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大宛马上,满崖呼啸的风似乎吹不动魏危的衣袂,被生人气味惊扰的猛禽发出警告鸣叫声,尖锐的仿佛能刮破人的耳膜。
在魏危头上盘旋的傩梭异常兴奋,它羽冠低垂,仿佛借了山势一个俯冲破空而下,锐利的爪子扎入一只藏在暗处窥伺的山雕身上,利爪如镔铁,头钩喙似鹰,一声凄厉的鸟鸣后,山雕鹫羽如雪花飘散。
凌乱的羽毛四散飞舞,仿佛悬停在空中。漫天飞羽中,一枚沾着鲜血的羽毛停在了霜雪刀锋之上。
傩梭抓起山雕的尸体,振翅飞起,直上高空,仰天长唳,四周猛禽被傩梭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傩梭巨大的翅膀仿佛能将千鸟崖上边的一线白日遮蔽,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那声音就像是古老历史长河中敲响的钟鸣,千鸟崖倒退了数千年的时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魏危抬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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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越的传说里,上古时期的巫祝曾经是神鬼的化身。
绝地天通之前,人类弱小,被那些魑魅魍魉诛剥生灵过朝夕时候,以血脉传承的巫祝就已经拥有可沟通神鬼的力量。
专职狩猎的傩巫,能禳除与安抚的掌梦,驱除厉鬼的方相,游走世间的巫觋,控制风雨的巫尪……
她们被统称为巫祝。
带领族人来到这片领地的巫祝一路斩杀非人的妖鬼,此后,她一代又一代的血脉延续着她的足迹开拓百越深林。
百越文字中记载,当年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
直到最后一只妖鬼倒下,凶猛的兽群被驱赶至千鸟崖。绝地天通后,巫祝也失去了传说里可以鞭山赶海的能力,但百越部落从此在此生生不息。
百越古老的记载中,巫祝一开始又被称为尸祝,因为巫祝死后的尸体被摆在祭台前,以火焚烧,最后一次以自己血肉通鬼神,为活着的人指引方向。
百越五大部落的巫咸自愿献出自己死后的头颅,为巫祝的宝座增添荣光。她们发誓只要她们的血脉依旧,自己的部落与族人将对巫祝保持绝对的忠诚,朱虞部更是自愿为巫祝驱使。
直至今日,巫祝的鲜血依旧能安百兽、避蛇虫、解百毒,当年立下誓言巫咸的五颗头骨依旧镶嵌在巫祝座椅上,仿佛能从此一窥传说中那血腥壮阔、白骨皑皑的时代。
但人的寿命太短,很容易就忘记自己从何地而来,靺鞨、中原都是如此。百越虽然依旧尊巫祝为尊,却已经有很多人忘记了百越是如何兴盛的。
传说里那些前赴后继以鲜血为牺牲的巫祝,被漫长的时间掩去了姓名与身形,成为古老的传说,随着誓言一起被遗忘。
楚竹之死是一个警告。
就算每一任的巫祝都为百越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凭着恩情与功劳并不能守住百越首领的位置。以血缘为传承的巫祝之位是一块悬在头顶上的大肉,其余的四位巫咸也有勃勃野心。
若是不能以汗,那就以血。
当年魏海棠雷厉风行,杀的百越四位巫咸只剩下西瓯李天锋一位,是想警告之后的人不要为了巫祝之位不择手段。
——她能杀他们一回,也能杀第二回,一切只看她想不想。
魏海棠此举确实换来了百越长达二十多年的和平。
但这所谓的和平,也不过是有些人的暂无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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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梭扑腾着翅膀,扇出的气流让魏危的衣袖翻飞。
魏危望着悬在不远处不肯过来的傩梭,忽然笑起来,伸出霜雪刀柄。傩梭的眼睛咕噜噜地转,试探着停在上头,刀柄被压得一沉,紧接着小心翼翼往魏危这边挪了挪。
魏危摸了摸它,指尖蹭去它喙上的鲜血,夸赞:“好乖。”
百越巫祝与她的傩梭心意相通,魏危的这只傩梭按照鸟的年纪来算还很年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如今回了百越,傩梭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魏危安抚它的时候,它还兴奋得微微发抖,怕自己的爪子伤到魏危。
魏危低着头,与傩梭的脑袋靠在一起,低声开口。
“这里的人我会解决。”
“你先回去,替我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
傩梭有些不舍地蹭了蹭魏危的掌心,展开羽翼,扇起翅膀,那巨大的响动叫暗中藏着的弓箭手一个机灵,下意识就要举弓去射,被旁边的人猛地摁住右手,缓缓放下来。
百越流传下来的壁画里,有这么一副场景。
厉鬼涌潮,青面獠牙,山海一般的鬼怪呼啸着朝巫祝涌来,仿佛是一壁令人窒息的黑潮。
而巫祝修长的手指抵剑划破流淌出鲜血,顺着血槽注满,银白的光辉仿佛亘古不灭的恒星。
魏危看着傩梭飞远,才收回视线,唇角挂着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她拔出那柄霜雪刀。
清寒的刀光凌厉一闪,像是是这昏暗的千鸟崖下唯一灯火。
好似壁上所画一般,巫祝一人一刀,以身为界,独自面对万千鬼怪,浑身煞气,邪祟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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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朱虞领地,喜气洋洋,大白天各处都点着灯。
“这个、这个、这个……都给我挂上去!”
燕白星双手叉腰,吆喝着:“都给我仔细一点,不要毁坏了东西,巫祝扒我的皮之前,我肯定先一步把你们送走!”
信中提起的正在“叛变作乱”北越巫咸燕白星正在指挥着手下人装点着巫祝议事的祈禳堂。另一位“叛变同党”南越巫咸楚凤声觉得没眼看,与朱虞长老木槿坐在了一块。
几日前,傩梭飞回,众人从信中得知魏危已到了兖州。
燕白星大喜过望,高高兴兴忍了一天。等到第二天来到祈禳堂,抬头一看,巫祝椅子上坐着的依旧是朱虞长老木槿那张和苦瓜一样万年不变的脸。
燕白星:“……”
燕白星等啊等,从去年春天等到去年夏天,再从夏天等到过年。眼看着一年过去了,但魏危好像半点不记得还有个百越等着她。
中原据说达摩有面壁成影的说法,燕白星觉得自己整日面壁都快成鬼了。
从送来的信来看,魏危没说打算什么时候回百越。燕白星有些搞不懂,这都到兖州了,走一步到百越难道很远吗?为什么一连三天过去还是没有回来。
还是说魏危只是打算路过一下兖州,接着继续打遍中原?
他焦躁地在祈禳堂打转,木槿端坐高堂沉默不语,楚凤声看着燕白星在堂内转的和陀螺似的,没忍住笑了一声。
燕白星猛地停下脚步,瞪了楚凤声一眼。
“你笑什么?”
楚凤声哎呀一声,豆蔻染过的指甲抚摸着腰上的鞭子,笑着眯了眯眼睛。
“你一定是听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在笑一条可怜的狗。”
燕白星大怒:“你当我傻子是不是?!”
楚凤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半分紧张也没有。
“那你能怎么办呢?难不成你现在从百越跑出去,跪在巫祝面前嗑三个响头,求她回来?法子就算可行,你有这个胆量么?”
燕白星气得面色扭曲:“……”
楚凤声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燕白星他确实不敢。
燕白星的脸色由红转得更红,看样子就快能起锅烧开水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居然奇异地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了负责来往送信的那位驯鹰人的肩膀,咬牙切齿。
“我要叛乱,听见没,我要叛乱了!快写信,说我叛乱了,快叫巫祝回来。”
驯鹰人:“……”
驯鹰人大气不敢出,左右看了一眼,手提笔墨却不敢下笔。燕白星啧了一声,咕哝了一句起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木槿长老旁边驯鹰人的位置。
楚凤声眸子微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长老木槿神色,随即放心嘲笑起来。
“你们北越叛乱?巫祝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你那叛乱的旗子一举起来,朱虞长老连人带旗射成一串。”
燕白星本就烦躁不已,闻言更是冷笑一声,恶狠狠落笔:“那就连你一块叛!”
意识到燕白星想写什么,楚凤声脸色终于微变。
“你!”
腰间金鞭下意识抽出,金铁之声呼啸而来,眼看着就要抽到燕白星的笔上。就在此时,一直不为所动的木槿忽然抬头,连句话都没说,随手抽出一块墨台掷去,却用上十成十拉弓的力道。
一旁澹台月放在膝上的手一紧,霍得看向楚凤声,然而楚凤声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楚凤声功夫远不如魏危,但这么些年却也练就了闻知危险的敏锐本事,瞳孔一缩,连忙收起长鞭,只见墨台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溅起数块碎石。
楚凤声一个激灵,来到堂前单膝跪下。
“我一时失态,忘了祈禳堂不得动兵器的规矩……”
四周一时安静,就连向来装聋作哑的李天锋也忍不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澹台月吸了一口气,膝上的手松了些许,正欲说些什么,正听见一声欢欣的语气。
“哈!写完了!”
半分没注意到堂内风起云涌的燕白星高高兴兴放下笔墨,吹了吹自己的墨宝,拍到驯鹰人肩膀上。
“快寄,快寄。”
“……”
半点事没干的楚凤声忽然就成了犯上作乱的同党。
楚凤声攥着鞭子,指骨嘎嘣嘎嘣响。
……燕白星这个蠢货!
驯鹰人欲言又止,楚凤声也有些忐忑地观察着木槿的脸色。
木槿手中捏着一对珊瑚耳珰,在百越这样远离大海的地方,珊瑚砗磲这类东西最为珍贵。很久之前,百越只有巫祝才有此殊荣佩戴。
木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
她已经不算年轻了,这么一笑,眼角的细纹如被吹皱的湖面。但那双眼睛却依旧英气,看上去坚如磐石,多了几分青年没有的沉稳。
“无妨。”
木槿收起耳珰,抬起眼朝驯鹰人点了点头,接着示意楚凤声起来。
她唇边挂着笑意,看向不远处兖州的方向:“巫祝也是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