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只将一个吊起情绪的故事奉为圭臬,却不去想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只能被欺骗。
魏危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在青城遇见过一个愚笨的书生,书生对我朋友说,孔子昕与郭郡只是死在流矢下的倒霉鬼,孔圣也不过是天下贼首,他等着乱世出英雄的时候到来。”
“我的那位朋友怀疑常人不会疯癫如此,如今看来,你与他都是被同一类人教唆洗脑。”
尚在儒宗时,孔成玉就怀疑过那个与她辩驳的灰衫书生状态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一个显而易见、过于正确道理,很容易叫人生出怀疑。正如死在靺鞨人下的郭郡和孔子昕,殉城之事与君子帖过于正气浩然不可攀,于是近几年质疑诋毁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上下千馀年,从来不乏索隐吊诡之徒,趋异厌常之辈。”
魏危眸中清明如日光云层乍破,骤然撞到凌月明心口,随着她一字一字泛起波澜。
“如果你真的上过战场,就知道这个胡商冠冕堂皇的说辞,只不过是手握屠刀之人的狼子野心。”
铁骑之下,苍生倒悬,皆为蝼蚁。
寒气极盛的马车里,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魏危那双眼睛里显露无形。
琉璃灯悬在凌月明头上,灯火摇摇晃晃,满地光影似流魂。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滚烫的,月影与灯影交界处,只有少女一人冰凉。
凌月明喃喃开口,仿佛是最后的挣扎:“……假如,当年真的是中原人做错了呢?”
“对我而言,我这一边就是天然重要过其他人的,所以靺鞨人在西北全部死完也和我没有关系。”
魏危托着下巴,声音平静。
“那些因为觉得靺鞨先定居在中原,所以对他们感到愧疚,或是希望天下战乱不休伏尸千里的中原人,为何不先抹脖子从自己做起,达成乱世夙愿呢?”
“……”
凌月明闻言,脑中如一道闪电劈过。
魏危答得理所当然,好像凌月明纠结了日日夜夜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如此天经地义,不值一提。
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魏危说得不错,是她被胡商的言论一时遮蔽了眼睛。
凌月明想起她师兄在开阳对她说的话,低着头陷入沉默,小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我错了,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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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前,魏危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户农家,提出借宿一宿。
农妇是个看起来朴质老实的人,听闻他们一行人是年轻的两男两女,心中警惕已减去了大半,陆临渊又适时递上银子,道明自己儒宗弟子的身份。
农家固然不通笔墨,但对于有学问的人总有种敬重。农妇连忙推拒了银两,打开房门,喊出家中正在劈柴的丈夫,直道寒舍简陋,不值如此。
下马车时,陆临渊已解开了凌月明的束缚,此刻跨入农妇家中,凌月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问:“难道就不怕我跑了?”
陆临渊笑了一声:“根本就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姑娘为何要做此担忧?”
凌月明:“……”
农妇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人都是富贵人家,不敢怠慢,与丈夫在后头窸窸窣窣半晌,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是家中房间实在不多,刚刚好歹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屋子来,有一间一半放着稻草柴火,有些简陋。
魏危一行人皆不在意,乔长生又问农妇借厨房的炊具,农妇自然满口答应。
不知何时,夜已深了,外头的霞光被黑暗彻底吞噬,漆黑的荒野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厨房漏风,涌入屋内的一阵风灌注着冷气,屋里烧着的炭生在地炉里熊熊燃着,而乔长生用勺子搅着锅中米粥,小火慢熬,防止焦底。
他垂着眼睫,动作很规矩,安静地连铜勺碰瓦罐的声响也没有。
凌月明在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此刻肚子饿得直叫,冲好的一海碗的糖水被咕咚咚地喝光,空气里弥漫着蜂蜜的甜香,她尤嫌不够地舔了舔嘴唇:“我想吃饭。”
陆临渊:“没有饭,有小米粥和清水面,还有熟羊肉。”
凌月明开始无比想念开阳城的日子:“我不要吃这些,我想吃酸梅酪、梅花包、东坡肉。”
陆临渊:“梦里什么都有。”
“……”
凌月明想反抗,但是又似乎打不过,只能忍了。
粥面煮好,羊肉也热好。凌月明最终只分到一碗粥和半碗羊肉,心心念念的清水面竟全被陆临渊捞去盛给了魏危。
她无能狂怒,仰头喝粥喝出了夸父饮水的气势。
吃完便饭,凌月明困得眼皮都快合不上了,也不管自己与陆临渊这一行人有什么仇怨,只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却见走在前头回房的魏危拿刀柄戳了戳陆临渊的后背。
魏危声音平静:“陪我。”
陆临渊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好。”
魏危点头,借着脚尖点地的力道一跃而起,越过黄土墙壁。后头凌月明拉住陆临渊的袖口,有几分紧张:“你们要做什么?”
陆临渊看她一眼:“她要我陪她练刀。”
凌月明心中大动,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她……她那样的刀法,还要练什么呢?”
在她看来,魏危的刀法已臻于化境,那么凌厉锋锐的长刀,恐怕是摇光星下凡!
陆临渊移开视线,缓缓拔出了手中的香水海,骤然看见梦中情剑,凌月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临渊目光扫向水波状漂亮的纹路上,一双桃花眼清明:“天才受之天,不受之人,尚且泯于众人。比如世人总称赞李太白的才气,称他为诗仙。但他作诗是很认真的,他将《文选》从头到尾拟了好几次,练剑、练刀都是如此。”
凌月明:“她每天练刀多久?”
陆临渊:“至少一个半时辰。”
凌月明喃喃:“是我疲懒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回去,叫师兄加练我。她既然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陆临渊望着她,不由沉吟片刻:“……你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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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晴,阳光倾洒在四野之间,万物苏醒,百兽出巢。
凌月明彻底放下心结,内心已完全为魏危倾倒。
这晚过去,与三人郑重道歉后,留下一件九重楼的信物,凌月明挥手告辞。
“我叫凌月明!是我养父给我取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那个月明。我就住在开阳城的九重楼!”
三人对望一眼,陆临渊先微笑道:“是个好名字。我姓陆名居安,字临渊。居安思危的居安,临渊羡鱼的临渊。”
一剑挑了四位巫咸的儒宗掌门的弟子。
凌月明僵在了原地,暗骂自己一声。
她之前抢谁不好,居然抢到儒宗头上了!
乔长生抬手作揖:“在下姓乔,字长生,结发授长生的长生。”
日月山庄的公子,画中国手琉璃君。
凌月明已要翻眼闭过去了。
魏危想了想,决定跟上队形:“魏危,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凌月明心中一震。
总算有个没听说过名字的了!
荒野残留的白雪接上土黄色道路,南来北往,一条通途。
凌月明目光来回在几人脸上转了一圈,终是抱拳,踏上了东向的归途。
“对了。”
临走时,凌月明忽然回头,添了一句。
“我想起来一件事,之前那个胡商告诉我,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荥阳。”
第53章 踏雪行
凌月明走后的几日,天气逐渐糟糕起来。
马车越往西边走,就越是寒冷。
天边湿润的水汽凝聚成一团厚重棉絮般的白雪,就要像被割开的被褥一般倾倒下来。
在外驭车的陆临渊裹上了厚实的棉衣,而乔长生双手冻得和冰块一样,卷着棉被与手炉缩在马车一角,昏昏沉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驾车的陆临渊敲了敲竹帘门,隔着门对魏危说话,声音不见平日里的轻松。
“……魏危,好像要下大雪了。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过夜。”
魏危闻言拉开门,只见天际显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寒风凛冽,马车檐下的铜铃被吹得乱糟糟的。
大宛马不耐冻,走得越来越艰难,这么下去肯定不行。
百越不常下雪,但魏危也知晓在风雪里迷路是什么后果,她抬头看了一眼鸽灰的天色,叫陆临渊进去取暖。
没有过多犹豫,陆临渊将缰绳交给魏危,在进入马车前顿了一下。
他问:“你准备去哪里?”
魏危往前摸了摸大宛马的脖颈:“你听风声,前面有一片树林。”
陆临渊凝神听了一会,什么都没听出来。
他有些好奇开口:“到底是怎么听见的?”
先前在儒宗,魏危能在瞬息判断孔成玉到底是男是女,又能在崖底一片嘈杂中分辨出自己的身份。
魏危:“沉心凝神,感受气息流转,寻找声音的脉络。”
陆临渊:“我感受了很久,除了要下雪什么都没听出来,再听下去就要睡着了。”
魏危想了想,最终沉吟道:“天赋确实很难讲。”
陆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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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乔长生昏昏沉沉醒来时,那一场急雪已过去。魏危赶在那场大雪来之前,将马车赶到树林中,停在了一处避风的好地方。
等到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便是连方才他们留在地上的车轴痕迹也慢慢被风雪覆盖,一眼望去分不清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