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会客厅中说话的,是成容风,与一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靓丽女郎。
那女郎说:“妹妹才认回来,我已写书告诉母亲。母亲尚未见到妹妹,你怎就如此急着要将妹妹嫁出去?”
成容风答:“我见了于幸兰,她对玉儿颇多微词。并扬言她要与公子翕提前成婚。我是怕玉儿受伤。”
成家和于家,是有点沾亲带故的。虽然关系有些远,但于幸兰叫湖阳夫人一声“姨母”,成容风自然也认识于幸兰。
在外偷听的玉纤阿微蹙眉,猜测那和成容风说话的女郎,当是自己还未曾见过的姐姐,成宜嘉。而她更诧异的是,于幸兰要和范翕提前成亲?
厅中说话的女郎,确实是成宜嘉。她听闻弟弟的话后冷笑一声:“于幸兰是急着回齐国,怕自己的夫君跑掉,才要提前成亲吧?我听说范翕都病得快死了,还能成亲?别死在途中了。”
成容风不接姐姐的话,只道:“且昔日成家跟随卫天子,如今天子得了天下,又开始提防我们。毕竟母亲到底是周天子的姐姐……成家背叛大周王朝,我们间接害死了周天子。周天子当日最信任母亲,若不是母亲倒戈,洛邑不会被攻下得那么快……一臣二主,卫天子恐我们再次背叛,对我等也不信任。玉儿若能和公子湛成亲,或可帮成家一二。”
成容风还道:“公子湛哪里不好?哪里不是比公子翕更好?玉儿是年少被公子翕骗身骗心,但她迟早会明白,那不过是她年少时所做的糊涂事。公子湛随和通透,更适合玉儿。玉儿昔日受苦太多,她更需要这样性情的夫君来共度一生。而不是范翕那样……丧心病狂!”
厅外的玉纤阿听得怔住——
成家曾背叛周天子?
因为湖阳夫人的倒戈,洛邑才会那么快地被九夷攻下,被齐卫占领?
因为成家的背叛,周天子才会死,虞夫人才会死,范翕才会落到这一步……
玉纤阿闭了闭目,心有些乱。
她感觉到自己和范翕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他的病态。他那般仇恨害他到这一步的人,他那般敬重范启,爱护虞夫人,和泉安的关系也那么好……而有朝一日,成家也是他的敌人。
玉纤阿向后跌着退了两步,她撞到了后方的花瓶。大厅中说话的男女立刻察觉到了,二人对视一眼后,停了口头的话。双双出门,本是警惕,见到外边所站的是玉纤阿,二人都惊讶了一下。
成容风望着妹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语气都柔和了很多:“玉儿,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而成宜嘉盯着玉纤阿,目光微微亮起。
她听弟弟说过玉纤阿一定是他们的妹妹,因为玉纤阿和母亲昔日长得太像了。成宜嘉相信弟弟的判断,但仍会产生怀疑,怕是不是哪个有歹心的人知道成家的故事,才找了一个相似的人来假扮妹妹。
但是成宜嘉现在见到玉纤阿,她便打消了一切怀疑。不会有错的。玉纤阿和母亲相似到这个程度……玉纤阿只能是他们成家人。
成宜嘉有些激动地走上前,玉纤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纤阿始终不习惯和陌生人太过亲近。
成宜嘉察觉她的态度,脚步一顿,停了片刻,成宜嘉才笑着打招呼:“玉儿,我是你大姊。你呀好好跟二弟住在府上,过两日母亲回来了,我们才算真正相认。不过你别怕,这两日,我会带你出去玩,让你被洛邑贵族圈接受。”
玉纤阿屈膝,柔声道事,并感谢。
成宜嘉见她这般客气,皱了皱眉。
她看向成容风,成容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新认回的妹妹,虽然看着亲切和顺,性情柔婉。但偏偏对人的提防心极重。从不轻易和人靠近,不肯轻易被人挨到哪怕一下衣角。妹妹虽和母亲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甚至青出于蓝,比母亲当年更美。但妹妹这副滴水不漏的性情,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玉纤阿可以接受他们是亲人,但是玉纤阿内心不当他们是亲人。
成容风和成宜嘉看着心酸,不知妹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才能养成这副不信任任何人的性情。
二人目光黯然时,玉纤阿柔声问他们:“大姊,二哥,是否我嫁公子湛,才能帮成家摆脱目前困境?”
成容风一怔,连忙说:“你不必多想。我是见你与公子湛情投意合,才生了此心。我不知你哪里不满公子湛,他有权有势有貌,待你又好,性情又练达,不会随意和你生龃龉。我是看中了这点,才觉得你二人适合……你昔日吃多了苦,正需要这样性情的夫君才是。”
“但你若不喜,为兄自然不会勉强你。”
玉纤阿微微一笑:“但公子湛告诉我,王室已决定提前履行婚约。王室这两日是否来成家,要交换我与公子湛的庚帖?”
成容风道:“这事你不用管……”
玉纤阿目光轻侧,看向外间花木。她目中露出几分茫然,心想昔日她想寻回亲人,是为了凡事自己做主。但她今日才知道,认了亲其实也没多好。大家族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
例如成家和于家也是亲戚,成家明明是周天子的外戚,却投靠了卫国。卫国得了天下,又反过来提防成家。而卫王后为了压制天子,又选择和成家合作。
玉纤阿可以拒绝这一切。成容风说不勉强她。
但是、但是……她现在在等什么呢?她既是成家女,难道只享受成家带来的庇护,却一点儿忙都不帮成家么?
于幸兰要和范翕提前成亲,成家需要她和公子湛尽快成亲……玉纤阿垂了目,轻声:“我再想想。”
——
姜湛依然约玉纤阿出去玩。
昔日玉纤阿百般推脱,但是这一次,她答应了这个邀请。只是姜湛说与她在某一街会面,却并未来成家接她出门。玉纤阿清晨出门时,戴着幕离,成容风亲自将她送出家门,看她登上马车,又派重兵跟着。
玉纤阿看看自己垂至裙摆的幕离,再看看马车周围守着的卫士。虽然成容风说是为了保护她,但她心知,成容风还是为了提防范翕来打扰她。
玉纤阿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范翕了。
她自到了成家,成家对她照顾无微不至,成容风却是要将她以前的记忆都篡改。姜女再不出现在玉纤阿面前,也没人跟玉纤阿提起任何有关范翕的事情。玉纤阿心知肚明成容风想让她改头换面,让她跟过去告别。
玉纤阿一声不吭。
她始终待成家不够亲近,最近又生了场病,没什么心情对付周围的变化。
登上马车,玉纤阿看成容风望着她的温柔眼神,便顿一顿,将帘子放下了。成容风希望她和公子湛有个好结果,所有人都这么希望。有时候玉纤阿自己都迷惘,不知自己在等什么,自己心里的执拗是什么。
玉纤阿近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到了目的地,她下了车后,便在街上随意走着,等待姜湛的到来。姜湛没有如范翕那样强大的控制欲,玉纤阿走到哪,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范翕都要心里有数,姜湛却不会。
如现在这般,玉纤阿一人在街上等人,换在范翕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但是姜湛却经常如此。姜湛不管她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他只要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人在这里,快活起来……
今日街上有集,比寻常时候热闹许多,行人也熙攘很多。更有很多杂耍,围聚了不少行人观看。
玉纤阿长衣衿带,静静地在街上行走。她戴着幕离,旁边人会多看她两眼,却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然忽然,杂耍中有一戴着面具的人钻了出来,奔到了她旁边。玉纤阿惊讶一瞬,向后退一步。
但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卫士没有冲上来制止,想来这人是安全的。是以当面具男子围着她跳舞,手脚大跃时,玉纤阿放松疾跳的心脏。她抿着唇,看这人如此亲近她,她也看着分外有趣。
而这人看她不抗拒,便好似更加有了劲头。在她面前又是翻跟头,又是搔首弄姿。
玉纤阿观望。
那人又和同伴联手,演了钻火圈给她。腾腾大火燃烧,此人身手伶俐,从火圈中飞快钻入跃出。周围人大惊之下,鼓掌喝彩不断。玉纤阿轻轻“啊”一声,语气也带着些好奇。这人钻完火圈,又满头大汗地来继续绕着她跳舞,并伸手来拉她一起跳。
玉纤阿是舞女出身。
她跳舞极好,但她已经很久不为人跳了。如今这人拉着她的手要她跳舞,本只是随意的动作,却见这女子手臂柔软,姿势动人,跟着他跳了两拍。玉纤阿身体轻旋时,周围人已开始喝彩。
那拉着她的人微惊,然后配合她跳起来。不过玉纤阿舞姿婀娜动人,那人却如玩笑一般,完全跟不上玉纤阿的节奏。他自己也知道,一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跟着,后来就开始随便乱跳。长手长脚绕着她疯了一般地抖动,玉纤阿初时忍耐,后来实在忍不出,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旁边拉着她的跳舞的面具人听到了声音,侧头向她看来。
那人掀开了面具。
额头上尽是汗水,一张面孔却俊俏十分,噙着笑看她。男子笑道:“可算是笑了。你愁眉苦脸许久,我以为你多烦我呢。”
玉纤阿怔忡,看到这人是姜湛。
公子湛……堂堂一个公子,竟学杂耍,如手艺人一般戴着面具尽出搞笑状,只为了博她一笑?
玉纤阿缓缓摘下了幕离,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她的面容露出,周围围观者顿时一静,有时太多巨大的美,足以让人失声。玉纤阿抱着幕离于胸前,仰头盯着姜湛额上的汗水,盯着他低下来的面容。
她望他许久。
姜湛一直含笑看她。逆着光,他的面容几分不清晰。但他一直在笑。
玉纤阿缓缓道:“姜湛。”
姜湛:“嗯?”
玉纤阿说:“我并不喜爱你。”
姜湛道:“我知道。我只是也想要一个机会,公平追慕你的机会。”
玉纤阿垂目:“我不骗你。我和范翕的事,没有那般容易结束。我恐伤到你。”
姜湛道:“我早就知道。但我相信我能打动你。他只是比我认识你更早些,但我并不比他差。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一直等你的。”
姜湛上前,握住她的手。玉纤阿向后退一步,这一次,姜湛却不放开她的手。姜湛望着她,道:“玉儿,我才是适合你的人。你这般聪明,你该知道。”
姜湛:“我们成亲吧。别拒绝我了。你还在等什么?没什么值得你等的了。”
玉纤阿垂目:“你没想过这也是我的计谋中的一环么?”
姜湛怔住,然后笑:“那我真是有幸成为你计谋中的一环了。但是你这么说,我相信你是不舍我受伤的。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对吧?”
玉纤阿:“不对。”
姜湛便只是笑,不说了。他一点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很多话点到为止。他这样的人……确实让玉纤阿开始动摇了。
玉纤阿低声:“我若伤到了你,你随时可以取消婚事。我会尽量让这事发生在我们成亲之前,给你反悔的机会。”
姜湛握她手:“我不会反悔。”
——
玉纤阿应了姜湛提前办婚礼,此事自当日在大殿中卫天子亲口所允,几乎就没什么转机了。玉纤阿答应下来,成容风和成宜嘉都是十分高兴的。备婚期间,见玉纤阿娇娇怯怯、目中噙愁的模样,成宜嘉以为她是太闷,便绞尽脑汁要带玉纤阿出去玩。
成宜嘉自小长在洛邑,对这里分外熟悉。成宜嘉性格又活泼,精力十足。玉纤阿是拿这种人没什么办法的,便只好由她去。
而这一日,成宜嘉大早上就登府,将玉纤阿神神秘秘地领走。成宜嘉并不告诉玉纤阿要带她去哪里,玉纤阿见她这么神秘,便也任由她去。却是下车时,玉纤阿看到府邸门匾,愣了一愣。
这是……于宅。
玉纤阿何等机敏。
她看向成宜嘉:“……于幸兰?”
成宜嘉拉着她的手,洋洋得意:“是啊。你怕什么?于幸兰又如何?她自然身份很高,但我未必就怕了她。听闻她昔日瞧不起妹妹,我这就带妹妹登门。妹妹今非昔比,你别怕,于幸兰敢对你挥鞭子,大姊帮你打她。”
玉纤阿柔声:“我从未怕过她。”
成宜嘉不以为然,只觉得玉纤阿以前处处避免和于幸兰见面,就是怕这个凶悍的女人。然那都过去了,玉纤阿认祖归宗,谁稀罕那个范翕。成宜嘉就要带玉纤阿去于幸兰面前,让于幸兰好好看着,日后再不敢来对付妹妹。
而于幸兰,万万没想到成宜嘉这么过分,将玉纤阿带了过来。于幸兰看二人的眼神快要喷火,她简直想将二人赶走。但是成宜嘉算是她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表姐”,都是亲戚,于幸兰吵起来也不好。
好在虽然成宜嘉颐指气使,但玉纤阿温柔安静,并不怎么说话。于幸兰瞥一眼玉纤阿,见一月未见,玉纤阿瘦了很多,身形轻盈,走起路来风流十分。这般婉婉之姿,让于幸兰更加讨厌。
双方相看两生厌,成宜嘉偏要夸自己妹妹如何如何,听得于幸兰非常不耐烦。
正是这般分外古怪的气氛下,一个小厮在外面向于幸兰报:“女郎,公子翕来了。”
于幸兰愣住。
同时她侧头,看到玉纤阿手中所端的茶盏轻轻晃了一下,差点摔出手。玉纤阿没有动,低着头,于幸兰却在一瞬间窥探到情敌心中的情绪,更加气得不得了。于幸兰心中起疑,想范翕为何会登门。
为何会这么巧。
是否因为范翕知道玉纤阿在这里?
玉纤阿……这个狐狸精!都要嫁别的男人了,还来勾引范翕!
于幸兰站起来,面无表情:“客人先在这里坐着吧,我处理一些私事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