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他们的养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原人,在战场捞起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心中不忍,将他们带回开阳养育成人。
周围人自然是一千个的不解,养父只是叹息开口:“君子正人先正己。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师兄长大成人后,甘愿成为养父手中的刀,成了这天下顶尖的刺客,而凌月明从小就跟着师兄一块习武。
春去秋来,两人如同抽条一般长高,而那双源自靺鞨血统的眼睛就越来越显眼。
纵然养父有意维护,但这与他人不同的瞳色总是让他们在外饱尝冷眼。
凌月明的师兄不在乎。
他在开阳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自己看做了中原人,旁人阴阳怪气骂靺鞨人在他看来和对着他骂狗差不多。
但凌月明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她明明是靺鞨人,却从小在中原长大。从小教她的道德让她不能接受靺鞨当年对中原做下的暴行,但源于心底的那一丝对血脉的渴望,又让她对这一切感到一种空洞的迷茫。
她对靺鞨的恨意并不真实,就像心头凭空生出来的焦屑,等这么微末的一点轰轰烈烈燃烧完了,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在这样的反复撕扯中,她越来越怀疑这一切是否正确。
直到有一次,凌月明看见完成任务的师兄回来。他在黑暗中清洗着自己的兵器与染了参差血渍的衣领。
清夜无尘,月如银冰,却依旧压不去冰凉*的水中流淌着的浓郁血腥。
凌月明忽然就在想,其实中原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也一样不堪。论起来,这与靺鞨的屠杀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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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收拾了细软,独自一人开始闯荡江湖。
她不想像师兄一样永远在黑暗中潜行,她要成为能光明正大站在阳光底下的剑客。
她打听到如今的铸剑师姜让尘住在陈郡,第一个目的地就定在了姜让尘的剑阁。
为了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不被人发现,凌月明始终带着幂篱。
路过青城,凌月明被热情的小厮招呼进热闹的丰隆酒楼,她正要一间包厢吃饭,忽然一个男子上前来攀谈。
男子用浓重的口音开口,自称是来青城交易的胡商,中原人拿了银票给他结款。
他不太懂中原的规矩,在中原也不认识什么人,拿着银票不知如何是好,希望她拿着银票去一趟票行,兑成关外可用黄金。
凌月明心中起了几分警惕:“为什么要找我呢?”
胡商笑笑,只道:“我在这里看了许久,只有你看起来是个好人。”
“……”
凌月明半信半疑接过银票,仔细查验上头的签字花押,确认了是正经票行所出,价值一百两黄金。
她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各处的票行有官府做背书,规矩的很。况且银票又没有主人,若是凌月明直接拿走跑了,胡商一点办法都没有。
凌月明忽然生出一种被陌生人无端信任的勇气来。她带着胡商成功兑换了黄金,胡商自然不住地感谢。
两人交谈间,他听说凌月明的目的地,笑着说正巧,他们一行人正好路过,可以带上她。
一路上风餐露宿,胡商对凌月明照顾有加,商队的其他人虽然不常说话,对她也和蔼,凌月明逐渐放下了戒备。
荒野一夜,浑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身后是燃烧的篝火,凌月明端着一小盅果酒,背对篝火,火光映在杯中眼底。
胡商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番石榴,忽然好奇般问起凌月明,为什么她总是带着帷幕,不肯见人呢?
凌月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沉默半晌,想到胡商不是中原人,终于鼓起勇气撩起了自己的白纱,在月下露出自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胡商的眼底有一丝变化。
听说凌月明是靺鞨人,所以不敢在外摘下幂篱,胡商闻言却似笑非笑,叹息开口:你被中原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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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给凌月明讲了另一个故事。
中原腹地最开始其实是靺鞨人所居,当年的中原人不过是从北方逃来的落魄蛮子。
靺鞨人好心接纳了他们,给他们吃穿,让他们定居,但中原人忘恩负义,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后,逐渐抢占靺鞨人的土地,最终将靺鞨族从这片土地上赶走。
靺鞨人不得不迁徙到西北方向的荒漠中去。
一路上冰天雪地,靺鞨人烹子充饥,杀食胞弟,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而中原却抹去了这段历史,叫全天下以为自己才是正统,反而将其他异族都称作蛮夷,何其可笑!
二十二年前,赫连独鹿率军而下,也不过勉强还报万一。况且自古以来,哪场争斗不是你死我活,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窃国者侯,怎么因为动手的是靺鞨,就万恶不赦了呢?
胡商冷笑道,如今的中原,皇帝虽天性淳厚,但年老昏庸,晚年亲宠宦官佞臣。地方官员则罢软无为、浮躁不谨。大厦将倾,只不过是中原家大业大,一时间觉察不出而已。
胡商眼中皆是讥讽的笑意,他道,如今凌月明因为自己靺鞨人的身份,就要担心受怕,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二十多年了,异族这些年忍耐的不公迟早是要报应来的。
“……”
金铃于风中叮叮当当,凌月明咬牙看着对面三人:“开阳有天禄阁,儒宗也有明鬼文阁。你们若不信,自己去查查看,未曾删改的《地方志》中,是否写了靺鞨居于云野?”
“那云野,就是如今的中原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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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明鬼文阁。
例行与母亲姜辞盈请过安,孔成玉从另一条近路往明鬼石室的出口走去,一路上芸香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显然是有人新添用来防蛀的。
路过一处只有寥寥几本的书柜,孔成玉的脚步停下,微微皱眉。
“这里原先存着什么?”
附近正好有个窄袖直襟的女子蹬梯搬运东西,她看了一眼书柜上悬挂的木牌回答道。
“都是小国的史册,因为太少,原先是并在一起的。后来一位博士说,兴许之后有新的史料传下来,未雨绸缪,叫我们一层一层分开。”
石室夜明珠的光亮遮住孔成玉幽深摇曳的眸子,她伸出手,碰了碰书柜某一层。
女子只看了一眼,还没等孔成玉开口询问,便流利回答:“这层属靺鞨。靺鞨从上古时代传到现在,后迁移到西北,只知道其为泗上诸侯之一,有关它的记载都是从其他地方拼凑出来的。”
百年古国,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孔成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般开口:“我先前看见荥阳地方志有写,靺鞨居于云野?”
女子点头:“是。”
“天禄阁的荥阳地方志抄本也出于明鬼石室,一字未改,天下人皆可抄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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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依旧往前慢慢走着,窗边的景物朝后倒放,魏危抱刀,慢慢抬起身子开口。
“看来是有人太过娇惯你了。”
凌月明喉咙无端有些发紧:“你想说什么?”
魏危漆黑的眼瞳看着她:“先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再无意间透露出其它消息时,这些消息就显得尤为可信。”
“但胡商说得有纰漏。”
那一刻,凌月明看着魏危平静的表情,竟感到了一丝悚然。
她张了张口:“你怎么证明这些事情是假的?”
在旁边陆临渊开口:“中原并没有洗去这段历史。”
凌月明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抿紧嘴唇。
陆临渊朝她笑了一下,温润的脸上照着一层琉璃灯的光芒,使他神情冷冷,让凌月明一时之间感到一丝陌生。
“我看过明鬼文阁里关于靺鞨的记载。”
“当年的中原腹地和百越密林一般,都是瘴气毒虫。而北方的黄河发大水,耕田毁坏,中原先祖被迫迁徙至此,那时靺鞨人已移居至当时还水草丰茂的西北草原。”
“靺鞨不擅长耕作,其畜多马、牛、羊,逐水草迁徙,所牧无休止,西北草原最终变为荒漠。”
而时过境迁,中原已经变得富饶宜居。
靺鞨等级森严,法纪严苛——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族中贵壮健,贱老弱,西北草原毁坏后,靺鞨赫连氏恨不了自己,那就只能将整个族群的鲜血算到中原头上,用于消弭转移这百年来的仇恨。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长生这才慢慢开口:“据我所知,当年靺鞨撤退时,主动抛弃了族中老弱病残,用于减缓士卒追击的脚步。”
“……”
嚎啕大哭的孩子脸上满是血污,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想回到原本的怀抱,然而最终却跌落在地,被马蹄践踏成泥。
乘胜追击的中原士兵纵然是铁石心肠,见此也有不忍之心。
如果凌月明的养父是从战场上救下的她,那么当年凌月明到底是怎么被抛弃的,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凌月明喉咙如被钝刀搅动,她低下头来,望着地面。
……她忽然想起来,师兄之前开解她时对她说的话了。
——靺鞨抛弃了我们,不要念着他们,他们不值得。
这句话的背后,是眼前一片艳丽的红,与无情抛下他们、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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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点着霜雪刀柄。
“二十一年前,赫连独鹿败退后,还打过百越的主意。”
“百越与靺鞨之间隔着三千深山,他们大军到不了腹地,于是派出了精兵,用萨满的法子遮蔽瘴气,混入了百越。”
在刻朱红“难越”二字的面壁石前,朱虞长老告诉魏危当年之事。
靺鞨人残忍,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他们掩盖自己身份的方法很简单。找一家不常出门的百越人家,屠杀殆尽后,剥下尚温热外皮,接者用萨满之法易改容貌。
虽不能做到一模一样,对不熟悉这家的人来说,也算过得去了。
当百越那家人的尸首被找到,真相大白,百越族人群情激奋,而被揭穿的靺鞨人只是麻木看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面壁石附近就是被处死的靺鞨人尸首所留之处——魏海棠要靺鞨人知道,冒犯百越的代价是什么。
魏危谈起这些事,转了转手中的姑句匕首,像坐在一座尸山上般:“你听信一面之词,却忽略了本质。”
凌月明知道了原本居住在中原的是靺鞨人,却不知道是靺鞨先厌弃了满是瘴气的暑湿之地;
凌月明知道中原不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却未曾想到这世上各个族群都各有各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