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宫人们很快鱼贯而入,快手快脚的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而临窗之人却闭眸缓了许久,握着窗棂的力道加重,筋骨分明的手背青筋凸起。
于这一刻,一股后怕与怒恨的情绪同时席卷而至。
平生他从未如此深切恨毒过一人,恨毒到觉得死都是便宜了她。妄他自诩勘透了人心人性,自诩阴谋诡计在他面前皆会无所遁形,哪成想,临了却被个不起眼的小妇人狠阴了一把。
他如何也没料到,对方竟以能自身性命做局,来离间他与陈今昭。
如此阴险,却又正中要害。
一想到他二人间的关系,可能会因此此妇而产生裂痕,他就恨毒到了极致!
陈今昭下车时,恰见殿内的人大步走出了殿。
乌云遮月,夜幕下的光线不甚明亮,挂在马车上的羊角灯随风摇晃,微弱昏黄的光线映着他紧绷的面庞。
他如往常般朝她伸出手来,她没有躲闪任由他牵住。
他的掌腹不似往日般滚烫,有些凉,但她的手同样也凉。
两人一路无声的进了殿,里头宫人全都寂然无声而退,两扇殿门被从外阖上。
“你那表妹心性坏了,此番就是她以自身性命为赌,来挑拨离间你我二人的。”
两人对案而坐后,姬寅礼直接开门见山,将白日召见幺娘的事,原原本本的与她说。包括那些威逼利诱的话,他亦不做隐瞒,一概复述与她听。
“那二老不过唬她的由头罢了,我的本意是让她自己看清楚,她的存在对你、对陈家是多大的隐患。但结果你也瞧清楚了,她宁愿烂在、死在你陈家,也不肯走那两全其美之路。”
他看向对面垂首默然的人,“她的选择已经很明了,在给我迎头痛击,与陈家利益面前,毫不犹豫抛弃了后者。如此心性偏狭、自私自利之人,你还怜她作何,弃了便是。”
陈今昭垂目坐着,默然无语。
一种说不来的滋味突然在他的心里弥漫,像是被对方无声沉默刺到的愤,又似是种隐隐抓不住什么的慌。
“陈今昭!”姬寅礼低喝了声,凤眸紧紧攫住她,似乎要从那垂敛的眉目中看出她的想法,“给我说话。争也好,辩也好,指责也成,怒斥也罢,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陈今昭这才抬起眼帘,动了动唇,“我,其实不知要说什么……我也只是,想过些安稳日子罢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折腾。
他闻言怔住,眸光不由流连在她苍白无色的面上、倦怠疲惫的眉眼,以及沾染了田间新泥的衣裳袖口。
“你可是在怨怪我?”
“不是,我只是不大明白殿下的做法。”
“为何不明?”姬寅礼的目光始终视着她的眉目,不放过其中分毫情绪,“有什么话,你一并直言。”
陈今昭没有与他的目光相迎,朝旁微微侧过脸,将视线移向了旁处。来前,她也犹疑过要不要将话吐出口,可此刻坐在他面前,她突然就觉得,有些话是无法永远强忍于心的。
哪怕今日不说,来日也必倾泻而出。
既如此,就择日不如撞日罢。
“殿下能否看在我伺候你还算合心意的份上,给我句明白话,殿下的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陈今昭的?”她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字字清晰,“为爱妻乎?为知己乎?是幸佞之臣?亦或是,打发时间的榻间玩物?”
在他惊怒的神色中,她道,“请殿下不必顾忌我脸面,还请如实告知,也免使得今昭一直糊涂,始终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殿下。”
话刚落,桌上的茶壶被人掼在了地上。
伴随瓷器碎裂声的,是对方的抑怒声,“你说的是人话吗陈今昭!把话收回去,再给我用脑子想,我究竟是如何待你的,又视你为何人!”
出口的话,就注定了没收回的机会。
面对着他的怒意,她依旧面不改色的将话说完,“请殿下息怒。我只是觉得,或许我在殿下心里并非那般不可或缺,若有可能,还望殿下能考虑结束吾二人这般复杂的关系,放我只于朝堂效力。为念殿下恩德,今昭此后定会于朝堂上不遗余力的回报殿下,万死不辞。”
她朝他拱手垂首,“九州何其大也,如我之人如过江之鲫,相信殿下总还能找到合心意的。”
殿内死一般的安静。
姬寅礼动也不动死死盯着她,漆黑无光的凤眸里暗流汹涌,是寒霜,是岩浆,是雷霆万钧,亦是凝而不发的霜刀雪剑。
“是我何处对不住你?还是我退的不够多?”
“殿下误会了,我从未有如此想法,对于殿下的诸多包容体谅,我亦感佩于心。我只是觉得,若是殿下并非视我那般紧要的话,那何妨再给我个恩典,赐我另条路来走?”
陈今昭如实解释道。
但这些话听在对方耳中,却针扎般的刺耳。
姬寅礼没有动怒,却是一字一句的问,“我想听你说个明白,为何会觉得我待你并不紧要。”
“我何尝感受不到殿下待我的在乎,只是我还是不明白,若殿下当真如此在意于我,又为何不能体谅我的几分情感。”
她没有掩饰的直接开口道,“明明我提过的,幺娘的事不宜操之过急,我回去后会慢慢与她沟通,直待她将心中的这个结慢慢解开。但殿下却没有顾忌我的想法与情感,毫不留情的将她断然逼上了绝路。”
姬寅礼怒笑:“说来说去,还是因她之事。”
“她只是因而已。经过此事,我忽而悟到,我的悲喜在殿下这里,或许并不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我就任她去死了!为她,我调动了太医院半数太医,还特让当世名医华圣手亲自过去救命,你是眼盲心瞎不成!”
“殿下,她这是被救回来了,若是没有呢?殿下宣她入殿逼嫁时,可有考虑到,若是她一旦因此丧命,我的心情又会是如何?”
“我再说一遍陈今昭,非是我逼她去死,是她心思阴险腌臜,拿自身性命为毒箭,妄图陷害于我!再说,那般心思不正之人,我实不明白,她死了你又有何可惜。即便是亲表妹,做错了事,弃之又何妨。”
陈今昭猛地站起来。
她胸口起伏,急促的喘息。
“是的,是了,她只是卑微的草芥,碍着殿下的眼便死不足惜!在殿下眼里,即便她哪怕未伤及旁人,堪堪只是利用了自己的性命,就已经是罪无可赦了。但是,在我心里,她非死又何妨的草芥,却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的念头有差,她的路走偏了,我要做的是耐心的纠正她走向正确的路,而非舍个物件般,将她断然舍弃!”
她脸色发白,眼眶微红,单薄的身躯挺立着,宛如崖边迎着寒风的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话我不否认。但这世间,总有东西是无法用利益来权衡的。譬如,我无法拿利害二字来视情感,若利我者,我欣然趋附,非利我者,我说弃就弃,那我自己都会鄙夷这样的陈今昭。”
“幺娘错了不假,可她罪不至死。她走错了路,那我就教她,何为正确的路。”
“要我眼睁睁漠视她的生死,恕我难以做到。”
“要我因她的死亡而内心波澜不起,恕我亦难做到!”
“若是因我无法做到对她杀伐果断,而让殿下失望的话,那陈今昭也只能向殿下躬身告罪。”
语罢,她抬袖躬身,朝对面深深作揖。
姬寅礼被她恭顺有礼的动作,刺得眸带血光。
他有多爱她的有情有义,就有多恨她此刻欲划清界限的无情之举。就因一个不起眼的草芥,她就将身上的刺全都指向了他,隐隐阻止他的靠近。
好似过往那些恩爱时光都不复存在,好似那些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妄她口口声声说不肯轻舍情分,但在他这里,却能杀伐果断得说舍就舍了。
“陈今昭,你确定要如此激怒于孤?”
“殿下曾说过,可允我恃恩狂纵,而我此番亦不过是想将内心想法,与殿下坦诚道明。”她道,“若殿下要收回这一特许,那臣,领命。”
姬寅礼挥落了案上茶具,瓷器纷纷跌地碎裂。
他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绷起,这么多年罕见的怒形于色。
多年主公做下来,连他都差点忘了,自己非好性之人。
“是不是以为孤不舍得动你?”
“臣不敢有此妄想。”
“陈今昭!我现在压不住火,劝你最好先跟我服个软。”
“殿下想听什么话?”
姬寅礼闭了眼,胸膛猛然起伏一息,霎时睁眸戟指。
“你是不怕死是罢?”
“殿下想杀我,也不是第一回 了!”
两人情绪激愤之下皆口不择言,此番对话过后,整个大殿寂得犹如死域。
陈今昭睦睁双目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上,整个人呆怔了般。
掷地有声的余音似还在殿顶盘旋,她却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吐露出这般的话。她以为自己忘了的,却原来一直都深切的记着,只是被她长久以来刻意忽略,不能想,不敢想。
“是我失言了。其实我未曾怨过殿下,只是…….殿下请信我,我会努力忘掉的,望你莫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她蠕动着失色的唇瓣讷声道,失神的眸光映着地上瓷片的影子,“说来今日我过来也不是想跟殿下争执的,但不知为何,对着殿下却任性了起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其实我是告诉殿下,以后我只会是殿下一人的,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只穿殿下给准备的。来昭明殿,何时来,何时去,殿下定个明确时辰,我都依的……”
“够了,别说了。”
“至于幺娘,我会让她移出房间跟小妹同住,日后若她能立起来,我就让她出了陈家,自立门户,以后就当门亲戚走动着。当然这需要时间,望殿下莫急,容她走出条活路……”
“我说够了,陈今昭!”
他断喝道,起身两步过来要伸臂来揽她,却被她趔起后退两步躲开。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而后掌腹垂下重重握上了旁侧的椅背。陈今昭心乱如麻,眸光错乱的看着他指骨泛白的手,此时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退避的举动。或许是日的一系列的事情压得她情绪太乱,压根让她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思绪太乱,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此地。
“殿下,我今日着实身体不适,望能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殿下请罪。”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就跌跌跄跄的离去。
姬寅礼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她踉跄走远的身影,好似看见苍穹里的光点逐渐远去,消散。
他或许,再也无法走近她半分。
他脑中就闪出这般的念头来。有些事过去了,不代表没发生过。若他只将她当做臣子抑或供他寻欢作乐的女子,那他或许只会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日之提拔恩宠,足矣盖过昔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她不是。
时至今日,他已将她置在心尖,视为珍而重之的宝物。
所以,昔日之傲慢,势必换来今日之酸苦、咸涩、失悔、怆痛等等苦果。
他再清楚不过,这事若说不开,将会如一根尖刺,永远横亘二人中间。即便她人迫于威势向他走近,但她的心却始终紧闭,永远不会再为开启分毫。
意识到这点,一股什么都抓不住的虚无感骤然袭来,将他整个人吞没。此刻,他竟想放声大笑,笑自己妄自诩智计万千,事事皆可算尽,对她却终究无计可施。
第113章
这一夜,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昭明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破晓时分,殿内人踏了出来,眼底血丝隐现,周身气压低沉。他大步走向马车,无人能窥见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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