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年纪尚小时就开始独自吞下沉重的苦果,对孔成玉来说也许真不是件好事,简直像一种从小沾染的恶习,这会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这种苦果是寻常事。
她独自一人忍受至今,却最终茫然发现旁人不是如此——原来没有人与自己一样。
孔成玉在仁义殿上看见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的陆临渊,在求己崖看见少年意气的陆临渊,在闭关宴上看见恣意妄为的陆临渊……
每一回孔成玉都期望在陆临渊身上发现一些自己或许不曾注意到的痛苦,她不可自遏地与他比较,一旦发现别人不曾蒙上如自己一样的苦难,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凭什么?
陆临渊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与孔成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笑了笑,举起杯盏遥遥一举。
他桃花眼中盛着琥珀一般的光亮,让人怀疑刚刚恹恹的神色不过是他人的错觉。
霎时,孔成玉的心口像是被撞进了什么东西,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手心,那微微的刺痛感似乎能纾解她此刻莫名的情绪。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叫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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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成玉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良久,深受其害。
嫉妒是一件无用的器皿,从中不能汲取到一丝好处,她又生性高傲,绝不肯低头。
此后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遇见陆临渊,她都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儒宗有人传出了她与陆临渊不睦的言论。
孔怀素坐在书桌前,问她与陆临渊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没有,父亲。”孔成玉这么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
她合上手中的兵法书。
“……是我嫉妒他而已。”
陆临渊在求己崖上灭心灯,君子帖一剑霜寒,不知道惊艳了儒宗上下多少弟子,据说那日过后,往报名持春峰的弟子多了整整四成。
而属于孔成玉的岁月晦暗又阴郁,除了想要迫切掌握权势的野心,什么也没有。
纵然有人把陆临渊与孔成玉并列双壁之名,陆临渊也永远是那个更耀眼无羁,足以压倒孔家权势的那位天才。
孔怀素静静听着孔成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陈述这那夜夜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最终叹了一口气。
孔怀素从书柜中找到君子帖,放到她面前,叫她看着。
孔怀素言语深沉,冷淡而捉摸不透:“你读过的兵书里应当有这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孔成玉思绪因为自己父亲的下一句话而乱到极致。
“你知道,孔思瑾当年到底为什么投敌靺鞨吗?”
这件事不仅在儒宗讳莫如深,在天下也众说纷纭。
一代儒宗掌门,在自家亲弟弟被靺鞨所杀之后选择投诚,是一个正常人都想不通的事情。
以至于民间还有传闻,孔思瑾当年其实是假降,实则大忠大奸云云。
然而孔成玉不会想到,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下午,会在君子帖面前,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真相。
——妒忌。
自己的伯父、孔怀素的兄长、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次青城背叛,都是源于这简单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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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自孔圣之后,虽占着儒宗正统的名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实则被后世诟病一代不如一代。
为孔家三子开蒙的是声名斐然的大儒,给他们授课的是儒宗三十二峰的峰主,明鬼峰二十万书册就在他们手侧,就连孔氏的婢子都是随口打趣胡为乎泥中的人中珠玉。
但嫡长子孔思瑾,却是三兄弟中资质最平庸的那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孔氏真的全是中庸之辈倒也算了,可到了他这一辈又偏偏出了一个麟凤芝兰的孔子昕。
孔思瑾夜以继晷写好的文章,拿去给先生看,带着叆叇的先生沉吟片刻,说了句不错,在离开转头的间隙,惋惜了一句“可惜不及子昕一半才学”。
长辈的赞誉是孔子昕的,学子的仰慕是他的,就连儒宗掌门之位,因着孔子昕过人的才学,家中长辈都曾考虑过传位给他。
那一天,孔思瑾砸碎了书房中的花瓶,器皿被扫到地上,满地白瓷碎片。
“孔子昕,你是不是从来都瞧不起我?”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是这样风淡云轻的样子,是因为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有人捧给你!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在可怜我?你对待那些学生、那些先生,那样蔼然可亲,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争不过你。”
“我是你的兄长!可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还要装作对掌门之位漫不经心、不值一哂的样子,可是结果呢?什么都是你的,什么人都比不过你!”
他眼底的愤怒比烈焰更猩红,愤怒不已地诉说这这些年的怨恨和不平,而孔子昕怔着,看着眼前目眦尽裂的兄长,眼中的光慢慢地暗下去。
“……我从来不知道,兄长是这么看我的。”孔子昕回答的声音称得上温柔。
那时候的孔怀素作为幼弟又惊又惧怕地站在一旁,像是暴风雨中无力漂泊的扁舟。
孔怀素听见孔子昕缓缓说,掌门之位历代由嫡长子继承,继位之后,终生不得离开青城。而自己对儒宗掌门的位置确实无意,他打算这月就与妻子一起游历中原,四处传道受业,完成平生所愿。
孔子昕对孔思瑾行了一个礼。
“愚弟此行道阻且长,望兄长珍重。”
孔思瑾一愣,却是下意识避开了他的动作。
孔子昕与妻子郭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下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儒宗。
孔思瑾登上掌门之位的那天,孔怀素作为胞弟与他一起站在仁义峰最高处,遥望着高台之下一览无余的岳立川行,云霞挥手而过,垂目看去,像是将众生都踩在了脚下。
孔思瑾摩挲着代表掌门之位的腰牌,声音平静地问他:“你说,子昕他真的甘心么?”
他真的就这么放弃了掌门之位。
他怎么能这样放弃了掌门之位?
“……”
那时候孔怀素就知道,他这位这些日子看似沉静的兄长,其实一直都没有停下自己对孔子昕的怀疑与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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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孔子昕死了。
靺鞨大军压境青城,将孔子昕与郭郡尸首羞辱地弃置城门。
收敛尸骨那天,就连孔怀素也不得不面对惨烈的现实,从那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寻找到属于自己亲人的细节。
那时候孔思瑾坐在台阶上,抚摸着冰凉的灵柩。
孔子昕死了。
那道自他出生起就缠绕在他身边的阴影彻底消失了。
孔思瑾忽然神经质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喉咙一阵收紧,几乎让人作呕。
他的弟弟死了,那道笼罩在他阴影看似没有了,但又永远存在着。
今天过后,谁又能忽视孔子昕这个人?
孔子昕斗南一人,与其夫人坚守荥阳七天七夜,以至于靺鞨愤恨鞭尸,以死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牌位会进仁义殿,与孔圣那样的人物摆在一起,被后世铭记。
而他呢?
不过是个占着嫡长之名,能力平庸的兄长而已。
所有人都会说,可惜了。
孔思瑾开始出现幻觉。
面无全非的尸体坐起来,逝去的长辈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书房外长辈轻声的叹息,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惜了。
孔思瑾抬起头,满目血丝,忽然波澜不惊地开口。
“……为什么是孔子昕死了,而不是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兄长呢?”
那时候沉浸在自己兄长去世痛苦中的孔怀素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孔思瑾投降靺鞨的消息传来,他才仿佛突然梦醒一般,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嫉妒和怀疑是磨人心智的钝刀,自古以来老年昏聩的帝王大多折于此。
即使是再英明神武的帝王,被一刀刀磨的不眠长夜中,也是会动摇的。
何况一直以来,孔思瑾的嫉妒已经深入骨髓,如同藤蔓一般,早将他的理智一点点搅碎。
妒忌不成,贪婪与生。
要超过孔子昕,对如今的孔思瑾来说,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走。
让天下格局洗牌重来,比如,靺鞨攻下中原。
第25章 与我周旋
孔怀素讲完这些旧事,并没有再说太多。
他将孔成玉合上的兵书翻开,从书房中离开。
等孔成玉恍然回神,抬起头时候,看见的就是书上那几排醒目的文字。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她站起来,走出这间小小的屋子。
微冷的风刮起她凌乱的头发,眼前儒宗三十二峰重重叠叠地覆压在一起,又一寸一寸变形。
怒可以复喜,妒可以归平.
但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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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孔成玉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有关自己大伯父与二伯父的真相,思绪万千睡不着觉,大半夜坐立难安。
孔成玉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性格有些偏激、敏感多疑的人,对陆临渊的嫉妒像是内里煎着一团烈火,日日夜夜烧灼她的心口。
如果她的父亲孔怀素强硬要她做个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君子,只怕沉水入火,只有满地灰烬。
有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