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将魏危的脖颈处的碎发全部捋起搁置在脑后,梳尺反插入魏危墨黑的长发中,一下一下梳顺。
“我让师父的人手去打探过了,自从乔长生与我们分别之后,他就再没有出过门。日月山庄戒律森严,如在军中,他的人手插不进去,只大概查到乔长生与他母亲在一块养病,性命没有大碍。”
魏危点了点头,她拿过那件燕白星带来的衣服披上,那殷红的锦缎外袍绣着鸟雀草木的纹样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腰身被巴掌宽的缠金的丝绦勾得窄紧。
就在魏危低头整理那繁复的腰带时,耳旁忽然一热,是陆临渊从妆台上拿出珊瑚石的耳坠为她换上,魏危凝目,目光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陆临渊。
与中原的内敛不同,巫祝的常服也是穷工极巧,从不藏锋。这身盛服穿上,如同传闻里那山林中骑着豹子的山鬼,气势逼人。
陆临渊垂眸,双手从后抱着魏危的腰,下巴搁在魏危的肩膀上,鼻尖蹭着她耳旁轻轻摇晃的珊瑚石耳坠,跪坐在榻上替她整理衣襟,简直到了黏人的地步:“魏危,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魏危忽然抬手按住陆临渊的后脑,转过头微微贴近,铜镜中两道人影交叠,她殷红的唇蹭了一下陆临渊的唇。
陆临渊瞳孔缩了缩,身子僵了僵,一点点红了耳朵。
窗外有雀鸟惊飞,他见魏危站起,很慷慨地向他开口:“马上就要出门了,你可以比他们看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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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被关押的第二个月,儒宗上下暗流涌动,局势诡谲。
此时此刻,思齐峰主瞪大眼睛,心情正如无常晨游——白日见鬼了。
魏危她居然真的敢来儒宗!
她也居然真的敢救陆临渊出去!
仁义峰殿内,思齐峰主坐在椅子上,手摁着茶盏,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这天底下没有比这这段时日更加好的时机。
徐潜山昏迷不醒,日月山庄给他递了密函,原先的天下第六许知天从隐居的镇水出来指认与陆临渊同行之人,甚至陆临渊自己都不知道发的什么疯,亲口承认了自己有百越血统。
他与无为峰主联手,加上长久以来暗自筹划的计划,就差一个名正言顺,儒宗就能成为他的囊中物。
然而仅仅一个晚上,变数就发生了。
手底下人来报思齐峰遭劫时,他还在冷笑,想着是不是石流玉那个蠢货终于忍不住了,他如今正愁不能光明正大地对付陆临渊,正好寻这个混乱的机会,假借刀剑无眼,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
等到手底下的人来报孔成玉也牵扯其中时,他就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虽说孔成玉位高权重,对陆临渊的恨意一目了然,按理说是友非敌,但谁也不能保证能摸清这位天子身边红人的心意。
再后来孔成玉传来消息,说要劫狱的就是那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思齐峰主已是匪夷所思,怀疑是自己大半夜不睡觉产生的幻听。
他反复确认了这个消息,不由得坐立难安起来。
他一会想到陆临渊身上多少有些受刑的痕迹,自己该如何辩解,一会思量着如何该利用这件事做文章。
等到他心中暂定,决定无论如何现将陆临渊捉回来时,却有人报儒宗有贵客来访。
贵客?
思齐峰主一脸疑惑,刚刚问了一句“谁”,乌桓慕容少主慕容星雨就风尘仆仆前来,二话不说堵住他的屋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乌桓慕容氏天生富贵,皇帝尚且以礼待之,何况是儒宗一位峰主。此刻就算慕容星雨将他这思齐峰掀翻了天,儒宗上下除掌门之外也无人敢斥他轻佻放肆。
慕容星雨一连牛饮了三盏茶,很没眼色地皱起眉,眼角那颗红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欠打:“这茶怎么有股子酸味?”
“……”
传闻慕容氏的少公子集风流之大成,声名在外,思齐峰主此时此刻才算领教。
他娘的能对着一盏茶,挑挑拣拣整整半个时辰,摆明了就是今夜不想让自己出这个门。
思齐峰主笑脸相迎,顺着慕容家少公子的意思换了一壶又一壶的新茶,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星雨才对着雨前龙井勉强点了点头,接着掩扇而笑道:“让峰主看笑话了,我虽托生锦绣堆里,却是天下无能第一,只晓得风花雪月之事。”
“这些时日或许还要叨扰儒宗,只给我随意找些金樽玉碗、冰山冰池,凑合也能过去了。”
思齐峰主笑得很勉强,一张面皮几乎要绷不住:“……慕容少主说笑了。”
他还在思量着如何将这一头的麻烦丢出去,随从又在此刻进来禀报:“峰主,桐州陆家来见。”
思齐峰主已是一头乱麻,脑中翻来覆去,很想一拍桌子说:“什么狗屁陆家,没听说过,给我赶出去!”
但他只是捏了捏茶盏,含笑开口:“还不请贵客进来!”
话音落下不久,只见一名少年跟着一位年逾六十的妇人进来。
妇人一身青衣,如寒梅破寒霜而来,她柳叶细眉,气度犹如高山之雪,但若笑起来,又如青山就我,让人心生亲近。
按照年龄来说,妇人早已不算年轻,但她的眼睛看上去恍若竹破般磐石坚毅,蕴含着韧而细密的生机。
妇人说自己身居桐州竹海,本是足不出户,不久前忽得故人来信,于是日夜兼程来儒宗寻自己流落在外,失踪多年的孙子。
思齐峰主勉强定了定心神,道:儒宗上下的宗牒都在三叠峰处,夫人应当是找错了地方。
却见妇人摇了摇头道:不,他就在这。
思齐峰主当即觉得不妙,试探着问,不知夫人可知他姓甚名谁?为何如此笃定他就在此处?
竹海医仙陆月沉慢慢抬眼看他,缓缓开口:他姓陆,名居安,字临渊,是我儿陆长清之子。
“……”
思齐峰主肺都要气炸了。
自从孔成玉态度不明后,儒宗的局势已不能全受他控制,加上之后先后到来的百越巫祝、慕容少公子、竹海医仙……此世间一等一有权势的异族首领与一等一惹闲事的异族公子、清流世家竟和约好了一样,齐聚儒宗。
思齐峰主为了儒宗掌门之位筹划数年,连陆临渊本人他都下狠手拖出去受刑了,结果现在局面在一夜中翻转,他成了跳梁小丑。
仁义峰中,心中有亏的人大多脸色难看,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则忧心忡忡地讨论着百越巫祝突兀到访的事情,唯有一青年穿着人臣尊贵至极的绯色官袍,坐在首把椅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孔成玉指尖正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忽地抬起眼。
第105章 心甘情愿(修500)
仁义殿内暗流涌动,有人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茶盖,有人皱眉与身旁人低声交谈,有人目光放在门口,不知在等谁,有人则抬眼打量着首座上的孔成玉,皆神色各异。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沉寂。
“诸位峰主,许久不见。”
思齐峰主猛地循声望去,却见陆临渊眉目生动,唇角含笑,好似这两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从容踏入仁义峰殿中。
“……”
被爱情滋润过的陆临渊娇艳无比,容光焕发,和几个月之前牢狱里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连孔成玉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然而这模样在一些人看来,就是春风得意,大难翻身的挑衅!
等陆临渊经过时,坐在一旁的无为峰主皮笑肉不笑:“身为儒宗弟子,联合在外的狐朋狗友,调虎离山,深夜私自出逃思齐峰。”
“陆临渊,你还有没有山门的规矩,还有没有把我们这些峰主放在眼里?”
陆临渊挑眉:“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身为儒宗弟子,我又犯了什么罪,劳几位峰主将我关押两月,甚至不惜对我用刑呢?”
无为峰主一怔,旁边的思齐峰主正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讲,然而他刚刚握紧椅头,就要拍案而起,来个先发制人,却听见外头仆役的声音骤然响起:“百越巫祝来访儒宗。”
“……”
坐在首位的孔成玉闻言一顿,起身相迎。
随她而来的官员自然也跟着起来,其他一些官员面面相觑,四下看了看,终是顺着大流站了起来。
余下的人心中再不愿,却也只好跟着起身。
仁义峰殿门大开,晨光映照出一道清冷的身影。为首的女子眸如深潭,腰缠金扣,利如霜雪,阳光洒在她身上透着一种冷感。
周围一切声音都仿佛被进门之人带来的冰冷气息湮没。
这位传闻中的百越首领似乎连环顾四周确认的兴致都没有,她抬起头,目光停驻在首座的孔成玉身上,理所当然地停在了孔成玉首座旁边的位置上。
这是何等的气势!原本坐在那人在魏危的注视下汗都要出来了,不过撑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乖乖让出位置,坐到了下首的位置上。
几个坐着末尾的官员联想起百越可怖传闻,低头对视一眼。
妖女!
魏危落座之后,她身后跟上十数人。左右最近的一男一女皆气度不凡,女子手戴银底嵌红玛瑙戒指,腰缠一道长鞭,面容俊俏,笑时自带风流。
而男子少年模样,肩宽腰瘦,手搭在腰际的长刀上,眉宇透出的气质冷峻,让人觉得煞气逼人。
等到众人都坐下,首位的孔成玉主动开口,似乎与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寒暄了几句话,而百越巫祝虽然面上淡淡,但也称得上态度友善。
不多时,仆役移来一面屏风,孔成玉与魏危在其后低声交谈,颇有些不见天颜的意思。
殿内的气氛微妙而紧绷,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盯着屏风后的一举一动,心中各怀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被人移开,孔成玉看向众人。
“百越巫祝此来中原,是为了与中原合作。”
“……”
底下传来惊讶吸气的动静,守在魏危左边的燕白星不太习惯这样的场景。
这里离百越太远,这些人又太过陌生,这让他绷紧了后背,不自觉握紧了腰际长刀。
孔成玉接着开口:“前不久百越境内捉拿靺鞨奸细,审问得知靺鞨如今的可汗赫连风虎野心勃勃,欲于今年夏末秋初兵马肥硕之时进犯我陈郡边境。”
“可汗之妹名为赫连天鸦,精通中原与异族文字,手段比其兄长更阴狠毒辣。她在百越安插了近百名探子,意图搅乱百越情势,在大战之时出其不意,于内生乱。”
孔成玉扫视了一圈底下神色各异的人,淡淡开口:“……巫祝说,中原也有靺鞨奸细。”
一面之词。
倒也没有人敢当着百越气势汹汹的一干人等面前说这句话。
过了半晌,一位青衣官员从座位处起身作揖:“百越巫祝既然是为了求和而来,自然该先下拜帖,再往开阳面见圣上,再做决断。岂能如此不知礼法,突兀来青城,不仅于礼不和,也无诚意。”
“……”
魏危坐在原位连眼睛都没有抬,站在她后面的楚凤声单手撑腰,笑着开口:“我是百越巫咸楚凤声,不知阁下官居何位,姓甚名谁?”
那人面孔硬邦邦的,抬手道:“鄙人青城司马卢氏。”
楚凤声笑说:“原来是卢司马,我瞧司马正值壮年,不似耳听聋聩之辈,如何没听明白我家主上说的是合作,而非求和呢?何况卢司马自己都说能与我们主上面谈的只有中原圣上,你有多大的面子,在这里对我们百越巫祝指手画脚?”
又一名官员起身:“先不提巫祝所言靺鞨进兵之事是否为子虚乌有。荥阳背山面水,易守难攻,泗水与长江滔滔不绝,此为天险。而我中原士卒兵强马壮,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此为人和,如何需要与百越合作?”
楚凤声闻言美目一转,笑吟吟:“既然如此,昔日中原人杰地灵,平阳将军的府兵骁勇善战,郭郡与孔子昕运筹帷幄、机敏果决,靺鞨如何能攻破镇水天险?孔氏夫妻又为何殉城?这位使君扪心自问,如今中原比之当年,又如何?”
有人昂首反驳道:“中原腹地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地大物博,自然不似一些地方,穷乡僻壤,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只能仰人鼻息生活。”
楚凤声抚掌而笑:“是极,是极,荥阳山险之后,三千里平原一望无尽,扬州更为鱼米之乡,不愧是兵家必争之地。可惜腹地自守易弱,靺鞨却是远图者强,我们百越确实没有这么好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