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梨固也道:“备婚这段时日,我已经令人将山上的温泉庄子修好了,庄子里也有人,最多不过收拾几样离不得的东西,正好去那里小住几日。”
梨瓷点头应了,颊边泛出淡淡绯色,仿佛在温酒里化开的胭脂,晕染出醉人的霞光。
望着那一抹胭脂色,谢枕川眸色微深,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的确有一样近日离不得的东西,还需出门去置办。
第106章 淋雪
◎白絮似的雪片簌簌落在发间,也像是共白头。◎
用过晚膳,月亮已经越过了柳梢。
今晚的金瓜粟米粥甜甜的,梨瓷没忍住多用了一碗,还未行至东院,倦意便涌了上来。
见她越走越慢,长睫毛眨呀眨的,谢枕川不由得弯起唇,“困了?”
梨瓷脑袋一顿一顿的,此刻拽着他的袖子,不自觉往他怀里靠。
谢枕川顺势将她打横抱起,稳步向东院走去。
梨瓷靠在他胸前,已经熟练地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趴着。
今夜月色皎洁,南玄和绣春连灯笼都没提,安安静静地跟在后边,生怕惊扰了有情人。
一路行至卧房,谢枕川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
“睡吧。”
他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拨开,落下一个吻。
梨瓷迷迷糊糊地点头,呼吸声渐渐匀长。
确认梨瓷睡熟后,谢枕川起身出了门,南玄早已候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套世子未曾穿过的墨色长衫。
“世子准备去哪里,可要奴才同您一路?”
谢枕川换了外裳,又伸手取了廊下悬着的箬笠来,神色自若道:“无妨,不过是些小事,你留在府上便是。”
南玄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月色大亮,一丝乌云也无,哪里是要下雨的样子。
不过见谢枕川这身做贼似的装扮,他就不再多嘴了,自从世子喜欢上梨姑娘……哦不,现在已经是夫人了,世子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少吗?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今日是休沐日,顺天府内解了宵禁,大街小巷也格外热闹。
谢枕川虽然遮了容貌,换作寻常打扮,但他身量高,气度也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熙攘街巷,行人如织,他立于此间,却如苍松修竹,几个路过的姑娘忍不住回头张望,却只来得及望见一闪而过的背影。
谢枕川目不斜视,压低帽檐,拐进胡同,进了一处药店。
胡同尽头是一家不算起眼的药铺,顶上那块写着“济世堂”的匾额倒像是很有些年头了,还未推门,已有药香扑面而来。
夜色已深,店中没什么客人,伙计也已经归家,掌柜的正在收拾药材,柜台后数十排药柜层层叠叠,他一人竟也料理得清清楚楚。
见有人进门,他将手中的海螵蛸收入药柜中,抬头便瞧见一个遮着脸的颀长身影,他立刻心领神会,“公子慧眼,咱们店里的大夫专治难言之隐,在整个京城都排得上名号,只是不巧,今儿个去给贵人看病了,要不您明日请早?”
谢枕川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暗示一噎,咬着牙,刻意变了嗓音,“我不是来看病的。”
掌柜的暗自腹诽,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不过来者是客,他面上仍旧笑吟吟的,“那您是来买药?”
“也不是,”谢枕川顿了顿,道:“有没有……”
他话音未落,掌柜的已经自作主张地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锦盒来,殷勤道:“这可是咱们店里最好的鹿茸,二十两一根,壮阳补肾最是有效。”
谢枕川额上青筋跳动,总算是说出来了,“我是说,羊肠衣。”
掌柜的这才“噢”了一声,眼神中多了几分了然与轻视,毕竟正经同妻子敦伦的,谁会买这玩意呢,多半是去那青楼楚馆,亵女支时用的。
他又从柜台深处取出一个木匣,敬业地介绍道:“左边的是羊肠所制,右边的是鱼鳔制成的囊,您看要哪种?”
木匣里面躺着几个皱皱巴巴的长囊,不仅卖相不怎么还,还隐隐散发出一股腥味。
见这位客人连手都没伸,掌柜也看出了他的嫌弃,又推荐了另一种,“这里还有上好的避子药,京中许多大户人家的正妻都买了给妾室用,用了都说好,保准生不出事儿来。”
谢枕川微微蹙眉,他精通医理,自然知道这种避子药药性极寒,用多了再难有孕不说,于身体也有损。
“不必了,”他沉声道,“你按我说的抓些药来,我自己炮制便是。”
掌柜的递上纸笔,谢枕川略一沉思,信手拟出了一张药方。
药方上字迹潦草,隐隐有大家风范,只是掌柜的再仔细看那药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好意道:“公子,您这方子……恐怕没办法让女子避孕啊?”
谢枕川当然知道,因为这药方拟来便是给男子用的,但他无意解释,只是淡淡道:“抓你的药便是了。”
掌柜的只好对照那药方称起药,待包好最后一味药材,他终于回过味来,这避子药恐怕并不是给女子服用的。
他试探道:“莫非公子也是学医的?”
谢枕川略略颔首。
掌柜的连连点头,赞叹道:“这方子拟得精妙,君臣佐使搭配得恰到好处,亦将损害减至最轻,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公子为何要给自己开这避子药呢?”
见他已经看破,谢枕川便直言不讳道:“我家娘子年纪尚小,不忍她受生育之苦。”
药铺内灯火摇曳,将这位公子的身影拉得修长,箬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小截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来,饶是如此,掌柜的仍能想象到他面上定是一派温柔之色。
他早已经收起了先前的轻蔑之色,由衷赞叹道:“公子这般体贴,尊夫人当真好福气。”
见他提及自己夫人,谢枕川微微一笑,俊朗的轮廓也镀上柔光,“是某的福气。”
掌柜的猝不及防,又被这对小夫妻的恩爱秀了一脸。
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称好了药,只是将药包递过去时,俯身拱手道:“公子这般心意实在令人动容,若不嫌弃,今日这药材权当相赠,只是我还有一事请教。”
若是旁人,他定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了,只是见这位公子医术高明,品性高洁,他便忍不住求教了。
“二者事异,不必并论,”谢枕川已从袖中取出银两放在柜台上,平静道:“同为医者,亦谈不上请教,掌柜的但言无妨。”
掌柜的也未收那银两,只是压低声音,将店中大夫去给那贵人看诊之事说了,“听闻那贵人为治此症,大夫是换了一批又一批,治不好的统统……”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长叹一声道:“公子仁心,若可,还请救我们一命。”
这般行事,的确是褚萧和的作风。
谢枕川若有所思,千年紫参这般贵重的药材,连宫中都未见踪迹,谢家也苦寻不见,兴许当真是流入了大皇子党手中。
他不疾不徐道:“在下的确听闻过此类不举之症,之所以难以治愈,是因为要治此症的一味药材难求。”
见他轻飘飘就将那位贵人的“不举”之事说出来了,掌柜的又是害怕,又觉有了希望,忙道:“请公子赐教。”
这毒既然是谢枕川令人给褚萧和下的,解毒之法自然也是信手拈来。他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只是略做了改动,便递给了那掌柜。
掌柜的细细读了一遍药方,已隐隐预见其可行,连连道:“公子妙手,仁心仁术!”
“这药方易得,药材却难求,”谢枕川不露声色道:“这千年紫参不仅难觅,还要以我家祖传秘术进行炮制,才可发挥其药效,根治此症。”
那掌柜的不禁面露难色,“我家世代行医,也从未有幸收过紫参这味药材,还要千年……这世上当真有么?”
“自然是有的,”谢枕川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那位既然是贵人,兴许有他的办法。”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待自家大夫下次进宫,便将这方子递上去,兴许能得一线生机。”
谢枕川“嗯”了一声,“若是得了千年紫参,便派人在店门外悬挂三枝艾草,我自会来寻。”
见谢枕川这般高人风范,掌柜的心中对他的信任越发深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将他留在柜台上的银两直直往前推道:“公子大恩大德,从今往后,您与尊夫人的避子药都由我济世堂承包了。”
……这倒也不必。
谢枕川摆手,提着药包,施施然离去了。
-
谢枕川买好了药,转过街角时瞧见了一家还未打烊的书肆。
与夜深冷清的药铺不同,书肆此时还有三两个客人,勾肩搭背地捧着书结账离开,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伙计眼尖,见这位新到的客人衣料虽不算华贵,腰间玉带的成色却是极好的,立即堆着笑迎了上来,“小店新到了几套难得的时文辑本,还有前朝大儒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公子想买些什么?”
信国公府上藏书浩如烟海,他所说这些对谢枕川而言不过寻常而已。
谢枕川目不斜视,径直道:“有无新出的话本?”
若是在山上阿瓷待得无聊了,还可以打发时间。
伙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的有的。”
他转身从内间抱出一摞装帧精美的书册,“这《三塔记》《鸳鸯会》《花灯轿》……都是近日卖得最好的话本,最受闺阁小姐们喜爱。”
谢枕川扫了一眼,“全要了。”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连忙热情地给他包了起来,又道:“可还要些别的?”
经过方才在济世堂里的经历,谢枕川已经不再避讳,神色坦然道:“店中可有秘戏图?”
伙计闻言手上一抖,差点将手中的话本跌落在地。自己在书肆做了十年营生,头回见人能将“秘戏图”三字说的如此正气凛然,那清正语气,哪里像是来买图的,倒像是来查抄违禁的官差。
“公子说笑了,”伙计慌忙摆手,额上沁出细汗,“小店向来奉公守法,绝无这等违禁之物。”
本朝开国之时,对小说淫词、春宫秘戏之类严查禁绝,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罚俸六月。后来便慢慢松动了,只是此条律例仍未废除。
谢枕川自是不信他的话,只是慢悠悠推出一锭银子。
伙计左右张望一番,收了银子,俯身低语,“公子稍候。”
他从里间拿出三本黑布包着的册子,依次介绍道:“这套秘戏图乃是工笔大师所绘,共有二十一式,笔法精妙,不少大户人家都拿来做避火陪嫁。”
谢枕川扫了一眼,的确是他先前见过的那册,便摇了摇头。
那伙计又道:“这套三十六式,花样多些,不过笔力不及那位大师,价格反而便宜;还有这套,是最新的,共有一百零八式,虽然画工稍逊,但出奇制胜,价格也不菲,不知公子……”
谢枕川又递出一锭银子。
都不用掂,伙计立刻眉开眼笑地替他将一百零八式的秘戏图包好。
他收好银子,那位客人已经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书册转身离去了,望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他没忍住小声蛐蛐,“真是看不出来啊……都要吃药了还买这个。”
谢枕川脚步一顿。
他自是不会为难这家书肆,只是决定改日将顺天府此行管官罚俸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