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谢枕川微微扬了扬唇角,也不辩解,任她在自己袖中翻找。
袖风拂过面颊,一缕久违的茶香也扑面而来,似乎又与先前有所不同,像是用蜜望窨制过的凤庆滇红,沸水一激,清冽甜爽的茶韵忽地腾起绵绵的甜雾来,香气高长,醇纯甜滑。
她像一只寻食的小狗一般在他身上轻嗅,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概是酒意壮胆,她扣住他的手,故意装出凶悍的语气,“剩下的梨花酥呢?”
可惜声线过于清甜软糯,任凭如何逞狠,也没能添上半分威慑之力。
谢枕川摊开修长的手指,表情无辜,眼底漾着笑意,“大人明鉴,的确是没了。”
“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甜,”说着近乎轻薄调戏的话语,可梨瓷满心都是那块子虚乌有的梨花酥。
谢枕川眉梢微挑,声音像是茶雾一般低低缠上来,透出一点撩人的暗哑,“那不是桃花酥,而且,你不是说不喜欢?”
梨瓷虽然醉得晕晕乎乎的,但对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清楚,委屈地扁嘴,“我没有说不喜欢,我说的是‘不要吃这个’。”
“嗯?”像微醺会传染似的,谢枕川竟也认真地同一个醉鬼计较起来,不紧不慢地同她翻起旧账,“阿瓷没有不喜欢你最讨厌的谢家哥哥么?”
他这话太拗口,梨瓷极为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仍旧反应不过来,干脆气哼哼道:“顺天府的恕瑾哥哥就是最讨厌的,我只喜欢应天府的谢徵哥哥。”
谢枕川微微一愣,声音更低了些,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为何?谢徵能够为你做的,谢枕川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梨瓷理直气壮道:“谢徵哥哥那里的糕点比你多,而且他才不会那么小气,管我吃多吃少。”
她又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而且,“他”出身远不如谢枕川显赫,自己再多磨些时日,没准就能哄得他答应入赘了。
谢枕川原已经做好了自省的准备,却不想听得的是这番直白得近乎天真的话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初识时对她无意,也不知她病情,好在自己口味清淡,也不喜饴糖,才未惹出祸事来,如今竟成了她讨伐他的把柄,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此事也并非我愿,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待你病愈,我亲手为你做梨花酥如何?”
梨瓷摇摇头,表示自己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谢枕川又温声解释,“可是你方才已经翻遍了,的确没有了。”
梨瓷眨了眨眼睛,觉得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是又有几分不甘心,便朝香几一指,任性道:“我现在就要吃。”
谢枕川顺着她指尖望去,饶是他出身勋贵世家,有时也不得不为梨家的财大气粗而折服。
香几上摆着一个缠枝葡萄纹的金胎西洋珐瑯盘,盘中盛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这三月的葡萄着实罕见,便是皇帝点名要吃,也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劳民伤财。
谢枕川将那珐琅盘端了过来,搁在了床边的案几上。
盘中葡萄颗颗饱满如东珠,从遥远的西域运来,连果皮上的白霜都未曾破损,蒙蒙地沁着一层水珠,在日光下泛出诱人的光泽。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应天府时,梨瓷满心欢喜地携着一枚荔枝跑来,要教自己怎么吃的情景。
谢枕川心中微微一动,起身去洗净了手,从枝头摘下一颗如珠似玉的果子,亲自为她剥起葡萄来。
绛紫色的葡萄落在修长如玉的指间,越发衬得那双手矜贵优雅。
翻手可为云、覆手可为雨,唯独不沾阳春水,此刻竟然极尽轻柔地将柔软的薄透的果皮剥离下来,露出珠圆玉润、完好无损的果肉,汁水浸润下来,在他指间微微泛着光。
又降尊纡贵地托着那枚葡萄果肉,递到自己唇边来。
梨瓷下意识启唇,他的指尖便抵住了自己的唇瓣,微凉的葡萄肉被推进来,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蓄谋已久的撩拨。
她仓促咬下,几乎擦过他的指腹,甜润的汁水在舌尖迸开。
这是她第一次未曾细细品味果肉的甜美,满脑子都是方才唇齿间微妙的摩擦。
葡萄皮的颜色残留在指上,晕染出艳丽的玫瑰色泽,更像是透过指尖,沾染到了少女白皙柔嫩的肌肤上。
“甜么?”
那双凤眸的眼眸微微上挑,漆黑沁润,摄人心魄,也好似葡萄一般。
葡萄的蜜汁还残留在唇上,梨瓷慌慌张张地点头,又补充道:“我吃好了。”
据传狐狸眼中至味莫过于葡萄,世人言苏妲己祸乱朝纲,其蛊惑纣王,喂食的也是此物,如今看来,却有几分道理。
既然哄得了佳人欢心,接下来便到了进献谗言的时候。
“吃饱了便不要了么?”谢枕川注视着她泛红的脸颊,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指尖,“阿瓷不妨说说,谢枕川到底是哪里不好?”
明明动作斯文克制,偏生被梨瓷瞥见他反复摩挲触碰过她唇瓣的那处指节,顿时连脖颈都漫上绯色。
他大约真有魅惑人心的本事,那双手轻易便挑动心弦,不自觉地卸下了防备,说出不理智的话来,“他哪里都好。”
“就是太好了,”梨瓷低垂着眼睫,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像是缠着一团解不开的结,“他不会答应入赘的。”
谢枕川微微一怔,他五感过人,耳力更是极佳,而此时此刻,却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
怔愣之后,甜蜜与欢喜便如春日雨后疯长的藤蔓一般在心间肆意蔓延,只觉得她指间揉搓捻按的不是别的,是自己早已俯首称臣的心,不经意便能将其揉圆搓扁,又簌簌开出花来。
“入赘”二字,初闻时只觉是妄语、是戏言,此时再听,已成了世间最动听不过的情话,哪怕还浸着醉意,也足以让他为此切切在心,神魂颠倒。
他喉结滚了滚,最终却并未说出话来,生怕稍有不慎,便惊醒了这场美得醉人的梦。
“可是……我也不想再离开爹爹和娘亲了。”
梨瓷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絮絮低语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以前很多从未在意过的事,又像是那些纷乱的思绪一直压抑在她心间,只是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我身子不好,还有余毒未清,那紫参也找不到,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忽地抬起脸,方才那些烟霏露结的愁绪很快消散,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真心实意,自得其乐道:“我很满足了。”
……
谢枕川沉默良久,方才的狂喜也渐渐散去,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十二岁便背井离乡,独自赴往应天府求医,而后又被自己所累,千里迢迢赶赴京师解毒,可相识至今,历尽艰辛,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自己何曾如她所言那般好,若是未有幸与她相识,不过也是世间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惟有她是素瓷莹玉,一片冰心,举世无双。
那股心疼似乎化作了实质,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最后做出了自己都未曾想过的举动。
他抬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她的肌肤莹白细腻,像初春的梨花,又带着淡淡的酒香。
谢枕川俯身,唇瓣极轻地贴上她的额头,如一片雪落在眉间,很快被那温度烫化,稍纵即逝、极尽温柔的相触,却印得人心尖发颤。
未了,他郑重道:“他或许会的。”
梨瓷微微一愣,只觉方才有一片羽毛拂过了额间,却又印下了灼灼的温度,久久不散。
她还未及细想他话中之意,院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绣春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小姐,醒酒汤来了。”
梨瓷眨了眨眼,刚要开口,房中却已空无一人。
方才那一切,只是自己还未酒醒的一场幻梦么?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唯有香几上的葡萄静静躺在珐琅盘中,顶上的叶片因少了一颗葡萄的支撑,微微耷拉下来,又随堂风轻轻摆动,悄无声息地掩去了那一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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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之日很快便到了。
辰时的钟声还未敲响,贡院外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
应试的书生、伴读的小厮、等待报喜的随从、看热闹的百姓……全都伸长了脖子,总算等到了朱漆大门被人推开,十余皂隶扛着丈余长的杏黄榜文鱼贯而出。
“贴榜了!”
黄纸淡墨书写的榜文徐徐展开,人群顿时炸了锅一般,也拉开了闹剧的序幕。
有老仆被挤落了鞋,有秀才扯破了襕衫,上榜的笑,落榜的哭,尽显人生百态。
这百姓有百姓的喜忧,紫禁城内则自有另一番扭捏作态。
科举放榜乃是大事,这一届的主考官舒义喜不自胜地在金銮殿上恭贺圣上广纳贤才,首辅王丘老成些,脸上的褶子里也透着快意。
惟有谢枕川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下了朝,舒义主动朝谢枕川走了过来,“谢大人,今日科举放榜,五湖四海才俊尽入彀中,实在是我朝盛事,听闻与你交好的那位谢姓子弟亦榜上有名,下官怎见你似有不快?”
谢枕川微微一笑,眼底已凝了层薄霜,“舒大人此言差矣。方才不过是在想,今科三百举人的墨卷尚在礼部存档,听闻王阁老门下尚有六名落第考生,以首辅之才,其门生也不应当有此憾事才是,可要濯影司帮忙找找这六名考生的落卷?”
舒义面色微微一僵,春闱答卷虽是糊名弥封,可那三十六人的答卷与誊卷之上皆有精心设计的暗号,谢枕川此人智多近妖,不知能看出几分,甚至能精准说出“六”这个数来,也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
虽然内心震惊,他面上却是硬生生挤出了个笑脸,“谢大人,这是礼部之事,还是不劳烦濯影司了。这科举应试之事,除了真才实学,运气也占一二,哪里有个准头呢。何况王阁老公私分明,想来也不会在意此事,谢大人就莫要忧心了。”
不过是条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鹰犬罢了。
谢枕川冷哼一声,无意与他浪费时间,径直转身去了御书房。
今科放榜,那内定名册上原有三十六人,三十人之名皆列于榜上,不知应天帝又能想出什么说辞。
【作者有话说】
葡萄苏妲己的梗来源于网络,商朝是没有葡萄的,在此不作深究了。
第88章 殿试
◎这一碗软饭,就不劳你们惦记了。◎
应天帝正伏在案前,执笔在一张绘有高楼的图纸上添出几笔。
这位由先帝过继登基的天子,最忌讳旁人提及他的出身。这“应天”二字的年号便可见一斑,首辅王丘深谙此道,自入阁以来便极力促成其生母追封为后,为此深得应天帝宠信,稳坐首辅之位。
应天帝去年便想在京城内修建一所当今最高的楼阁,供奉历代皇帝灵位,昭告天下君权所在,可直达天听。
如此浩大的工程,自然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工部几番周折定下图纸,户部却以银钱不足为由,一拖再拖,直至上次谢枕川南巡归来,将罚没盐商的巨额银两入了库,才解了燃眉之急。接下来又是钦天监作梗,迟迟定不好动工的吉日,是近来首辅王丘从中斡旋,总算促成了此事。
应天帝并不在*乎其中波折,只看重结果,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要能够达成他的目的,许多事情他都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春闱之事亦是如此。
他见谢枕川踏进了御书房的门,便招手将其叫了过去,笑道:“爱卿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朕这通天阁建得如何?”
谢枕川垂眸看了一眼图纸,并未说话。
一旁的近侍担心谢大人坏了天子兴致,连忙道:“皇上自昨夜起,便一直在研究这通天阁建造之事,彻夜未眠,又增设了一座摘星台,这摘星台直指紫微垣,不仅彰显天家气度,我朝威严,更兼有皇上君临天下,恩泽万民之德。”
“微臣愚钝,于此道实在外行,”谢枕川勾了勾唇,眼底却未有什么笑意,“不敢置喙,只是还望圣上多多保重龙体。
应天帝又摆摆手,神采奕奕道:“爱卿不必担忧,朕虽然一夜未眠,但是吃了惠贵妃送来的提神汤,精神头好得很。”
谢枕川面露惑色,“不知是何汤羹,竟有如此效用?”
那近侍又趁机道:“那是惠贵妃近日在一位云游仙人那里得了养生方子,叫做参苓焕神汤,为试药性,娘娘亲自尝了月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