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第113章

作者:卿隐 标签: 女扮男装 朝堂 正剧 群像 古装迷情

得了应允,沈砚片刻不停地出了殿,疾往宫外而去。

殿内,姬寅礼仰靠着椅座,沉沉望着青烟缭绕的穹顶。

“是恨我的罢,焉能不恨……”他低语,不知问的谁。

自打那夜她脱口而出那句后,他就觉得,或许再无挽回之机了。设身处地的想,换作是他被人险些害命,他只怕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所以他不信她不怨不恨,不信她肯真心的亲近他。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虚妄感,再次在心底汹涌翻腾而上。

五指深深扣入扶手,他竭力压制住那汹涌而来的阴暗念头。伴随着极致空虚而起的,是万千种难以自控的妄念,他内心实不想伤她分毫,却怕自己会难以自持。

时至今日,他对她的渴求已到了连他都难预估的地步,唯一能勒住他、勉强束着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就是她对他的情谊。他强行按捺着那些狂妄的欲念,逼着自己后退两步给她喘息之机,就是为了索取她的心,一旦无望,他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她的爱是细细的绳索,却偏能捆住他的妄念。

若是没了指望,他怕是要疯的。

沈砚再踏入殿中时,手里捧着一方形木匣。

他脚步匆匆,从出宫到再次入宫,几乎未停歇半步。此刻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却来不及歇息片刻,就赶紧上前将手里物呈了上去。

木匣是普通样式,并无甚稀奇。

“这就是你所说要呈之物?何人所有?”

“确是此物,请殿下过目。”

姬寅礼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压着视线在木匣表面打量一周,手掌重重在匣盖上压过之后,缓缓开启。

匣中静静卧着一张初稿,字迹凌乱,墨痕斑驳,但那再熟稔不过的清隽字迹,还是让他第一时间认出是何人所书。

初稿上首,《伏罪请死疏》五字宛如千万根针,挟着瘆人的寒芒,在匣盖开启的刹那,不留余地的尽数刺向持匣人。

握匣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声,木匣突然被用力阖上。巨大的力道带起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好似沉钟重击双耳。

“你如何得来的?”

殿内静的可怕,沈砚只觉上首之人盯他的目光让人发寒,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没有添油加醋,亦没隐瞒,他一五一十将那日捡到这绝笔书的情景道来。

“……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他却安慰说只是公务繁忙,耽搁了时辰而已。但他惨白的面色与仍轻微打着抖的手脚,却让我察觉到了丝不同寻常。所以那日我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然后就注意到了他不慎从袖中滑落的……陈情书。”

说着,沈砚无不恳切道,“殿下,那日之后,陈郎中行事与往日一般无二、从未与旁人提过半字!在他看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能因此怨怪于您?臣不知他当日是犯了何等死罪,但恳请殿下看在他兢兢业业为您效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重重跪地伏拜下去。

姬寅礼看着他,想到了昔日,她也是这般竭尽全力的为鹿衡玉求情,恨不得压上全部筹码换得对方一命。

“你三杰的感情深厚,这份深情厚意,让人羡慕。”

低缓莫名的一句话让沈砚怔住。

不等他回神应话,上座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孤知道了,你下去罢。”

沈砚走出大殿,被寒风一扫,方知后背已涔涔冷汗浸透了。殿外的刘顺朝他压低声音问了句好,他勉强做了回应,只是看向刘顺的目光中藏了几许深邃。

今日这事太过突然。殿内那人虽杀性重些,但赏罚分明,行事亦是依法依据而为,让人无话可说。且心胸也并不偏狭,不至于因对臣子赐婚不成,恼羞成怒下质疑臣子的不忠。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觉得,陈今昭此回怕是糟了小人算计。大抵是有小人借此时机,在王驾面前鼓弄唇舌搬弄是非,这才让上头那位对陈今昭的忠诚产生了怀疑。

而最方便近身进谗言的……

沈砚收回目光,快速离开。

他得找个机会问问陈今昭,是不是哪处得罪了人。

刘顺在对方离开后,悄悄摸了摸自个后脖颈,不知怎的,总觉得毛毛的。

门窗紧闭的空荡大殿之中,静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匣子里的绝笔信不知何时摊开了放在案上,御座上的人一动不动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常常凝在一处就长久不动。

“伏惟千岁王恩浩荡,恩泽似海。臣本庸碌之姿,蒙殿下不弃,擢臣于微末,几番提拔。此恩此德,结草衔环不能报万一,纵是万死亦难报王恩分毫。今臣获罪,实乃臣罪不可赦,殿下垂怜,免臣受牢狱囹圄之苦,臣不胜感激……臣罪孽深重,得王恩赐臣速死,实乃千岁之恩慈。”

“臣含笑赴死,感念殿下之恩情,句句由衷。”

“九泉之下,臣魂必会日夜祈祷,惟愿殿下千岁万安。”

“亦秋来世再遇王驾,再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臣向北叩首,以谢殿下,祈愿殿下,万寿无疆。”

整整一页纸张上,写满了字,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绝笔纸上的墨迹斑驳,字迹时断时续,纸面褶皱处更是浸透干涸的泪痕,书写了当时提笔人痛苦挣扎的印记。

明明那般刺目扎心,刺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却难以将目光从这张单薄的纸张上移开,凌虐般的字字看下去。看那字里行间无法言说的恐惧与哀鸣,亦看那干涸泪痕处好似认命等死的苦楚与无助。

往昔的那些事,他从来下意识回避,不愿细想。

可如今这份绝笔书却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无法逃避,直面当初她面临的一切。

他无法想象,在鬼蜮般的大殿里默默等死的五个时辰里,她是何等孤立无援,恐惧煎熬。

恐降罪家人,她甚至连求饶都不敢,只能默默饮泣,劝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甚至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明!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值日子,踏上了通往幽冥的路途。

姬寅礼望着'臣罪孽深重'几个字,眸光不可自抑的颤抖。

她有什么罪孽?两袖清风,勤恳为公,再清风正骨不过的一个人。为官数载,未曾受过人哪怕半个铜板的贿赂。

何罪之有。

真要论起来,她唯一的罪孽,就是挑起了他的私欲。

殿内昏暗,青烟在廊柱间盘桓不绝。

漆金雕龙的御座上,他把那张布满墨迹的纸张蒙在脸上,无声无息的仰靠在椅背上。明明身处权力之巅,但此刻高高御座上的他,却好似被抽走了灵魂般,空洞,黯淡。

清晰感受着纸张上褶皱的痕迹,他好似接住了她当日滴落下来的泪水,品尝出那日她独自等待死亡时候的苦涩、煎熬、恐惧、悲伤、无助……

他的昭昭啊……

第116章  

陈今昭下值后,就见到了沈家的常随。

原来是沈砚邀她今夜入府小聚。

她略有诧异,稍一思忖,觉得对方怕不是有事要对她言。

嘱咐长庚先回家告知一声,她则去坊间买了点心与一份见面礼,而后就往沈府而去。

簪缨门第依旧显贵,却不见当年的门庭若市。

沈砚携幼弟出了府门迎接,陈今昭满面笑容的上前。

三人相互寒暄行礼过后,她将手里两兜点心递给沈砚,又将一支宣笔送给他幼弟沈望。

“让你破费了。”

“诶,泊简兄这话说得见外,你家幼弟便是吾之幼弟,我见了欢喜都来不及呢。”

沈望继承了沈家的好相貌,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性子也不跳脱,寡言的跟在他长兄身旁,瞧着稳重异常,确有几分沈砚当年的风采。

“我听闻沈小弟学问出众,很有望在三年后的科举中一举夺魁。泊简兄,沈家府邸紫气东来,怕是要一门两状元了。”

沈砚谦逊道:“离金榜题名还差得远,天下才学出众者不知凡几,他还需再加勤勉用功。”

陈今昭一听就知,这厮怕是也觉得他家一门两状元有谱。

不由哈哈笑道,“你这太过谦虚就显虚伪了啊,我瞧沈小弟一表人才,比你当年更胜一筹。你都能中状元,沈小弟定也不在话下。”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那就承你吉言了。”

三人一路往花厅走去,陈今昭与沈砚不时闲谈说笑,另旁的沈望是个寡言的,问到时才会应答一声。

进了花厅,三人喝了会茶后,沈砚就将他幼弟打发去温书了。待人离开,他又将厅堂里伺候的下人都挥退下去。

直到此时,他的神色才肃了下来,不复刚才的轻松惬意。

陈今昭见此,也不由敛了神色,猜测着对方要与她说何事。

没待她揣测多久,就听他道,“朝宴,今日那位千岁特意宣我去上书房觐见,问了我个问题。”稍作停顿,他语气压低,“与你有关。”

陈今昭呼吸骤然一滞。

沈砚稍作斟酌,就将今日上书房发生的事与她一一道来。包括那人询问的那句是否有怨恨之言,也包括他呈上了她昔年遗落的那纸陈情书。

她没有料到,她当年在西配殿里写的那些绝笔信,竟还粗心的遗落了一份,竟也那般巧的让沈砚捡了回去。

如今,也机缘巧合的被呈到了御案上。

陈今昭一时心乱如麻。她不明白,那位为何会突然问上沈砚了,同时也忧虑着,不知他看完那信后会是何种反应。

不过她亦不忘感激沈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他顶着开罪上头那人的风险,特意宴请她入府告知,绝对是要冒风险的。这份情谊深重,容不得她不感动。

“泊简兄,你不必如此的。”

“无碍的。”他摆摆手,解释道,“从上书房出来后,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并无动怒之意,对你亦无杀心。那番询问,更像是要弄清事情的原委般。”

将今日的事在脑中再次虑过,他正色看她道,“依我来看,此事蹊跷,恐有小人谗言作祟。朝宴你仔细想想,可有开罪过御前之人?”

陈今昭当即就明白了他所指。

“泊简兄误会了,刘大监不曾害过我,反倒我这条性命,还是多亏了他才得以保了下来。”

她也没有隐瞒,将当年西配殿的事情,慢慢向他道来。

纵有预料,可此刻听对方娓娓道来那日生死一刻的惊险,沈砚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寒,后怕涌了上来。

“那你知不知,当时究竟是何处见恶于他?”

“此事在他那已过了明路,算是过去了,泊简兄放心。”

沈砚紧绷的肩膀松缓下来,如此就好。见对方说得含糊,他也不刨根问底,总归事情能过去就好。

陈今昭也不知什么滋味的叹口气。对于那场无妄之灾,从前的她不明白,但时至今日,又如何还猜不到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