在了地上,一边假装伸手,一边往床底看。
床底不算太高,谢枕川只能微微侧身过来,回望着她。
他将那只香囊球握在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精致的面容隐藏在晦暗的阴影里,唯独那双漂亮的眼眸亮得惊人,像是潜藏在阴影里一触即发的兽。
天知道,两人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牵过,他竟已经遥遥领先地体会到了“奸夫”的感受,再在此处待下去,那“偷吃”的罪名只怕是要坐实了,自己这一世英名也要毁于一旦。
梨瓷将脑袋贴在地面上看着他,水盈盈的眸子里波光潋滟,似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耐,便双手合十,无声地用气声祈求道:“你再忍忍嘛。”
看着那双可怜巴巴的小鹿眼,谢枕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好将那香囊球递到梨瓷手里,随即又闭上眼睛,有些伤神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边,梨瑄已然作出起身的姿势,问了一声,“够得到么?”
虽然只是山间小住,梨瑄怕妹妹择床,仍是着人制了一张黄花梨带门围的架子床来,进深足有五尺,若是那香囊球滚得深,梨瓷自己定然是够不到的。
梨瓷顾不上起身,先将手臂直直伸出,晃了晃那香囊球,“我捡到了。”
梨瑄看了一眼床底,“怎的用了这么久?”
梨瓷一时语塞,慢吞吞挪到哥哥面前,“嗯……它滚得深嘛。”
梨瑄又深深看了一眼梨瓷的裙摆,“你这床底倒是干净。”
这次梨瓷答得很快,“那是绣春扫得勤。”
梨瑄闻言,也不再过问了,低头沉思片刻,又勉强自己吃了几口饭,仍然是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罢了,我看这醉仙楼的饭菜也不过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准备下山。”
梨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送走了哥哥,又关好门,赶紧将藏在床底的谢枕川拉了出来。
谢枕川懒懒倚在床柱旁,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衣摆处落了些薄灰不说,连脸颊也不知在何处沾了一小道灰痕。
梨瓷“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见谢枕川垂眸,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这才拼命忍住。
她踮起脚,一手扶住谢枕川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摸了上去。
大概是受了方才那些“罪名”的影响,看着面前那张骤然放大的芙蓉面,谢枕川的脸颊又热了起来,心跳如鼓擂。
这是要做什么,两人终于要从清清白白的关系发展为不那么清白的关系了么?
梨瓷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白嫩的指腹落在他脸颊上,轻轻拭去了那一道灰痕。
她放下手来,后退一步,拍拍手上的灰,轻快道:“这样便好了。”
……
谢枕川的心跳声慢慢放缓,忽然觉得清不清名的也无甚重要。
梨瓷顺手替谢枕川拂了几下衣摆上的薄灰,看着谢枕川变幻莫测的神色,又凑近用气声问,“恕瑾哥哥,你还好吗?”
不太好。
毕竟他上次见这样乖乖听话替人捡球、又被三言两语就哄得直摇尾巴的,还是母亲养的那只松狮犬。
谢枕川原本还想板着脸,但耳边的声息温软,哄得他心头一阵酥酥麻麻的,面上表情便也软了下来,轻声应了句,“无妨。”
他伸手将梨瓷扶了起来,不让她再替自己拂尘,“好了,此处是卧房,不必如此劳心费神。待我稍后出去,自会料理妥当。”
梨瓷点点头,又小声嘱咐道:“还好哥哥没有发现,绣春将你的大氅和提灯都收好了,你下山时小心些。等我进了京,再来找恕瑾哥哥玩。”
谢枕川挑眉看向她,并未言明梨瑄多半已经发现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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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谢枕川所料,他还未走出院门,梨瑄便已经带着绣春在庭下候着了,旁边是他的大氅和提灯,甚至已经新添了灯油。
谢枕川微微一笑,客套道:“梨公子。”
梨瑄已经从绣春处得知了今日的事情,知道两人未曾有过逾矩之事,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但见这位谢大人不辞辛苦赶来易鸿山,竟然只是为了更加不辞辛苦地做一顿饭,便越发觉得怪异了。
“看来谢大人这不请自来的毛病,未曾改易分毫啊,不知今日又有何贵干?”梨瑄刻薄道:“该不会是这京师也出了什么大案子,需要舍妹出手相助?”
“今日确有要事,”谢枕川并不与他计较,不紧不慢道:“先前师兄与师弟已经研制出了解毒秘方,只是还缺五味药材,其中海螵蛸、绿萼梅、血玉胆,我近日已经寻得了,明日便亲自送到府上;另一味冰魄雪莲也已经有了消息,特来相告。”
听闻此言,梨瑄的脸色总算好看些许,“如此,倒是劳谢大人费心了。还请谢大人开个价吧,只要梨家付得起,绝不还价。”
“梨公子这话,实在是折煞我了,”谢枕川一面摆手,一面有理有据道:“此事因我而起,阿瓷于我有恩,我又与阿瓷交情匪浅,于情于理,我皆应负责到底。我已经去信给师兄和师弟,让他们专心寻那味千年紫参便是。”
这原本是个好消息,可是想起那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老话,梨瑄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此人原先还一本正经地称一句“梨姑娘”,今日居然演都不演了,光天化日地唤起“阿瓷”来,实在是厚颜无耻!
他眼神落在谢枕川身上一处遗漏的灰痕上,语气硬邦邦的,“谢大人这等知恩图报之人,梨家自当奉为上宾,何必要自甘……自讨苦吃,弄得一身灰头土脸的呢?”
谢枕川对他语中讥讽之意置若罔闻,直言无讳道:“梨公子说笑了,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某不敢自比幽王,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