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我只悄悄与秦弟提过。”
“卫兄瞧出了端倪,我只得说了。”
“我与顾兄通了气。”
……
沈砚扶额,陈今昭捂着脑袋。
周明远站起身,朝他们二位深揖致歉,“是我口风不严,泄露了两位兄长大事。只是吾愿以自身性命担保,吾之同年,秉性纯善,断不会卖友求荣。此间大事,亦只会止于此刻,不会再外泄分毫,请两位兄长放心!”
说着,他站直环视周围一众同年。
向来行事慢腾,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他,面容是少有的肃然与凝重。他抬手道,“吾等相处日久,对于诸位人品,明远深信不疑。只是丑话说在前面,今日过后,诸位若再将此间事泄露哪怕分毫,那我就视尔等为故意为之。”
“那此人就非吾之同年,而是吾之敌寇!”
他一字一句,语气不留情面,“与我为敌,就是与我周家为敌。我祖父周宗仁,相信在座的皆有耳闻,旁的不说,祖父他在士林中还是颇有威望的。早年教书育人,更是桃李遍布天下。但凡他一封书信过去,就能绝尔等府邸子弟,拜入名师座下之路!”
“望诸位同年言行三思,莫让明远做出绝情之举!”
在座的诸位同年纷纷起身,无不肃然抬手。
“吾等皆知轻重,可在此起誓,此间事入于耳,止于口!若违此誓,人神共诛,天地不容!”
沈砚与陈今昭亦起身回礼。
“诸位同年严重了,我信得过在座各位的品性,只是吾等所筹谋之事涉及到身家性命,不容不谨慎当心。”沈砚好生相劝道,“诸位且忘了今日事,早些离开罢。”
周明远却开口道,“既是同年,兄何故言此等见外之语?虽明远不知几位兄长具体所行之事,但从泊简兄透出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抵猜到此事独木难支,需吾等来以壮声势。既如此,几位兄长又何故将吾等同年摒弃在外?”
沈砚自不会与他全盘道出,先前不过透露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而周明远亦不是无分寸之人,与其他同年说的,也只是三杰在筹谋大事,但遇上了难事,可能需要他们来助上一臂之力。
诸位同年口口相传,遂有了今日之聚。
周明远再做一揖,“三杰同气连枝,吾等同年亦是!若有吾等尽力之处,望兄坦然告知,吾等定会义不容辞!”
这时,在场的同年们纷纷开了口。
“泊简兄,朝宴兄,以及远在荆州的衡玉兄。其实不知何时,吾等太初七年这届同年,皆隐隐向尔等看齐。”
“如今吾等之行事,皆隐隐有尔等之影子。”
“几位兄长不信的话,大可打听,自你们之后,太初七年一届谁又收过孝敬银子?且仰君为国为民之怀,吾等私下都决定,待三年任期满就申请调往六部供职,为国尽绵薄之力。”
“说来惭愧,昔年我还以吾之一届有三杰而为耻,但如今,我以及诸位在座的同年们,无不以三杰为荣。昔年每每听到朝廷官员骂你们离经叛道的传闻时,我其实就有些敬佩尔等的勇气与高洁,内心更是隐隐以尔等为傲。”
“是尔等三杰让吾等明白,为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原来为国为民做直臣这路是行得通的,原来保持秉性不同流合污亦是行得通的!”
“三杰开了先河,给吾等趟出了条路。”
“换言之,吾等行事之底气,甚至都是尔等给的!”
“时至今日,太初三杰,实至名归。”
“时至今日,吾等太初七年一届同年,对尔等心悦诚服!”
在场诸位同年齐齐朝主座两位方向拜下。
“承君高义,护吾等圣贤之道,感君大德,照吾等仕途之路!如今,几位兄长有了急难,吾等闻之无不心急如焚!还望兄示下,容吾等尽些绵薄之力!”
整个厅堂一片静穆。
这一幕,竟像极了昔年在三军阵前,他们于陈今昭身后,义不容辞的站出来附议的一幕。
陈今昭最先红了眼眶。
沈砚握紧了双拳,眼角却也渐渐泛了红。
两人情绪平复了些后,对视一眼。
沈砚深吸口气,就先正色开口道,“不瞒大家,此间事涉及变法,凶险就不必说了。既是同年,我自不愿看大家随我以身涉险,所以还是想劝诸位快些离去,莫要沾惹。”
变法!
众人一时哗然。
结合沈砚所在户部的官职,有脑袋灵光的同年,不由颤声问了声,“田税?”
沈砚没有应声,于此间却是无声胜有声。
堂内一下子静得可闻针落声。
在场同年最为淡定的就数周明远了。之前从沈砚的只言片语中,他已隐隐有些预料了,如今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环顾在场同年,郑重提醒道,“若想退出,便请离开此间。”
在场众人的面色,激动、紧张、忐忑、惧怕的都有,却没有一人起身离去。
周明远朝主座抬手道,“请君示下。”
见陈今昭的目光几次飘过了罗行舟,他忙替其说了句公道话,“罗兄的人品我信得过。虽脾性怪异,我行我素了些,但品性值得相托。”
他与罗行舟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也算是最了解对方之人。对方人不坏,也就是嘴巴贱了些,又颇为自我,常让人恨得牙痒痒。
罗行舟的小眼朝陈今昭倏地斜过去,“你看我做什么!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有我嘴巴严!”
众同年怒视他,他全都瞪回去:“我说的不对吗!”
周明远叹气。
陈今昭忙移开目光,她也没旁的意思,只是觉得罗行舟若参与了此事,怕是要被他父亲打断腿。
对于罗行舟,她的感觉也很复杂,真说厌恶也谈不上,可能更多的是看他那不可一世的贱模样,就想揪着打一顿。至于其秉性,她还是认同周明远所说。
沈砚让在场众人都坐下。
“既如此,我就与诸位说个大概。吾三人也用不着诸位同年舍生忘死的相助,朝宴与我正求改良之法,所谓一人技短众人计长,诸位听后若有好的建议,还望畅所欲言。”
他看向周明远,解释先前的事,“之前寻你,是因为吾三人联名首倡之后,必定深处旋涡之中。我只望那时周府即便不为吾等发声,也万望保持中立,莫让士林对吾等口诛笔伐。”
周明远正色抬手:“义不容辞!”
沈砚谢过,再次看向在场众人,简明扼要的说了田税变法之事。他说了新田税的一些内容,说了对变法做的准备,以及先行者鹿衡玉在荆州做的事。
整个厅内除了沈砚的讲述声,一片寂静。
土地是世家的命脉,而田税变法,就是撅世家的根基。
在场同年的面色皆变了。
他们完全可以预见此变法提案过后的腥风血雨。
“真正说来,田税变法是我首倡的,但先舍生冒死去施行的人是鹿衡玉,在户部殚精竭虑统筹一切的人是泊简兄。”在沈砚说完后,陈今昭接过话茬,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轻声缓缓说道,“说来惭愧,我也是前两日方知他们二人所行之事。但他们想摒弃我是断然不成的,三杰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岂能容他二人独美?”
众人不由会心一笑,厅内气氛缓和些许。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
陈今昭看向众人,道,“其实我非诸位同年想的那般,不惧生死,舍生取义。那日与泊简兄谈过之后,我也彷徨过,迷茫过,不知自己走的这条冒险路是对还是错,值不值。我都不敢细究,于那一刻我有没有打过退堂鼓。”
她歉然的看向沈砚,对方摇头示意无妨。
“但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伯,辛苦耕种一年,到头来被世家收走九成粮食,岁末之际带着全家老小吃着冻雪饿毙在家门口。”
“有佃户秋收后交不起足额的粮食,家里年幼的女儿就被拉走抵债,没过半月就盖了白布被抬了回来。”
“有荒年时候,本来有些恒产的百姓家,为了吃口高价粮活命,不得已贱卖了自家良田。非是他们想贱卖,而是对方压的就是那个价。但活过了灾年又能如何,之后没田没地的人,还不是得卖儿卖女,到最后贱卖自身,为奴为婢。”
“入京那会,我见到个卖炭翁,因为怜悯他岁数大还在大冬日,顶风冒雪入城卖炭,所以每每卖炭都从他那买。据老翁所说,他不愿为人佃户,故而才做起了卖炭的活计。但这个冬日没过完,卖炭的却换作了他家的儿郎,问了方知,那老翁为省些火炭多买些银钱好缴足人头税,竟活活冻毙在一个大雪寒夜里。”
陈今昭至今都能想起那老汉皲裂开口的手,与那张冻疮遍布的脸。她看着在场众人,“卖炭的冻毙在寒夜里,哪怕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这世间如斯可笑。”
她指向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不是梦,上述那些皆是我亲眼所见。其实我的见到的何止一桩、两桩、三五桩,二十多年,这些不平事我见到的有成百,上千。”
面对着或怔然或沉思或惊愕的众人,她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我总以为自己忘了,以为对此司空见惯,早已麻木了,没了触动。但这些画面入梦时,我方晓得,原来我非是忘了,只是从不敢去想罢了。”
“因为我总觉得,世间苦难何其多,我陈今昭何其渺小,能做得了什么?只听闭眼塞耳,不看不听,就当世间一片和乐。”
她突然轻微笑了笑,“那夜之后,我就清醒了,我没忘,从未忘却过。”坦然说起刚为官时那不合群之举,“当初不收孝敬银子之举,我从来当自己只是怕跟脚不稳,怕站错了队稀里糊涂被害了性命。我从来没敢剖析自己内心另一层想法,那便是我怕额外收的每分银钱,都带着搜刮百姓的骨血。”
“收了这样的孝敬银,我怕此生都不得安宁。”
陈今昭抬起双眼,清亮的双眸前所未有的坚毅明亮。
“认知到这一点,我好似醍醐灌顶,明了自己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我多年所读的圣贤之书,不是让我在官场上得过且过。”
“我陈今昭,虽为莹憐之微,却也有化作星辉之志!”
“那时那刻,此时此刻,我的前路才算真正的清晰。”
她环顾众人,诚恳诚挚,“与诸位说这么多,非是要大家理解吾之志向、抱负,只是想让诸位同年理解吾等行这变法的初衷,莫使汝等对吾等动机产生误解怀疑。”
“田税变法,将人头税并入田亩,我不敢奢望天下百姓自此后能吃饱饭,但好歹能祈求下让他们吃上饭罢!”
话语落地,不少人感触落泪。
他们这一届进士,多半数出自寒门。
因为他们消息敝塞,同样也因为他们银钱短缺,所以即便入京赶考时得知了一星半点的消息,但凑不齐下次路费的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考场。
寒门子弟,对底层百姓的境况见得最多,也最感同身受。
一寒门子弟突然站了起来。
“敢问泊简兄,朝宴兄,尔等三杰可是变法首倡?”
沈砚颔首,“是,吾三人联名首倡。”
对方抬手深揖:“吾斗胆请求,容我附议以壮声势!”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愕然。
周明远赫然起身,作揖,“恕我周某人胆怯,不敢提首倡之名,附议者可否加我一个?”
陆续有人起身。
“请君加我一个!”
“我亦愿附议此间盛举!”
“吾亦如是!”
“如此美事,焉能少我!”
“与诸位同年共襄盛举,平生有幸!”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得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待回神环顾四周,桌前已再无坐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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