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陈今昭再次平了平情绪,方道:“我知殿下是好意,但恕我无法感激此番所谓的成全。亦因这份成全,我好似看见了与殿下之间横亘着的那道天堑,无法跨越。”
在他陡然绷紧的神色中,她道,“殿下懂我却非完全知我,在乎我,却也只是片面。我不知你做出那番安排时,是如何笃定我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劳簿上,但此举,无异于亲手杀了陈今昭。”
“胡说!你怎会这般想!”他将她脸捧的更紧,似乎唯恐对方离他远去,“他们是前锋,但来日大刀阔斧实施新政的人是你!你也会费心劳神,也会在推行中遇到诸多艰难险阻,如何算躺在功劳簿上?一个新政令的实施,总要有人打前锋,有人全面推行,只是前者恰巧是他二人而已!即便不是他们,也会有旁人不是吗。”
“那为何打前锋之人不能是我?”
“陈今昭!”
“殿下大义凛然的与我说大势时,却又无法对我亦一视同仁了,是吗?殿下你试图说服我前,何不先说服自己。”
空气中流淌的,是他加重的呼吸声。
“我承诺你,若事有不逮,可保他们一命,不过此后要隐姓埋名,不得再出现在人前。”
听了他的话,她静默了两息。
“那与杀了他们何异。他们既堂堂正正的生,那自当堂堂正正的死,我深信他二人宁愿光明磊落,顶着自己名字慨然赴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冒领旁人姓名躲躲藏藏的苟活,连死后的墓碑上,刻的都是眼生的名讳。”
她的声音由轻缓转为清冽,字字铿锵,“我替他们应了,便是没其风骨,折其脊梁,才是对他们的侮辱!他们就算败了,亡了,那也是殉道,是堂堂正正赴死,天下闻之,青史留芳。”
姬寅礼的目光牢牢定在她面上许久。
今日的她与往常格外不同,清隽的眉目间透着股他看不懂的持守与坚执,还有那股寸步不让之态,无不让他心脏狂跳,浓烈的不安感狂涌上他心头。
“你说吧,陈今昭你直言,到底要我如何做。”他湿热急促的呼吸打在她面上,目光攫住她眸底所有情绪,出口的声音粗重,“换下他二人,也不是不可。你说,我都可以应你。”
“我回殿下先前的那个问题罢。”
陈今昭移开目光,不再与他浓烈的、几近要溢出情绪的眸光相触。稍缓过后,她放轻声音,徐徐道出了自己内心的话。
“你先前问我,既惜命,为何要行险途,置身险境。那我现在告诉殿下,我至今也是怕死、惜命的,只是在此之上,还压着我深埋心底许久的不甘、愤恨、怒、悲还有渴望。”
她的情绪不复平静,声音亦有些抖,“这个世道不公啊殿下,四处都在吃人。在我未曾考功名那会,我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敢与人争口角不敢与人为恶,唯恐得罪哪个稍有权势之人,全家糟了厄。”
她说起她那些年的见闻,说冻毙而死的老农,说被抬着白布回来的邻家小妹,说被巧立名目侵占良田的乡邻,还说私设公堂擅定人生死的权贵。
她同样也说了自己的屈辱。
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妄图改命,最终却成了丧家之犬,险些丧命人手。她给他们跪下,给他们拼命磕头,双手献上了方子,说尽了好话,受尽他们的奚落以及拳脚相加,却都未换来他们的手下留情。
最后还是她的老师闻讯匆匆赶来,做了中间人说和,才勉强让他们留她一条性命。
“那事过后,我就拼命进学,想尽一切办法考取功名,脱离平民百姓的身份。因为底层百姓朝不保夕,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如张薄纸,能轻易被人撕碎。”
姬寅礼额上青筋隐现,凤眸中隐隐冒着凶光。
陈今昭沉浸在过往中,“我总想着考上秀才就好,考上举人就不必怕了,考上进士就再无人敢欺压我了。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我功名越高,我见到的不平事越少,渐渐地,围绕我身边的都是和乐事。”
“我以为我忘了的殿下,那些屈辱不甘,那些曾经我曾经亲眼所见、却无能为力的不平事,我以为自己早忘了!”
“却没有,我没有忘!”
“他们一张张脸还清晰的印在我脑中,他们惨死的模样历历在目,一直深刻留在我心底。”
还有她八岁那年,额头流下的血混着她眼泪的凄惨之景,也刻骨铭心的印在她心底。这些年来,每每看到受迫害的百姓,她都似看到了那年的自己,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寝殿寂静无声,唯余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好半会,调整好情绪的陈今昭方重新抬起眼,看向了他。
“所以殿下,在我提笔写下新政的第一个字起,我内心深处其实已经起了念了。开始只是粒微小的种子,在经历长时间滋养过后,时至今日终于破土而出!故而此番我倡议之举非是一时冲动,而是我心之所向。”
她声音愈发清晰,“我想亲手去实施自己倡议的新政。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在自己双手里变成现实,亲眼看着自己为这世道做出了点改变,那种极致的渴望与成就感,压过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从前,对于世间的不平事,我闭着眼捂着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对于自己那些屈辱的过往,也不敢回忆,只麻痹的告诉自己,已经忘了。因为我势单力薄,改变不了什么。”
“但现在,我终于可以给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
她冲着他展颜一笑,“殿下,我希望你能成全我。我真的渴望能去做此事,此政出自我之手,我希望自己能从头参与至尾。或许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但若我这星星之火,能由此燎起一片火原,那我也算没白来这世间一遭。且我同行并不孤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没听一分,他的心都似被剜了一分。
他双掌捧着的这张脸在熠熠发光,灼的他双眸发痛。
第128章
作为上位者,他喜欢热血未泯、舍生忘死的臣子,巴不得朝中多一些这样一心为公,抛头颅洒血热的殉道者。可换作是她,她每说一分,他的心就滴血一分,胸腔里的血都要流尽了。
“你在剜我的心吗?”
姬寅礼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抱住即将溃散的珍宝一般,惶恐而着紧的将人牢牢抱着。只要堪堪一想此生或许再见不着她人,他心就发慌的厉害,似是一种万念俱灰之感,让人感到余生都没了指望。
“你说这般的话,不吝于挖我的心。”他抓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你把它挖走算了,没了你,它也没了。实在不成,将我命也一并带走罢。”
手心覆着他的胸口,隔着数层衣料,都能隐约感觉到里面心脏急乱的跳动。
他死命抱紧了她,软语相劝,“好好做我的人,其他的别管了,可好?”
陈今昭将脸轻轻枕在他的胸口。
“我只做自己的人。”她的声音亦是轻轻的,“殿下,我从来不是躲人身后避雨的娇花,即便我长不成参天大树,亦可做迎着风雨成长的灌木。殿下,请莫要看轻了我。”
他愈发用力的抱着她的背,不肯松开分毫。
“怎么这般执拗,你是犟驴吗!啊?我恨不能一碗药灌傻了你!”
陈今昭突然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身。
姬寅礼的身躯陡然僵直,但胸腔里的心跳动的却更急乱。
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低了下来,“殿下,人生路还很长,你还会遇上旁人的。”
他仰面深吸口气,低头将脸深埋进她发间时,掌腹用力揉了揉她的背。
“说些人话罢,陈今昭。”
听着她的窃笑声,他嗅着她乌发间的馨香,感受着怀里身子的柔软,不由将人拥紧想拼命留住她的气息,不想失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昭昭,别去行险途。不说旁的,你总要为你家人考虑几分。”
“殿下先前说过,可以极大限度的优待沈鹿两人的家族,总不能到我这里,就区别对待了吧?不说给陈家荣华富贵,保全一家子人总是可以的罢。”
陈今昭轻笑了声,“若当真事不如人意,那殿下就权当昔年赐死了我,那时候你不口口声声说,可以保我儿子顶门立户,光耀门楣吗?殿下可不能言而无信。”
提到当年之事,她好似再没了那时恐惧的情绪。往日的那些阴影,不知何时渐渐散了。
姬寅礼抱紧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上述只是往最严重那处说而已,其实此行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她想从怀里掏折子,不过被他拥的太紧,只得作罢,“变法革新在原先基础上做了温和改良,较之前,能安稳落地的几率增大不少。”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静。
两人静静相拥,都在消化着各自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今昭先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殿下是个明主,不该为私情所绊的,我渴望这个世道在你的治下,早日实现太平盛世的愿景。而纵览大局来说,殿下与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天下承平、九域归一。”
清润的声音缓缓在殿内流淌,话语如她人般通透,“所以,殿下,不妨抛开私情,把我当颗棋子来看待罢。以你天下共主之明睿,以你执棋者之远见,将我摆放在该有的位置上。”
“容我在棋盘上冲锋陷阵,尽瘁王事,报君黄金台上意。”
“殿下,把我当成个得力的臣子。”
“我会做的很好,为你大业铺路。”
最后一句落下,姬寅礼浑身的血液都似逆流,心好似被人扔进了油锅里。似痛,似惧,又似恨。
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恨。
当失去的恐惧压过人的理智时,内心就会悄然滋生出股绵延不绝的恨来。恨她的冥顽不灵,恨她的倔拗固执,亦恨她不肯为他妥协哪怕半分!
抬起掌腹将她仰起的脸重新按在怀里,不让她窥探他此刻眸里肆虐的纷涌情绪。
什么棋子,什么臣子,他从来将她当做他的妻子。
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没法失去她,他压根就承受不住那般的后果。
而他有种强烈不详的预感,一旦他此回放手,她就会一去不回了。
此后世间再无她。
他猛闭了眼,揽着她的臂膀在发颤。
于此一刻,他内心无声滋生股狠劲来。
折了她罢,折断她翅膀,好过让人拧断她脖子。
“陈今昭,你高估了我。我非是个合格主君,你的提议确有煽惑性,只是却无法打动一个由爱生恨的男人。”
陈今昭愕然的要抬头,下一刻他却骤然弓腰,俯下脸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帷幔被撕裂了半边,两具身体重重跌入榻间。
她双手拍打他肩背,他恍若未觉,握着莹白的脚腕重压入底,毫不留情。
光线阴暗的榻间,他凶狠的绷紧面容,陈旧刀痕自下颌一路向下盘踞在胸口,狰狞威骇,似那人恶神厌的椿机。
他狠弓下腰,行事凶又急。
“我不是拿你没辙了,陈今昭!”
被按在身下之人泪眼汪汪,想蠕动着唇说些什么,但被他的力道挞伐的不成音,身子更是激颤的似到极限。他看着她,突然抬手覆上她含泪的双眸。
“你拿君臣一套来论你我,好似吾二人之情不值一提。”
他沉沉闭上了眼,“我要的多吗,陈今昭。你怎么狠心连最后一点都给夺走,你怎么舍得这般对我。”
他是那般想拼命全力揽住她的气息,但她却毫无顾忌的想拼了她自己的命。她如此不惜身,不曾为他考虑分毫。
于此一生,他拥有之物何其之少,得一个她,都觉得是上天恩赐,是给予他的补偿。他是如此欣喜若狂,捧在手上恨不得日夜看护,唯恐旁人伤及他珍宝分毫。
他如此珍惜她,爱重她,偏她拿他万般在意的珍宝去冒险,去冒死。
她这是要害他,在逼他!
他真是,恨毒了她。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雪落无声,覆在碧瓦红墙上,给威严肃穆的重重宫阙添了莫柔白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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