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范翕答应了让玉纤阿出府,他不知玉纤阿出府做什么,便只让她先梳洗打扮再说。
将玉纤阿留在屋中,范翕在外头廊庑下问成渝到底是怎么回事。成渝说玉女对那酒起了疑心,说要亲自去酒肆询问。范翕心里突的一跳,因他最清楚玉纤阿醉酒的真相。
世上并没有可以让玉纤阿喝醉的酒,她之所以一下午不醒,是因他在酒中下了药。他不想让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
既怕玉纤阿被于幸兰伤害,又怕玉纤阿毁了他刻意营造的对于幸兰讨好后的关系。
他确实有其他想法瞒着玉纤阿。
于是,趁着玉纤阿梳洗的机会,范翕立刻吩咐成渝去外头找一家酒肆,给店老板施压,创出那日给玉纤阿所喝的酒来,好哄骗玉纤阿真的是她醉酒。成渝要走前,范翕眉心向下轻压,若有所思问:“于幸兰昨日与我说她今日与几位公主去郊外玩耍,她此时当已经出城了吧?”
府上卫士自然时刻盯着于女郎的动向。
成渝给了范翕肯定的回答,范翕才松了口气,如此,他就不怕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了。
范翕挥挥手,示意成渝去办事吧。成渝却又迟疑道:“公子,我发现于女郎似对公子产生怀疑,她在我们府外布置了暗桩。”
范翕眼眸幽下。
他喃声:“疑心我什么?她发现我对齐国军务的上心了?知道我前日和她一起去见那位将军是打算杀了那人?她居然关心这种事情?难道她听出我与她说话时的试探了?两年不见,她对政治这般敏感了?这倒难办了……若她发现得太多,我只有杀她了……”
成渝:“……”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公子喃喃自语,尽是如何杀这个人,如何骗那个人。范翕回过头来,便见成渝一言难尽的眼神。
范翕阴测测地盯着他。
成渝抹把脸,艰难无比道:“属下以为,于女郎只是觉得公子这次回洛后与她不够亲近,又有姜女和吴国九公主的存在,于女郎怀疑公子身边有其他女郎。是以派暗桩盯着我们府邸。”
“……于女郎应该没有太多的心思,以为公子想对付齐国。”
公子那敏感至极的念头……并非正常人能有的啊。
范翕却仍是阴沉沉的:“那也不一定。”
他冷笑:“可惜现在大胜的是卫,齐国在楚国损了兵力,打不过卫国,只能让路,还把洛邑让了出去。我该多从中挑拨而已……可惜现在洛邑成了卫王都,不是齐国的,齐国王侯除了于幸兰都不在洛。”
他摸索下巴:“我该想法子让于幸兰带我入齐国王都去。你可有建议?”
成渝道:“公子若想去齐国,必然要离都。而以公子前周王室公子的身份,想要离洛,只有得卫王信任,得以封王一路。不提卫王几乎无可能信任公子,就说封王……公子今年不过十八,男子及冠才可封王。公子想要离洛去齐,几乎无可能。”
范翕缓缓道:“还是有一种可能,让我能光明正大去齐国搅浑水的。”
成渝愣住。
听范翕说:“和于幸兰成亲。成亲后,与齐国公主一起回齐国王都定居,光明正大。”
成渝张张口,半晌只艰难说道:“可是玉女……”
范翕目中冷意掠过,让成渝闭了嘴。半晌,范翕沉默不语。想及冠,他还要等两年……两年,太久了……和于幸兰成亲,他又怕玉纤阿……范翕冷硬的心中难得生起一丝烦躁感。想来玉纤阿的存在,仍让他束手束脚,无法一狠到底。
范翕只对成渝说:“把府外监视的卫士讯息透露给负责王都安危的卫尉。卫齐互相提防,齐国在卫国都派卫士监视前周公子的府邸,这对卫天子来说可不是好兆头。借卫尉的手,除掉那些监视的人。半个时辰后我与玉女出府,我要这些人都被卫尉带走。”
他顿了顿:“这事,安排曾先生去做。”
成渝领命走了。
范翕在廊下又多立了一会儿,他淡着脸阖目,修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想着今夜该拜访哪位大夫,或者是否该杀哪个人……玉纤阿出了屋舍,便见冬日景枯,范翕靠在廊柱上,一半面容被冬日所照,一半面容藏在廊下阴影中。
被日光所照的半张面秀美温雅,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阴鸷森然,透着诡异的静。
他手不动声色地抚着栏杆,骨节微凸,韵律轻缓。他唇角含着一丝笑,不是温煦多情那类柔和的笑,而是生死不屑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凉笑。
范翕睁开了眼,看到玉纤阿正站在门口望他。他愣了一下,慢慢收回自己方才那凉薄的神色,他大袖飞扬,悠然走向她,牵住她的手。范翕柔声问:“玉儿,你想出府去哪里?”
玉纤阿便低头看眼他握自己的手,她笑问:“公子真的敢和我一起出门?”
范翕说:“我有何不敢?”
玉纤阿仰脸,盯着他的面容。丹凤台事变后,他一直这么瘦,脸上肉凹陷,容颜不比往日温润光鲜。他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上,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就怕她拒绝……玉纤阿眨眨眼,眨去自己眼中酸楚。
她忧心他瘦了太多,觉他身体又不好,整日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她心中生了愧疚,想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该多帮他补补身子才是,怎能不帮他呢?
玉纤阿便微笑道:“好吧,我让姜女取一幕离戴上。”
范翕怔住。
见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向屋舍方向走去,扬声唤姜女。范翕站在原来的位置不动,见姜女取来了一珠玉所织的幕离,玉纤阿将幕离戴上。雪白飞纱罩面覆身,她大半个身子被笼在了幕离下,轻盈纤细。而她美丽无比的面容,自然也看不见了。
玉纤阿戴着自己的幕离,提起裙裾下台阶。忽听到身后焦急脚步声,郎君从后奔来,伸出手臂,从后将她抱入怀中。范翕紧紧地拥住她的腰,隔着一层细纱,他面容埋于她颈侧。
范翕声音微哽:“玉儿,是我不好,害你如此事事避之……”
玉纤阿眸中微潮。
她却作不解,噙笑道:“不知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容颜太盛,不愿被太多人看到,才戴幕离的。和公子并没有什么关系。”
范翕紧拥着她,不说了。
可他心里知道玉纤阿是为了他,怕人看到他和一貌美女子同行,为他在于女郎那里惹出麻烦事。自入了洛,玉纤阿从不曾问他和于女郎的事。她心里体恤他,他更觉得对她不起。
他心中想,无妨,无妨。我日后会补偿她的,我会对她好的……只要,忍过现在这段时间。
——
范翕做足了准备,和玉纤阿一起出府,本以为玉纤阿要去酒肆一一问那什么酒的问题,不想玉纤阿并没有那个打算。她只是闲然散步,与他一起在民间街市随意行走。
洛邑繁华,人口众多,远胜玉纤阿待过的其他地方。
街上郎君和女郎同行者不再少数,玉纤阿戴着幕离,虽范翕俊一些,盯他们的人比其他人多了些。但既然范翕都不介意,玉纤阿也懒得理会旁人悄悄打量她的目光。只是难得见到都城繁景,玉纤阿唇角噙一丝笑,叹道:“从越到吴,从吴到楚,如今再到洛邑。走的地方多了,见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我愈发觉得自己何等渺小。”
她说:“可惜我受出身所限,读书识字的时间太晚,见识胸襟都不够宽广。若多给我几年,我书读的够了,我便想多走些地方,看看山水,增加阅历眼界。”
范翕笑一声。
他怅然道:“我昔日梦想,便是寻一红颜知己,与我共访山水,红袖添香。”
他昔日的梦想,其实还多一个妻妾成群。
不过这个自然不必跟玉女说实话。
玉纤阿回头,隔着幕离,与他望一眼。她柔声:“公子不必丧气,公子总有一日可以得偿所愿。”
范翕摇了摇头,不提此话了。那都是很久以后他才会考虑的事了……他现在,根本没有那种心情。
肆意闲走时,范翕也弄不清楚玉纤阿到底要去哪里,他不敢多问,便只是陪着她。范翕和玉纤阿立在一个摊位前,看摆摊小厮和一女郎争执货物真假,玉纤阿看得有趣时,范翕一搂她的腰,将她往路旁带,轻声:“卫尉清道,我们让开些。”
范翕带玉纤阿往路旁让开,过了一会儿,玉纤阿才听到兵马行来的步伐。果然如范翕所说,王城卫尉们前来,让百姓向道两旁散开,让出了中间大道。玉纤阿和范翕立在人群中,玉纤阿疑惑地仰脸,用目光询问范翕为何清路。范翕摇头,表示不知。
然一会儿,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九夷使臣入洛。
牛马车队远道而来,银铃声清脆。有坦胸露腹的异族女郎戴着面纱,侧身坐于牛马背上,手臂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洛邑百姓们观望,新奇不已,那些九夷人士也大大方方地招手含笑。
卫国卫尉相护,九夷使臣骑着马,穿着绫罗绸缎,趾高气扬……
一时间,街道上热闹得如同庆宴一般。
九夷被先周太子打败,然周王朝已覆,九夷便向卫王朝投降认输。九夷先前侵入周洛,便有人疑心有齐卫的暗示在里面。但大家都没证据。现在九夷来洛和谈,卫王朝摆出这样相迎的架势……
范翕讽笑,贴着玉纤阿的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九夷战胜,我们打败了。”
玉纤阿蹙眉,也觉得卫王朝对战败国表现得太恭敬了,这让先周太子范启看到,情何以堪?
玉纤阿听着两边百姓们的窃窃私语,都在指着那几个坐在白马上的异族女郎看,称其奇其美。玉纤阿便也认真打量那几位女子的相貌,比起中原女子来说,那几位异族女郎眉眼轮廓深邃,眸子幽蓝如碧海。她们又极为大方地向百姓们招手,百姓们倒很矜持……
玉纤阿轻声:“也是美人。”
她心里一动,抬头看范翕。范翕也与她一起看着那几个美人,他目光一寸寸地从几个女郎身上扫过,简直恨不得将人全身扒一遍似的。幕离下,玉纤阿微抿了下唇。她问:“不知公子觉得她们美么?”
范翕道:“寻常而已。”
玉纤阿:“……”
她一愣,又失笑,觉得自己这是问的什么问题。范翕看美人眼光极高,他自己身上流有虞夫人美貌至极的血脉,心上人又是玉纤阿这样的美人……寻常女子于他眼中,确实是不过尔尔。然再是尔尔,郎君总是喜欢新奇些的女郎。
玉纤阿试探:“我觉得这样的美人入洛,不寻常。”
范翕道:“自然不寻常。应当是打算献给卫天子的。”
玉纤阿还没弄清楚,就听范翕幸灾乐祸道:“卫王后是齐王之女,卫王后与卫天子少年夫妻,情笃十分。这齐国王女呢,极为善妒,又强势,不爱夫君身边女郎太多。这卫天子啊……一直挺怕王后的。都沦为诸侯间的笑话了。”
“而今卫王成了天子,少不得为了利益后宫多纳些夫人。那卫王后,我看快气疯了。如今又有九夷美人献上……卫王后一定会与卫天子闹起来的。”
玉纤阿嗔他:“你呀,小声点儿。幸灾乐祸什么呢?”
范翕笑得寒冽。卫王后代表齐国势力,卫王后与卫天子有矛盾,才是他乐于见到的。
过一会儿,范翕想起一事,又松口气道:“不过看到九夷使臣来洛,和谈一事自然需要我大兄出马。毕竟那仗,是我大兄打赢的。暂时我大兄没有性命危险,我也放心了。”
玉纤阿说:“对了,我出府来,便是想去拜访你大兄大嫂,不知可行否?”
范翕微愣。
他没料到玉纤阿出府的目的是这个。倒也不是不行……范翕迟疑一下,点了头。
——
现在范启自然不能再住在东宫,卫天子客客气气地给他安排了宫外一府邸,配置了仆从侍女。大概看去,皆是监督之意。也亏得范启夫妻能屈能伸,不管卫天子如何试探,范启都不曾表现出恼羞成怒来,倒闹得卫天子有些悻悻。
玉纤阿和范翕来府上拜访,范启又被天子召入宫了,应当是为了九夷和谈之事。府上只有夫人祝吟,祝吟见到玉女,分外惊喜。如今范启身份尴尬,他们府上就没有人敢来拜访的,范翕和玉女来,算是府上头一遭客人了。
只是看玉纤阿言笑晏晏,祝吟又担心于女郎欺负她。
玉纤阿问了些祝吟过得如何的问题,祝吟倒是还好,她向来安然,昔日她嫁太子时,外界如何毁她唾她,她都能熬下来,如今只是没人搭理她,祝吟反觉得自在很多。祝吟又劝范翕不要来的太多,说:“你兄长让我说你,不要与我们走得太近了。你好不容易靠着……能在天子面前说几句话,若天子见你和我们走得近,恐猜忌你。”
范翕垂目,露出一个有些伤感的笑。
玉纤阿说道:“我来洛后,也是整日无所事事,颇觉寂寞。公子,不如我搬来与夫人做个伴吧?”
范翕心里猛跳。
他愕然抬眼,脱口而出:“不行!”
他道:“玉儿,我已允你出府,你不能这样!”
玉纤阿只试探他一下,看他这般激动,双目赤红,她便怔了怔,笑道:“公子莫急,我只是问你一下。我只是觉得孤独……”
范翕抿唇。
他盯着玉纤阿美丽的眼睛。
他想脱口而出于女郎不够你忙的么,你孤独什么?你有什么好孤独的?可是于幸兰是他和玉纤阿之间的忌讳,他这几日又确实不见玉纤阿有打探于女郎的意思……范翕心中生起烦躁,他身子轻轻颤抖,不知该如何开口。
祝吟见他二人这样,便打断道:“玉女若是觉得寂寞,可偶尔来寻我,或吴国公主说说话便好。然我与吴国公主身份都不够高,恐无法招待玉女。玉女还是留在公子身边好,搬来同我们住的话,便不要再说了。”
范翕立即感激地看向昔日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