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魏危懒得理这句客套话。
半晌过去,贺知途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开口:“我听贺归之说,姑娘与儒宗的陆小友这些天一直照拂我家小儿长生。姑娘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日月山庄若有什么能为两位做的,自然在所不辞。”
在贺知途眼里,有所为自然是为了有所求,纵然相交为至友,也抵不过人之贪婪欲壑。所以在魏危奇异地看他一眼,说没有的时候,他下意识开口:“不可能。”
魏危闻言眯起眼睛,她没有回应这句质疑,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直到静静尴尬,静静可笑。
贺知途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着急,他压下强烈的思绪,缓和了一下才开口。
“……我的意思是,姑娘可以再想一想,日月山庄一诺千金,必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他本以为他这么说,面前的女子表情应当会有些变化,然而魏危只是拉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外袍,眼神淡漠地看着他。
贺知途忽然觉得魏危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
这样的人拥有太多东西,所以对很多东西既不在意、也不感兴趣。旁人费尽心思蝇营狗苟,在他们眼里却如腐鼠之争。
一盏羊角灯被突兀的风吹起,剧烈地摇晃起来。
魏危移开视线,看向日月山庄之外的方向。
“看起来贺庄主是觉得这世上所有人就该对山庄有所图谋,全然没想过自己配不配。”
“……”
贺知途的面容上已毫无笑意,缓缓开口。
“姑娘这已不叫自信,该叫狂妄了。”
“力所不能及,才叫狂妄。贺庄主自己没有能力,为何要由此及彼?”
魏危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甚至连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本该带有的讥讽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点明贺知途隐藏在深处的尖锐却矛盾的地方。
“会算计情义的人从来不相信情义,你大可以这么想别人,毕竟这确实能为自己开脱,让自己感到宽慰。”
“贺庄主,天色不早了,我告辞了。”
……
……
丝竹声渐弱,宴席已近结束。
魏危跨出门槛,山庄放起了牡丹形状烟火,大如玉碗,被夜风一吹,满空火星溅落如碎金,黑夜里金光通明。
有人一身白衣,手中提着的灯火斜映过来,拉长他颀长的影子,为他那双桃花眼添上人间烟火气的颜色。
见到魏危,陆临渊的眼睛好像被刹那烟火点亮,朝她温柔一笑。
乔青纨、徐安期、太玄剑……无数人与物在魏危的思索中翻滚。但就在此刻,她眼前只有这双灼灼无法忽视的眼睛。
灯火阑珊,陆临渊一直在提灯等她。
第81章 命压人头不奈何
此后,扬州一连下了三日的雨。
梅雨季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到第二天,一场罕见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客栈的窗户,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风吹着烛火摇曳,魏危刚刚沐浴过,头发是湿的,墨发发梢还在滴水,空气里散着夜息香清凉的味道。
见此情状,陆临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房间找到一条干净的手巾,将魏危湿透的头发捋顺后搁置在靠枕后头,五指轻轻揉搓,先将发根擦干,再用小手炉耐心烘干头发。
天色已然暗了,外头行人零星,遥遥地往开阳方向去。几个带着雨笠的更夫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在街上,小巷里传来打悠长的梆子声,幽幽茫茫,越来越远,最后被苍茫的雨声吞没。
扬州多雨,近似百越,魏危望着窗外细密如银竹的雨水,好似回到了在百越的时日。
等日光拨开雾气弥漫的江面,水溅兰桡,芦侵罗袍,就有百越女子撑船泛舟江上,船动而萍开。
淅沥的雨声与四野融为一体,陆临渊低着头,仔细地拢了拢手中魏危冰凉的长发。
**
因为连日下雨,魏危与陆临渊一直呆在房间里,哪里也去不了。
雨声从早响到晚,云窑子在木质棋盘中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如同檐下的风铃。
魏危在下棋时与陆临渊讲了日月山庄的所见所闻,陆临渊越听越皱眉,沉吟开口。
“太玄剑?”
一枚白子在手指缝中翻折,片刻思索过后,魏危落子。
“我觉得很奇怪。”
“徐安期当年要回儒宗,一共有两条路选择。一条陆路,一条水路。先前薛家兄妹寻到的供灯不似作假,所以徐安期当年大概率选择了走陆路。既然已经到了镇水,离青城一步之遥,根本没有必要转道扬州来。”
“徐安期在如意四年年末前往儒宗,而贺知途在这一年年初带着贺归之入赘乔家。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百越的巫咸楚竹被谋害,又与兖州起了冲突,与中原断交……而中原这里靺鞨战事刚刚过去不满一年,百废待兴。”
“据说贺知途是因靺鞨战乱从荥阳而逃入扬州的,入赘乔家后,他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并没有与人交恶。而当年的贺归之还不满五岁,他们与徐安期并无深仇大恨——不,应当说从未有过关系。”
陆临渊:“可你还是怀疑贺知途。”
魏危支着脑袋:“因为他与贺归之本就很奇怪。但任何事情都有缘由,徐安期太玄剑就在剑室,如果他的失踪真的与他们有关联,我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陆临渊垂眸看着面前纵横十九道棋盘上黑白绞杀的棋子,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已显颓势的棋局上了。
他问:“倘若贺知途当真与这些事情有关呢?”
窗外水汽扑面而来,魏危眯起眼睛,平静无波落下白子。
“若徐安期因他而死,以百越的规矩,我会亲自杀了他。”
——一子收官。
陆临渊这局又输了。
棋风如人,一个人的性格什么样子,在对弈中很难装出另一种模样。骄纵者轻敌,怯懦者谨慎,年轻气盛的人将自己装饰地再老成,总会有一手轻狂的棋。
如果说魏危的棋风肃杀,从中能一窥她果决的性格,那么陆临渊的棋风就显得他心态就很好。
这几日陆临渊不知输了多少盘,他倒也不恼,神色淡淡一颗一颗捡起棋子,大约怕魏危厌烦,很是自然地开口问:“要不要打棋谱?我先前在明鬼文阁那边读过顾氏棋谱,有几盘很有趣。”
“……”
在亮堂的烛火中,魏危忽然倾过身子,她的指尖碰了碰陆临渊的眉心,微微用力,似乎要压下去什么,陆临渊不由顿住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口重重一跳。
印堂穴算半个命门,不是关系亲近的人不会随便触碰。
陆临渊下意识单手扶了一下窗边的桌子,让自己坐得端正些,好片刻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魏危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在皱眉?”
“……”
陆临渊一怔。
雨势渐小,丝丝缕缕的细线落在小池塘中,一圈圈的涟漪打开,碰撞到石壁,淅淅沥沥,缭绕于远处江面上的云雾也显得更加缥缈。
他支起窗子,轻轻抬头,眸子似乎沾着些外面的湿气,陆临渊望着从南边乘风而来的鸟雀,轻声开口。
“魏危,这雨是不是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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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天,扬州的雨终于停了,破天荒是个晴朗的白日。
扬州家家户户晾起了这些天积攒的衣服,街上五颜六色的衣袖飘荡着,行人鱼贯而出,草木蓬勃生长。
客栈的房间内,乔长生也终于从山庄里出来了,找到了这里。
他向来明亮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不知是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乔长生低着头沉默良久,最终开口。
“魏危,陆临渊,我想过了,我要留在扬州。”
三人之间静默了片刻,魏危只是问他。
“这是你的想法么?就算你是山庄的受益者,但你没有决定权,他们纵使有罪孽,也不该由你承担。”
“我不知道兄长做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将母亲一个人留在山庄里。”
乔长生喉结痉挛般微微抽搐,下意识握紧桌上茶盏。
“你们不用担心我,山庄里有母亲的人,我也实在不能做什么,不会有事。”
乔长生这么说,又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册来。
“这些是我能够查到的,山庄这些年账册里的不合理之处。孔……孔长史精通此道,你们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陆临渊沉默着收下书册,连他也说不出更多妥帖的话来。
魏危看着乔长生片刻,知道他心意已定。她想了想,从袖中找出一柄匕首,递给乔长生。
“这把姑句匕首出自百越,在我们那里,见此物如见我亲临。”
魏危许下属于百越巫祝的诺言。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百越永远会为你敞开大门。”
乔长生一怔,他慢慢摸上这把银色匕首,在掌心收紧,好像这把匕首有什么东西安定了他此刻惶然的魂魄。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弥漫起水雾,收起匕首,仓促开口:“……多谢。”
……
……
乔长生想起他们刚刚下儒宗山门时,巍峨的三十二峰顶晶莹,朝阳如大江奔流过山峦;想起路过陈郡到荥阳的那一场大雪,堆积到马腿的积雪,他们三人依偎在一块,在雪停时喝热气腾腾的鱼汤。
他想起荥阳的山水,天水娘娘庙里,镇水鼎是何等的气派,那些丢起又下落的红绸如同流星;想起泗水河上,两岸青山起伏,河水推动船只,他们枕着江河悠长的水声睡去。
从儒宗到扬州,乔长生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可是事到如今,又觉得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乔长生垂下眼睛,他不愿叫人读懂他现在的表情。
这场梦总归是要醒的。他想。
画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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