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风越来越大,檐下的灯笼不断晃动,如同逝去的流魂。
乔长生立在明暗交界线处,侧身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透明般虚幻的笑。
“无论我是谁,他们都会是我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第80章 犀渠玉剑良家子
贺归之与乔长生离开宴席后,魏危放下酒杯,等了片刻,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到角落无人处,魏危展开今日带来的那件披风,衣袍灌风扬起,那金色绣线的里层还夹着一件衣服,只要利落系紧,就成了一件方便夜行的黑衣。
魏危套好衣服,以常人绝不会有的轻功蹬着接近垂直的墙壁。
她右手一攀,如一头穿行在百越山林中的猎豹,身形矫捷,腾空跃起,到了墙壁顶头。
踩在砖瓦之上,举目望去,冷夜,长风。
山庄更远的地方,明月高悬,落在地上似白露蒹葭,壮美阔丽。
乔长生先前画过的日月山庄方位图早已牢牢记在她心底,贺归之与贺知途此时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正是绝好试探山庄的时机。
魏危借着月色眯起眼睛,判断剑室到底离这里有多远。确认了方位,她俯身轻巧奔行在墙壁之上。
底下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檐下的灯火被风吹起相撞,发出悦耳的、近似于琉璃玉碎的声音。
有日月山庄的护卫闻声抬起头,只见皎洁的月色下,墙壁上洒落着一层莹白蜿蜒的光,如元宵佳节河面飘荡的一条灯火。
**
日月山庄的剑室靠近贺知途的居所。
今日宴会,客人大多都在前边,而后边把守护卫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书房和寝室处。
再珍贵的剑室说到底也不过是存放死物的一间仓库,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据乔长生所说,剑室存放的是贺知途和贺归之这些年收藏的上等兵器,从不示人。
兵器对习武之人来说如同亲密伴侣,楚凤声当年得到一柄掺了冰蚕丝的金鞭,尚且爱不释手。对于日月山庄这等规模的江湖门派,有一些私藏把玩的兵器,实在算不上奇怪。
但乔青纨特意留下这几个字,显然这剑室当中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魏危从墙壁上跳下来。
黑漆漆的冷夜里,只有一轮月亮挂在枝头,此处静谧幽静,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魏危拔下发间那枚铜穿碧玺的簪子,捻着插入门口的铜锁中。
机巧锁扣拨动,魏危缓缓转动,听着锁芯细微的动静,试了几圈,只听得铜锁咔嚓一声,解开了。
吱嘎一声,她推门踏入阴冷的剑室。
镂满莲纹的雕窗照入月色的光影,地面尘埃飞起,魏危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内外光线变化。
今夜月色虽谈不上明亮,也绝不昏暗,整个剑室布置一览无余。
屋子里摆满了黄花梨木架,上头收纳的刀剑藏品格局井然,谨严不乱。
魏危走在这林林丛丛的黄花梨木架中,手掌贴在架上一路行云流水划过去,感受着其中细微的震颤。
月色在刀剑反射出眩星一般的光晕,透过架子明明灭灭,如万花丛中过。
因为贺知途与贺归之用的都是长刀,所以摆在日月山庄剑室内的兵器也以刀居多。弯刀、短刀、双刀……偶尔夹杂着几把长弓与宝剑,都是上乘兵器。
整个剑室能一眼望到头。魏危进来之前,以为这屋中大约还有什么暗室之类的地方,但如今扫过一圈,还抬头看了看,却没瞧出什么来。
越往里头走,存放着的刀剑就越好,剑格之下大多刻着兵器名字,每一把各有千秋,有些甚至能与姜夫人所铸的传世宝剑一较高下。
若无暗室,那就只有这些刀剑了。魏危弯腰,一柄一柄仔细打量。
漆黑夜色中,只有窗户上透出小院几株梅花树的剪影。
忽然,一道温润的玉色划破黑暗,魏危低垂的视线一顿。
眼前长剑如托举一般,横在鹿角剑架上,青质剑鞘,银色剑柄。
因为未曾出鞘,这剑看起来平平无常,古朴严肃,给人一种沉默的幽寂之感。
但它的剑柄上挂着一枚玉坠。
玉珏形如悬在空中的莹白半月,挂着它的编绳已经断裂,分不清是血浸过的褐红黯淡,还是因为跨越了漫长岁月,在无人问津之地腐坏。
四周的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灯火静谧无声地被风吹动。
魏乌若鸦羽的长睫无端一颤,从衣襟里面找出那枚徐潜山在下山时交给她的那枚剑坠。
这枚剑坠被魏危一直贴身存放着,此时在指尖微烫。她似有预感般抬手,与剑上那半块冰凉拼在了一起。
——两枚玉珏合二为一,落在她眼里,成为一枚泛着幽光的玉环。
檐下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夜风翻滚、奔腾,将周遭层叠亭台楼阁的轮廓模糊掩埋。
跨过漫长的岁月,晦暗剑室内,魏危重新缓缓抽出这把尘封多年的长剑。剑身宛若从天际倾泻而出的白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照亮满屋晦暗。
无论过去多少年,宝剑出鞘之时,依旧会夺目凛冽,令蛰虫昭苏萌草出。
魏危垂眸,纤薄的剑身距离她的瞳孔不过寸许,长剑锋锐的光芒落在她双眼一线,她清晰地在剑格下看见那刻着的两个字。
——太玄。
这把剑的主人曾经在在求己崖上灭心灯三十一盏,曾打马过草原,曾行过中原九州大陆,被世人冠以素冠之名,中原至今口口相传他当年盛景。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这是徐安期的佩剑。
江湖有二十多年未见此剑出鞘。
……
……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若说国都开阳政潮起伏、祸福无常,是朝代兴亡仕途升降的代表,那么扬州则春风和婉、青山秀水,则是文人墨客偏爱的天堂。
乌沉沉的天幕下,不远处的宴席依旧觥筹交错。魏危走在回正厅的路上,灯火长明,葱郁的树木与花草像是无端燃烧了起来。
山庄中到处都是梅树,从乔长生祖父母那一代开始,日月山庄就以梅花出名。
现在还没有到梅花绽放的季节,树叶的影子又浓又稠,落在魏危脸上,成了阴翳。
“……”
魏危的脚步一顿,几乎同时,背后传来中年男子含笑的声音。
“慕容姑娘,你刚刚进的屋子有趣吗?”
一道人影从檐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走出,来人负手而立,剑眉星目,腰间清音摇荡,一步一响。
他的眉眼与贺归之并不全然相似,但气质十分相像,只是年近半百,更加收敛,仿佛被岁月打磨了许久,也让人摸不着底。
日月山庄的主人,贺归之与乔长生的父亲,贺知途。
魏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贺知途,表情沉着近乎冷淡,一颔首开口。
“贺庄主难道喝醉了?”
“……”
贺知途那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常年身居上位者的凌冽气质会让人觉得有冷意从后背慢慢爬上来,极少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稳定住心神。
他眯着眼睛看了魏危片刻,唇角又轻轻一挑,好似春风回暖,语调轻松,有种亲切的错觉。
“我以为慕容姑娘是觉得宴席无聊,到这里的屋子里转了转……我这双眼睛晚上看东西不算清楚,大约是看错了人,在此告罪了。”
贺知途年轻时也一柄长刀行走江湖,令日月山庄名声大噪。据说时是后来与人切磋时被刀剑伤到了眼睛,一直没有治好,就算是白日出来见人,贺知途也常年带着遮光的白纱,叫人惋惜。
大约是到了晚上,光线晦暗,贺知途并没有带着遮光的东西。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挺拔的眉骨下深邃悠长,却又显得冰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韵。
贺知途慢慢走过来,看清魏危的脸,不动声色地皱一下眉头,竟是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
“我从前与姑娘是不是见过?”
魏危淡淡:“贺庄主若想和我攀谈,直说就是了。”
贺知途:“……”
身为日月山庄的主人,贺知途已很少遇见这么直白且理所当然的语气,他的思绪一打岔,竟是笑了起来,也就不做他想。
“冒昧了,我确实注意慕容姑娘有一段时间。”
贺知途一顿,竟像是有些像虚心的请教开口。
“……我想知道,在犬子拔得演武大会头筹的那一天,姑娘为何提前走呢?”
贺归之参加演武大会,作为父亲,贺知途当然也在现场。当周围所有人都在恭贺日月山庄代有才人出,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时,只有魏危与陆临渊提前离开了鼓楼。
贺知途自负于自己的功夫,对贺归之的刀法也很有信心。他为了这次的演武大会,广寻铸剑师,为贺归之打造出一把独一无二的日月宝刀,就是为了尽可能完满。
魏危一连在鼓楼几天,贺知途自然一早就注意到她。他原先以为魏危不过是江湖中一位醉心武艺的女子,不想在最后决出胜负的关头,她却转身离开了鼓楼。
这位姑娘出身慕容,贺知途为此想了许多个理由,在询问之前他也做好了回应的准备,但最终只听见对面魏危平静的回答。
“因为他不如我。”
“……”
贺知途闻言一愣。
“贺归之的功夫初窥门径,天赋不算绝佳,刚烈有余,心性不足。纵然游历江湖,见识百家功夫,只能算是急功近利,终逢其咎。”
“你的儿子若是亡羊补牢,摒弃杂念,再沉下心多练几年,或许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五十招,不至于输得太惨,但贺庄主看样子并不打算让他潜心钻研武艺。”
魏危的语气始终平缓淡漠,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贺知途甚至能在那双如镜般的平静瞳孔里寻到自己错愕的影子。
“有所妄求,有所顾虑。本就天赋不如人,这些无用之物又牵绊了他。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他的功夫也就到头了。”
尽管觉得魏危气势不比寻常人,但贺知途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轻狂地当面评价“终逢其咎”“心性不足”之类的话来。
以至于听到后面几句,贺知途闻声笑了出来,觉得太过于荒谬,反而不放在心上。
他眉眼微微舒展,含笑开口:“姑娘倒是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