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谢枕川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茯苓安神但会令人昏沉,人参提神,却无这般立竿见影的效用,这实在违背医理。
他垂下眼睫,将疑窦掩藏在如墨的凤眸深处。
“难为她这般用心,”应天帝称赞一句,又喝了一口汤,容光焕发道:“恕瑾今日前来,莫不是为了春闱放榜之事?”
谢枕川手持象牙笏板,垂首不语。
既然应天帝主动提及此事,必是心中已有决断。
应天帝神色温和,眉目中隐隐透出一丝威严,“朕知你心存疑虑,不过此次贡士名册是朕亲自把关,也差人问过了,一来这放榜名册与你先前所禀的内定名册有所出入,二来嘛,天下同名同姓如此之多,名录与你那名册偶尔有些雷同,也在所难免。”
谢枕川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圣上也如此作想?”
应天帝语气缓和了几分,劝说道:“朕知你一片忠心,对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此次春闱放榜,确有些不妥之处,朕心中有数。”
自从上次谢枕川提前检举春闱舞弊之后,应天帝转头便令人敲打了主考官舒义,此次放榜,虽然只有六名的出入,但京城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便是自己,动起手来也要思量几分,今日这个结果,尚算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见他神色不动,应天帝顿了顿,又叹了一声,作出推心置腹之态,“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你乃朕的左膀右臂,又是梓童亲弟,有些行事,还望你能多体谅朕的难处,不可再一意孤行。”
谢枕川已然知道应天帝的打算,前番江南科举弊案案已折了王党不少羽翼,朝中更有不少摇摆不定之人从皇上长子偏向了嫡子,若再任濯影司彻查,局势必将失衡。
皇帝正值壮年,自然不愿见此场面,他却不打算轻易放过此事,“恕微臣驽钝,还望圣上明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应天帝不由得皱眉,他并非不知王丘贪婪成性,但他懂自己心意,能办事,更是制衡谢党的关键。
他并不在乎公平,在乎的只是平衡,不仅两边都不能倒,还要让他们继续斗下去,互相消耗,自己才能稳坐龙椅。
见谢枕川寸步不让,他也只好退让一步,想出一个折中之计,“既然如此,为了免除爱卿心中疑虑,也更好地为我朝选拔人才,不如提前举行殿试,试一试这届贡生的才学,你意下如何?”
谢枕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应天帝看似退让,实则是偏袒,殿试不过定个名次罢了,反倒将此次科举贡士名单一锤定音,再无转圜。
“依圣上所见,这殿试之期,应定在何时?”
应天帝想了想,干脆道:“就定在明日,如何?”
“圣上圣明。”
谢枕川沉声应下,执笏躬身行礼,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
放榜隔日由天子亲自举行殿试,莫说本朝了,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过。
消息一经传开,便震惊了不少人,能够进宫面圣已是极为难得,就算是同为进士,一甲不过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二甲、三甲之间,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排名,可能就是平步青云与外放为官的差距。
这一众贡士尚未从放榜的喜悦中缓神,便不得不又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殿试来,削尖了脑袋也要争个前程。
除却贡士,谌庭这位鸿胪寺少卿也难得地忙得脚不沾地,半日之内,要将奉天殿设好策题案,殿试日,又要请皇帝升殿,鸣炮行礼,读卷后传胪放榜,次日再设恩荣宴……
好在今日殿试总算是有条不紊地落下了帷幕,天子亲定一甲人选,传胪放榜之后,谌庭这才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甫一得闲,谌庭便直奔濯影司衙门,逮着谢枕川好生讹了一顿饭。
他今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此刻沏了上等的蒙顶石花,却如牛饮一般满满地连灌了三杯,方才攒足力气抱怨道:“你查案便查案,撺掇圣上提前殿试作甚?除了折腾我们,能顶什么用?”
今日这一通忙活下来,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
“的确无用,”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意有所指道:“便是录了三甲,外放两年,归来照样
扶摇直上。今日殿试的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
谌庭一时语塞,他也就有骂骂王、谢世家的胆量,编排天子,那还是万万不敢的。
他当即正色道:“圣上深谋远虑,的确不是你我能够揣度的了。”
说罢,谌庭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用起饭来,这算得上他今日的第一餐正经膳食,不能辜负。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谌庭今日入殿旁听,便绘声绘色同谢枕川说起殿试之事来。
“……那状元郎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那杨学义,原本不过是个草包,今日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相助,竟作出了一手极为漂亮的策论文章,虽然问策时有些蹇涩,最后仍录了个榜眼。至于那探花嘛,的确生得一番好相貌,说起来还和你有一番渊源——”
谢枕川淡然截断他的话,径直说出答案,“谢徵。”
谌庭面露讶色,只当谢徵同谢家的确有些关联,又恍然道:“圣上倒真是一碗水端平,那杨尚书是死心塌地的王党,其子占个榜眼;再抬举谢家子弟当探花,至于那内定名册上其余人选,二甲、三甲泰半,既安抚了你,又堵了悠悠众口,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谢枕川凉凉斜他一眼,“怎么,我看起来和谢徵关系很好么?”
谌庭想起在应天府时,梨姑娘一口一个“谢徵哥哥”的亲昵,便知道这人是吃醋了,此刻竟然胆大包天道:“我看那位谢公子面面俱到,还算是符合梨家招婿的条件,你如今既是梨姑娘义兄,他将来若是有幸,成了你的妹夫也未可知啊。”
话说到一半,他见谢枕川面色不虞,立刻改口道:“不过是我胡说八道罢了,梨姑娘这般佳人,自当配个更好的郎君才是。”
“自然,”谢枕川轻啜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道:“赘婿的人选,我自有主张,这一碗软饭,就不劳你们惦记了。”
“咳咳咳!”谌庭被这话呛得满面通红,一边咳嗽一边替自己拍胸顺气,只当是劳累了一天,脑子都开始不好使了,要不然他怎么听着……谢二这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家里不小心扭到脚了去医院耽误了一些时间,看来我明天要努力日万了[笑哭]所幸扭到的是脚(我这是什么牛马发言)
第89章 恩荣
◎若是不来,只怕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生辰宴那日,梨瓷睡得特别好,夜晚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很快觅得了如意郎君,那郎君虽然出不起什么“嫁妆”,但两人成婚那日,仍然惹得京城万人空巷,人人艳羡。
醒来后,她心情也十分舒畅,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与招赘有关的。仔细想来,应当是忘了梦中那人的身份姓名和容貌,不能按图索骥。
但是很快,她便不必操心这件事了,嘉宁长公主派人递了话,说是今日春闱放榜,明日殿试,后日便是恩荣宴,届时带她一同进宫赴宴。
按照先制,恩荣宴是由皇帝亲派的大臣主持,另有当科殿试的读卷官、提调官、濯影司仪卫部等官员出席,此外便是新科进士。应天帝为了拉拢人心,偶尔也会亲临现场,出席官员的品级跟着水涨船高,后来又添了家眷出席,这恩荣宴也越发盛大起来。
今日的荣恩宴应天帝虽未出席,仍旧办得热闹非凡,笙歌鼎沸。席位分设了上中下三台,女眷们坐在一处,珠围翠绕之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新科的进士们。
“听说那位状元郎才高八斗,可惜年过而立,家中妻儿俱全,倒是无缘了。”
“那杨公子是工部杨尚书的独子,想必是前程似锦的,但那幅尊荣……实在是差了点。”
另一人补充道:“听闻子肖父,杨大人年过不惑便秃了顶,这位杨公子只怕也危险。”
众人笑罢,话题自然转到探花郎身上。
“要说最出挑的,还是那位探花郎谢徵,明日进了翰林,只要挑了桩好亲事,日后自然便节节高升了。”
“单凭这般相貌,无论才学与前程,便只是三甲,跟着他外放吃苦,我也是愿意的。”
众人遥遥望去,只见那位探花郎一身御赐赤罗衣,革带、腰佩、锦绶皆是一丝不苟,在一众身着深蓝罗袍的进士之中气质卓然,鹤立鸡群,当真配得上探花二字。
立刻有要好的姐妹笑着打趣她,“哪里还轮得到你,听闻今日吏部好几位大人主动向他提起女儿亲事,均已谢绝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那些个大人算什么,我可是听说连首辅王阁老向他示好,仍被他婉拒了,也不知什么女子才能够入他的眼。”
……
梨瓷听闻众人议论,这才想起谢徵哥哥中了探花之后,自己还未来得道贺。
她正要离席去寻人,结果才站起来,便看到不远处谢徵已经朝自己走来。
谢徵平日里甚少饮酒,今日虽然极力推辞,仍免不了饮了几杯,他听闻嘉宁长公主今日也携义女前来赴宴了,立刻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去寻梨瓷,此刻见她盈盈而立,眸中猝不及防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只见梨瓷今日穿了一身粉绿相间的留仙裙,是西域越诺所制,明绿色压在香叶红之上,像是御花园中盛开的那株雪山青松牡丹,颈间赤金盘螭璎珞圈与同色臂钏金碧灿烂,却丝毫夺不了。愈发显得鲜艳而热烈。
见她也正朝自己走来,方才眸中那一抹惊艳便化作了惊喜。
御花园造景奇巧,挖池叠山,十步一景,眼前便有一堆足有三人之高的嶙峋怪石叠成峰峦之态,正好可以挡去他人窥视,顶上草木茂盛,其间石洞蜿蜒,窗洞透光,天然真趣。
两人避过人群,正好在这山前碰面。
梨瓷笑盈盈停在谢徵面前,身上的臂钏和环佩还在叮当作响,便贺道:“谢徵哥哥好生厉害,不仅中了功名,还是一甲,若不是我幼时调皮,总拉着你逃课玩耍,恐怕昨日金殿传胪,中的便是状元了。”
谢徵的梁冠上簪着的杏花开得正艳,今日打马游街时引得满城姑娘掷果盈车,却皆不及眼前人一抹笑意。
“这是什么话,”谢徵声音轻柔,眼里更是漾着化不开的温柔,“若无阿瓷妹妹鞭策,恐怕我连进士中不了,更毋论一甲了。”
梨瓷听不懂这话里藏了十余年的心事,只当他是谦虚,笑道:“谢徵哥哥不必这般说。你能高中,都是平日里刻苦读书、用功上进的功夫,我可不敢居功。”
或许是因为御酒太烈,又或许是因为眼前人比酒更醉人,他凝视着梨瓷明媚的笑靥,竟然觉得面上发烫。
若是以前,他定然不敢唐突佳人,可是如今自己已经中了探花,有功名傍身,便也有了几分坦白的勇气。
此刻日光斜斜穿过假山窗洞,投下交织的光影,更有一片讨好地落在了梨瓷的身上,像是在细腻鲜艳的越诺上涂出了一抹灿烂的锦霞。
谢徵垂眸望着那片耀眼的锦霞,喉头微动,沉吟再三,总算是开口道:“阿瓷妹妹,我如今考取了功名,虽不敢称前途似锦,但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他正要继续,忽觉那处光斑暗了一瞬,立刻警觉地转头看向假山石洞。
梨瓷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丛忍冬花叶正巧被风吹得低伏,颤巍巍地掠过窗洞,落下一片暗影来。
“谢徵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谢徵弯了弯唇,只当自己是太过紧张,故而大惊小怪了。
他不再看那山石,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梨瓷,声音仍有些发紧,“若承蒙不弃,日后我自当踔厉奋发,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这番突如其来的陈情,将梨瓷听得怔住了。
谢徵今日这身御赐的赤罗衣,红得那样鲜艳,几乎与她梦中喜服颜色重叠,可她总觉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他。
但是毕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谢徵哥哥,她望着眼前风度翩翩的探花郎,想起他幼时替自己挨过的戒尺,写过的功课,藏下的饴糖……一时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不由得犯起愁来,思来想去,最后只憋出一句,“可是爹爹和娘亲说过,日后是要替我招赘夫婿的。”
谢徵闻言,也愣住了。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他定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但因为是梨瓷,他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知道伯父伯母为何会有这等考量,梨家财大气粗,她身体羸弱,又心思纯善,若不招赘,又遇人不淑,的确容易被人欺负。
但若是入赘……莫说旁的了,祖父定然是万万不允的。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余地,两家相交多年,自己与梨瓷青梅竹马,自然待梨瓷是不同的,如今又有功名在身,兴许伯父伯母会看在这些条件的份上,有所退让呢?
思及此,他又乐观起来,温声说道:“不着急,看来我们都需要些时日好好想一想。我不拒绝你,但是你也不要着急拒绝我好吗?”
正好梨瓷也没有想好如何拒绝,又觉得他说得在理,便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徵今日算是恩荣宴的焦点,不敢离席太久,得了梨瓷的回复,深深凝望她一眼,便克制着告辞离去。
梨瓷也正欲转身,又有穿堂风从石洞拂过,带来忍冬花丝丝缕缕的清香,此刻又有暗影落下,这回却不是花叶,而是绯色官袍的一角。
谢枕川惯来不喜这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场合,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母亲要带着梨瓷前来赴宴相看赘婿,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才开宴不久,他勉强寻了这处清净地暂避,不想却目睹了这番大戏,一颗心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梨瓷便调转了方向,一见来人,她顷刻便将方才的谢徵抛诸脑后了,圆圆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声音也似浸着饴糖一般沁甜,“恕瑾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