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第61章
今日是陈今昭去工部报道的首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幺娘熨烫齐整的新官服,出家门前还仔仔细细将衣领袖口的每处细微褶皱都捋平。正五品到底还不算是朝廷大员,因而官服颜色依旧是青色,除了胸前补子不一样外,其他样式与从前的官服别无二致。不过,陈今昭对此已万分满足,虽说官职只升了一小阶,但怎么说如今她也算是主事的一部堂官了,拥有的职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卯正时刻,踏着钟鼓声,她随着工部的一众长官来到宣治门殿前广场上点卯。之后整肃衣冠,到中央官署的工部所在处,拜会工部诸位同僚,再于衙署静候上官朝议后归来。
未及午时,工部尚书带着本部大员浩荡归来。
待端坐堂上的尚书与下属官员议完事情,陈今昭的直属上官工部右侍郎,就亲领着她上前拜见。
工部尚书上下打量她一眼,对方调任过来前,那位千岁殿下特意与他知会过说其做事勤勉为官清正,强调其工部营造上颇有些造诣,让他可酌情培养。
可观这位朝中为官近三载,声名'颇显'的探花郎,细皮嫩肉,单薄清瘦,实不像是干工部的料。须知工部可不必清闲衙门,督造、核算、以及核验等等,诸事繁杂,可没个闲着的时候。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面上却不露形色,只微微颔首道,“屯田乃国本大计,如今汝既调往工部为屯田司堂官,日后需勤勉任事,恪守“清、慎、勤“三字官箴,与同僚们共襄部务。”
陈今昭抬袖深躬施礼,“卑职谨记尚书大人训示,定当恪尽职守,竭尽驽钝,不负大人所托。”
上官训话过后,她便退下了,之后又单独拜见了右侍郎。
工部有左右两侍郎,分管营缮、虞衡、屯田、都水四司,而右侍郎管辖的便是后两司。
右侍郎所想与尚书不同,他仔细览过她的履历以及附带的其对农具的改良之策,对其中的新颖构思,不禁颔首称善。当然,纸上谈兵的人亦多了去了,对方究竟是不是良才,还要以观后效。
“屯田司诸项事务繁杂,你当勤勉用心,按时将部务详册呈报。若遇有疑难当及时请教同僚,或拟就条陈呈上来。”右侍郎是个严肃的中年官员,不过这会语气还算和善,看着陈今昭又格外嘱咐道,“屯田司与都水司同气连枝,诸多公务皆有相连,平日里两部可多加走动,互咨利弊,共商良策。”
陈今昭无不恭谨应是。
从中央衙署出来后,她就直接出宫了。
屯田司作为工部下属的四大清吏司之一,衙署并不在宫内,而是与四司同位于皇城东南侧。
此刻宫外,长庚已提前租好了轿子候着了,毕竟作为司部主事正官,她首日上值接见司里诸多属官,总不能寒碜的乘坐着个落骡车出现在下属面前。
通往屯田司衙署的这一路上,陈今昭在轿中不断深呼吸着,手心微汗。到底是新官履任,她心中还是多少会忐忑,既怕自己脸嫩难以立威,亦怕言语失当,遭属官小看。
无事,最该紧张的是那些属官们,而非她这一司正官。
她如斯告诉自己,同时脑中回忆着刚才拜见工部长官们的一幕,学着他们的模样开始调整自己的坐姿神态,力求让自己更显几分威仪。
不由得,眼前浮现另一人的身影,那位面对朝官时从容持重、王仪天成,周身气度不怒自威。她静心思索,边回忆着,边试图模仿几分。
待轿子落地,陈今昭踏上屯田司衙署那刻,已然神色自若,面上笑容恰到好处。
衙署的一众属官齐齐躬身拜见,“卑职等见过上官大人!”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而后笑着抬手,声音清朗道,“诸位同僚请起,本官初至,诸多要务还要仰仗各位鼎力相助。望日后吾等同心共济,勤勉任事,做好屯田要务,不负朝廷重托。”
“谨遵上官大人训示!”
一众属官拥簇着她进了正堂端坐,长庚则捧着官凭侯立在侧。如今做了司部正官,她是有权带两三个家臣入内的。之后各属官各执礼数,轮番上前拜见。
陈今昭皆含笑寒暄,内里细查属官言行,暂且粗略分辨其脾性及在司部里的威屯田司里数得上号的约莫二十来号人,其中员外郎两名,主事四名,令史、书令史、掌固、典事等若干。
而她着重观察的是佐理司务的两位员外郎,因为按照惯例,若是正官调职,上任者大抵会从副官中选取。如今她空降至此,自是要观测番这两位员外郎是否有不满的情绪。
这两人,一人姓杨,是个脸膛黝黑神情较为板正的三十几许的官员,另外一人姓范,年岁教长些,蓄着鼠须谄媚堆笑,为人瞧着较为圆滑。
若论好感,她自是对前者印象颇佳,不过内心也提醒自己万不可以貌取人。
众属官拜见后,陈今昭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去了,只留下两位员外郎,询问了下屯田近况及待办要务,一一记下后,就让他们拿来司内文书档案以及屯田图册。
她坐等了稍会后,却见捧着资料进来的,只有那姓范的员外郎。
他谄着笑过来,将资料放在案上后,便双手捧起最上面的一本籍册,小心的奉她面前。
“知道大人前来上任,卑职等特意凑了份贽见礼,望您笑纳。”
陈今昭看他的笑容收了收,伸手翻过籍册扉页,便见两张整数的崭新银票明晃晃的夹在纸页中间。
“范大人,我想你从前该多少听过我的名声。”她从纸页间拿过两张银票,直接轻拍在那堆资料上方,看着他直言正色道,“知尔等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银票收回去,以后也莫要如此行事。以后共事日久,你便会明白,本官行事,不论交情,只论功过。只要尔等勤勉奉公,本官定当照拂,有功必赏,绝不掩贤能,反之,有过必罚,亦绝不姑息。”
范员外郎试图将银票推回去,无不拜服道,“卑职等都早有耳闻,大人素来清风亮节,两袖清风,最是清廉不过。大人这般的为人最是让人敬佩不过,卑职等无不愿意为大人所驱使,此也只是吾等的心意,亦是这官场的规矩……”
陈今昭打断了他,“不妨多去打听打听,我在翰林院时,对外的规矩是什么。”
范员外郎便也知了,面前这位非是假推辞。
“是卑职冒昧了。”
“收好就退下吧。”陈今昭朝他点点头,语气不似刚才的锋锐,“你先去忙自己的要务,若有事,我再叫你过来。”
范员外郎遂告辞退下。
待人退下后,陈今昭方长吐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顺带朝旁边望去一眼,见长庚依旧双手捧着官凭笔直的站着,不由好笑的拍拍桌案示意,“快过来放下啊,你一直捧着不累吗。”
长庚挪动着僵直的腿过来,牙齿打着磕巴,“少、少爷,我紧张。”陈今昭朝他面上看去,“没怎么看出来啊,下轿的时候,我瞧着你比我淡定多。
“我,脸,都僵了。”
陈今昭没忍住笑出了声,“没事,赶明个就好了。”
“可我觉得,明天,我也紧张。”
“下个月就好了。”
“那,要是下个月,我还,紧张呢?”
“那你就一直这般,嘚吧嘚,嘚吧嘚罢。”
听着正堂内隐约传出的笑声,范员外郎给杨员外郎一个眼神,两人在衙署外找了个偏僻地站了会。
“怎么样?”
“亦如传言,油盐不进,瞧着似是个主意大的。”
“跟那都水司的郎中一个路数?”
“比他能强些,好歹没像大俞头那般,抓着银票追着人臭骂二里地。”
杨员外郎头痛,工部这四司也不知是犯了哪路风水,进来的正官就没个正常的。不提旁人,就单说他们上任的郎中,成日就像是吃了八斤炮仗,每日里不是抓人打就是逮人骂,那牛脾气上来了,连路过的狗都能让其踢二里地去。
这三年,他们屯田司上下官员过得是苦不堪言。
如今这位瞧着面皮软,但这路数却瞧着就与普通上官不一样,让他们始终也落不下胸腔里提着的这颗心。
对于新任正官,他们不怕来的是庸才,不怕来的是贪官,就怕再来个脾气怪的。
“但愿这个能正常些。”
“唉,谁说不是呢。”
下值后,陈今昭尽量显露上官威仪的绷着面皮,在众属官殷切的问候声中上了衙署辕门外的轿子。
待轿子远离了衙署,长庚才凑近轿窗,掀开帘子小声的问,“少爷,轿子明天还租吗?”
陈今昭朝外瞅望了眼轿夫,小声回道,“不租了,太贵了”
轿夫们低下头,只当听不见。
长庚有些迟疑,“那,会不会寒碜了些。”
他们那骡车四处透风,板子都松了,实在太破了。
“没事,将车帘子换换便成。”
陈今昭不在意道,脑中又开始复盘起今日的事。
在屯田司的这首日上值,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众属官们没有别苗头的,都还配合,司部的一切运作也皆井井有条。
最关键的是,屯田司的核心账本,他们也很给的干脆。期间没有推三阻四、偷梁换柱、抑或弄出火烧账本再或账本不翼而飞的等等糟心事,他们确是将所有账本完好无缺的呈了上来。
一切顺利的让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账本是最能看出问题的东西,她捏着账本就不啻于捏着他们的命脉。
譬如今日她翻查一些账目后,很容易就能看出些猫腻来。但她亦知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只要不过她底线,她可以容忍其从眼皮子底下过。
此事的关键在于,他们亲手将这不大不小的把柄交到了她手里,但凡是她真要办他们,一查一个准,谁也跑不掉。所以无论这是他们故意示好,抑或是他们做账目时是真有所疏漏了,此番举动都无疑是向她投诚的信号。
陈今昭心里有了数,对日后在屯田司的任职及公务开展,亦有了几分信心。
破骡车停在了宫门外,她刚一下轿就瞧见了远远朝她这里张望的鹿衡玉,见到她的刹那两眼噌的下亮了。”赶紧点上车,你磨蹭什么啊。”
他边招手边上了破骡车,嘴里还不耐的催促道。
陈今昭整肃衣冠,迈着四方步过去,手抵唇重重咳嗽两声,“从五品鹿侍讲,你往里让让。”
鹿衡玉磨牙,恨恨往里让了个身位。
陈今昭上了车,板着脸问,“鹿侍讲今日授业如何啊?”
鹿衡玉呵呵两声,“授业如何且不说,好歹于上官说了,日后再也用不着我轮值了。”
“什么?!”陈今昭刹那破功,呼道,“他凭甚啊!”
“今个他刚通知的,以后轮宿恢复旧制,修撰以上不必再值宿了。”鹿衡玉故意丢给她个感激眼神,“当然是凭你二人的升职了。多亏了你俩争气,现在连我的待遇都好了。”
陈今昭扶额,长叹,“偏我走时,才逢春啊。”
鹿衡玉朝她嘲笑两声,这才拿胳膊拐拐她,“说说呗,今个上任怎么样?”
“还不错,比想象中的顺利。”陈今昭找了个舒坦的角度朝后靠着,拣着能说的与他说了屯田司的大概情况。
鹿衡玉啧啧称奇,“到底还是正官舒坦,不必看人脸色。”突然想到一事,便提醒道,“对了今昭,我听说都水司的正官性子有些不大合群,此人姓俞,偏在水利方面颇有造诣心得,遂平日只让人称其为大俞,谐音大禹。由此可见,此人孤僻又孤傲,你日后若与他打交道,千万注意些。”
陈今昭心中有暖流滑过,一天之内帮她打听出这些,不是容易的事情,对方为她着实费了心思。此生能交到他这一挚友,何其有幸。
“谢谢你,衡玉。”
“别这般肉麻,我还是习惯你贱嗖嗖的样。”
“贱嗖嗖的那是罗行舟!”
“你不提我还给忘了,他今个又骂你是软脚虾。”
“那个土拨鼠!他贱不贱啊!”
在陈今昭还在骡车里拉着鹿衡玉,愤愤地对罗行舟进行讨伐批判之际,此刻昭明殿里,上座那人正展开密录细细的看着。殿顶琉璃灯的光芒倾斜而下,轻柔落他面上,似将他那原本淡漠的眉目都晕染得柔和许多。
“倒是小瞧了他,做这上官还像模像样的,是有几分能耐。”
姬寅礼目视着上面的字,好似真切见到那个人整肃衣冠,有模有样做上官的模样。再想对方强撑镇定面对诸多属官,又板着脸推拒银票、义正言辞的训诫下官的场景,虽未亲眼所见,但他都能想象得到,那模样会是何等鲜活生动。
抬起指背轻抚着其上一行字,指腹刮过威仪二字,他方微哑着嗓音问,“听说他似吾几分威仪?怎么说。”
刘顺含笑说道,“奴才听说,陈郎中下轿那会,从容持重,眸中含威,打眼瞧去,神态举止与您神似了两分。想来陈郎中是暗里学着您的模样,用来威慑属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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