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天子的龙宿军遍布天下,但平时龙宿军不会全部启用,天子用的最多最顺手的,是洛邑的龙宿军。龙宿军直接听令于天子,龙宿军的任命方式与寻常军队不同,其直接以神明相命名,区别于世间其他军队。
诸侯间都知道龙宿军在洛邑的那支由“大司命”所辖。但龙宿军在其他地方是以何形式存在,世人便不知了。大司命为天子所谋,而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对应神明,为“东皇太一”。
眼下第一次看到龙宿军中的“大司命”真面目,吴王眼底灼灼,心口血液停滞——原来龙宿军是真的存在的!大司命既然存在,那其他龙宿军中的神名必也是存在的!龙宿军直接效力天子,谁手中有这支军队,谁便是真正的天子。
眼下齐卫明明占了洛邑,但龙宿军依然效力于周天子。
吴王心思百转,满心都是对龙宿军的猜测。忽听周天子淡淡说了一句:“算了,不出海了。”
吴王猛回过神。
见天子长袖一甩,转身向泊头相反的方向。他漠然无比,听到丹凤台出事的消息也全然没有激烈反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不出海”了,谁知道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而看天子如此,吴王大急,追上周天子。
周天子在吴国住了许多日,范宏脾气比以前好了很多,吴王宫上下战战兢兢地服侍天子时,并没有人因此丧命。这让吴王觉得天子也许已没有以前那般暴戾,许多事可以规劝天子。
吴王劝说天子:“陛下可是要去丹凤台?陛下,不可去啊!那消息分明是陷阱,少诸侯国知道陛下还活着的消息,而肯发这个消息的,必是盼着陛下出事的人。丹凤台必然布满了陷阱,就等着陛下自投罗网。”
周天子忽地停步。
他转身,仍是那张平平静静的面容,却蓦地伸出手,一只修长枯瘦的手,一把掐住了吴王的脖颈。身后的吴国卫士们大惊,要出刀时,龙宿军先出刀,喝道“谁敢”。气氛一下子僵凝,卫士们对峙间,范宏的手掐着吴王脖颈,将这个臃肿虚胖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一点点掐得发紫。
吴王对上周天子冰凉的眼睛。
他发不出声音,心脏渐渐被名为恐惧的巨蛇缠上。他想到了周天子的阴晴不定,想到了此人的可怕……他努力想求饶,但天子的手力气那么大。荒废了许多年、沉迷女色的吴王,此时竟完全不能从天子手中挣脱。
范宏手收得越来越紧。
范宏又突然想起什么,他手忽然松了力。吴王跌坐在地,两股战战,手捂着自己被掐出五指痕印的脖颈狂咳嗽。吴王用惊恐的眼神看天子,见范宏勾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周天子说:“爱卿一贯是这样的人,我倒是忘了。一个绝世大美人摆在自己面前整整三年,爱卿百般思量,纠结来去,却还是碰都不敢碰,如此废物。昔日爱卿可以为了前程将美人送回我身边。今日爱卿自然也会为了前程,放任那美人去死了。”
“爱卿这样的废物,其实值得寡人好好感谢啊。”
吴王脸色发白,见周天子猝不及防算起当年的账——
当年吴王将虞追藏于吴宫中,明明心悦美人,偏偏没胆子更近一步。最后更是在天子发现时,将美人送回了天子身边。
范宏嘲讽他废物,坐拥美人却没胆碰。
还怕周天子秋后算账,将自己搞得颓废了那么多年。
吴王脸色青青白白,被周天子羞辱得,他脸上肌肉剧烈颤抖。但他能忍,他膝行两步,高声:“臣是为了陛下着想!绝无私心!”
“眼下不是去丹凤台的好时机,请陛下三思!”
周天子冷笑:“你如此毫无私心,可惜你不是天子。倒是委屈了你。”
他神色中闪过轻蔑,道:“真不知道她觉得你哪里好。”
哪里就人人都比他强。
只有他是最恶的那个人。
周天子不理会吴王在后的恳求,他大袖负于身后,长冠巍峨,面色淡淡——
他是天下的君主。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喜欢被人蒙蔽了,就丢下洛邑;命不久矣了,就出海寻希望。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眼下他想做的,就是去丹凤台看一看。
他从来就不在乎性命、天下之类的问题。周天子是个奇怪的人,他天生是君主,天下尽是他的王土。他行事肆意,不拘一格。这世间,再找不到如他这样无情无欲、又经常被其羁绊的怪人了。
——
丹凤台中,阴雨绵绵,遮天蔽日。
孤独水中一座山谷,水波在风雨中招摇。一艘艘大船,在黑夜大雨中开向丹凤台。
一艘船头,楚宁晰负手而立,身后是她的大批军队。她面色冷寒如霜,骤来的风雨砸向她面容。她睫毛轻轻颤抖,没有表情地抬手,擦去脸上的水雾。
身后跟着一位齐国派来的将军,为楚宁晰解释丹凤台中情况:“若是天子来,楚国和齐国便一起出兵,围杀天子;若是天子不来,齐国便会补偿楚国这几日的损失。日后我君主登天子位,会记得楚国的相助。”
楚宁晰冷冰冰道:“可惜我带来的兵马少,不能帮齐国太多。”
对方不在意地笑:“公主太客气了。只是一座丹凤台而已,太多的兵力,这里也吃不消。如今,我们几乎要围住整个丹凤台,那里插翅难飞——”
将军说得慷慨激昂时,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的鼓响声,自丹凤台传来!
那响声沉着彻天,压过了风雨声。
这突来的鼓响声,让和楚宁晰解说的将军愣了一下,浑身绷紧。将军第一时间便想到这样嘹亮的鼓声,莫非在传递什么讯息?但是紧接着,将军就想到军中没有这样的讯息传递方式,他松了口气。
而楚宁晰身子轻轻一震。
将军问:“公主看出什么来了?”
楚宁晰手扶着栏杆,微微用力。雨水打在她手背上,她在黑夜中努力盯着丹凤台的方向,轻声:“我记得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虞夫人的屋舍外天台边角,正放了一面鼓。”
将军不解:“那说明什么?”
楚宁晰淡声:“不说明什么,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
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偷偷摸摸,一一躲开卫士们的巡游包围,四五个男人从底层,一一向上踏上。中间杀掉了许多换岗人,为首的男子身手一般,却有其他卫士的相助,终于躲开了敌方的严密守卫,到了阁楼的这里。
这是虞夫人所住的地方。
为首的郎君和其他人打个招呼,猛地推开了门。屋中黑漆漆的,正中锦垫上,背对着这几个摸进来的郎君,跪坐着一个全身被捆绑、嘴被堵住的女子。为首的郎君作出激动状,上前迎去,按住女子的肩。
将那女子转回了身,却愕然见女子并非虞夫人,而是虞夫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侍女瞪大眼,目中含泪,拼命想他们使眼色。郎君扯下堵住她嘴的布条,听她急声:“快逃——”
话音一落,整个屋舍的灯亮起,齐刷刷,无数只箭射过去。那郎君目露惊色,抓住那侍女就向窗口奔。密密麻麻的箭只追逐着他,所有躲在屋中的兵力都向他追杀去。而在门口,被忽视的其他卫士,立时冲出。
一个将军大吼着:“他当是公子翕!抓住他——呃!”
话没说完,脖颈一紧,被身后一个人掐住了喉咙。
那人在他耳后含笑:“错了。我才是公子翕。”
范翕扬手一甩,将向他飞来的箭只向外一拔,那箭只破窗,射向天台上的大鼓。大鼓“咚”的一声,天地大震——
而被藏于隐秘处、神色苍白、浑身动弹不了的虞夫人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想到了这是范翕对她传递出的信息——
如他们母子幼时,她陪伴他玩的游戏那般。
他在告诉她,不要怕,他会救她的。
第100章
阁楼三层, 风雨将窗子催开,屋舍内藏有的箭弩和弓刀挥砍而出。黑魆魆中, 帐帷飞扬,那被锁住咽喉的将领骇然地回头一看,窗外电光大亮,照亮了他身后人的清寒俊容。
这才是范翕!
范翕锁住这个将领, 并不将人杀死, 而是扣住人,一边躲避四方射来的箭,一边发令:“你们将领已在我手中,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那周围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兵士却丝毫不犹豫,仍持着盾牌冲上前。范翕那声“我才是公子翕”是贴着将领耳边说的,屋中其他人并没有听到,他们仍一窝蜂地冲向那被逼到窗口的郎君, 和他手中所捉的侍女面前。
那被错认的郎君抵不住这么强的攻势, 和那侍女说了句话,二人在刀光剑影中,竟破窗, 向下跳了下去。三层阁楼一跳而下, 惊动下方兵士。然他们才跳下,郎君手中所提的侍女闷不吭声,郎君低头看时,见侍女唇鼻渗下乌黑血迹,竟是死了。
提着侍女的人, 被人错认为“公子翕”的人,正是泉安。他有些茫然地松了手,看那侍女奄奄一息地跌在地上。雨滴滴答答,他喃声:“飞鸾姐姐……”
他小小年纪,被带去丹凤台,小公子病弱,虞夫人冷情,正是虞夫人身边的侍女飞鸾,一路耐心地带着他。飞鸾的母亲本服侍虞夫人,她母亲病逝后,就换她跟着虞夫人。飞鸾教泉安如何服侍年幼多敏的公子,教他如何在这般清寂的丹凤台生活得更好些……
那些年,丹凤台人烟罕至,仆从极少。每每日升日落,陪着两位主子的,正是他二人。泉安在十岁后就随公子出了丹凤台。他再回来的时候,飞鸾听他讲起外面的世界,分外羡慕他。
二人靠在窗前,坐在栏杆上聊天。夕阳余晖铺满天空,他们望着江湖水波浩渺,泛着金色熔浆一般的光泽。飞鸾说起自己的愿望:“我也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到时我年纪大了,就向夫人请辞。我呀,想到处看看这片山河。”
彼时飞鸾也不过不到二十岁,现今飞鸾也不过不到三十。
而今,飞鸾死在泉安面前,死在大雨中。
泉安怔然,手轻轻一颤,他跪下想再看看时,周围冲出了无数军队包围向他。泉安抬目,目中血丝密布,他一言不发,拿起武器,一剑剑杀向这些人!丹凤台本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却被权势所染,被他们所污!
灯烛火光在廊下闪烁,范翕这边掩护的人看到自己人跳下后被敌军包围,他们也如计划般,从林木阁榭幽暗处冲了出来。所有人,眼中都是仇恨,都是杀戮!
“杀啊——”
雨水如注。
天地大寒!
屋中的箭只射击亦不停!
几只箭堪堪擦过范翕的手臂,刺破他的衣襟。他的行动受到牵制,面容却依然沉稳。一只只箭飞来,他将其一一引向窗外那只大鼓上。箭头撞上牛皮鼓面,鼓面很快被锋锐的箭头戳破了。但有节律的“咚咚咚”声极大极响,已经传了出去!
而同时,范翕手中扣着那将领,见敌人不因他扣住首领而攻势稍减,那将军冷笑:“公子翕,你若以为拿下了我就能阻了我军的计划,便是痴人说梦!”
范翕打斗间,抽空回了此人一句:“这么说你便是没用了?”
将军大义凛然:“总是不会成为人质,钳制我军!”
黑暗中,将军能感觉到两面刀剑和箭只无情地招向他们,多少次差点射中他们。哪怕口上说的无谓,心里到底捏把冷汗。范翕应对了一拨攻势后,终于轻轻说了一声:“好。”
将军不解此人何意时,就见范翕将他往自己侧方一扯,原本一只箭射向范翕,范翕侧身和后方冲来的两个军人对打,他没空再应付侧方的攻击。范翕本打算挨了那攻势,此时见将军没用,直接那人当盾牌用。
那箭直直射中将军的胳膊,换来将军一声惨叫。
他大骂道:“狗孙子谁射我?!”
那阻挡他们的军人们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为将军没忍住的怒火。范翕解决了那两人,两具尸体被他向地上一抛,他扣紧将军,含笑:“你看,你还是有用的。”
将军心里暗惊!
然后向四方大吼:“别管我!不管我说什么,都要拿下公子翕!”
范翕幽声:“为何只是拿下我,却不是杀了我呢?”
将军还没回答,就听范翕淡声:“懂了,原来你们是齐卫的。只不知是齐国,还是卫国,还是两军合二为一?”
因为范翕的婚姻缘故,两军对敌,大约只有齐国或卫国会对他网开一面。
将军:“……”
轻易地被范翕套出了身份,将军怒目圆瞪,却不敢再说话了。而范翕也不再言语,他狠辣无比,完全那这位将军当盾牌用。他不杀了此人,只用此人挡剑挡刀。敌军自然接到命令不受制于人质,可是见己方将军满身是箭、被折磨得鲜血四溢,他们也会犹疑。
口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到底会受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