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玉纤阿目光略略向宫门外瞥了一眼,隐约看到外头有卫士们挺拔的影子映在墙头。她猜是吕归这位郎中令带着卫士们等候在外。玉纤阿笑问:“可是公主如愿请郎中令陪您出宫了一趟?”
奚妍立马服了,回头对身后人笑道:“你还真猜对了,玉女什么都知道。”
从宫门外,缓缓的,革带紫授、腰佩长刀,乃是少年郎中令吕归走来。
吕归深深看了玉纤阿一眼,说:“她自然是聪慧的,不然不会教公主来磨臣。”
奚妍扮了个鬼脸,悄悄对玉纤阿说:“别理他,他面黑心善的。”
郎中令恐怕觉得玉纤阿不是什么好人,他直戳戳站那里,眼睁睁看着奚妍和玉纤阿聊了半晌。有这样一尊武神的压力,玉纤阿说话比平时更柔更弱了。奚妍无法,只好再多谢了她几次,说改日再有麻烦还会来请教玉女。
郎中令吕归护送公主回宫舍去,玉纤阿目送他们离去,她沿着宫墙行路,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
玉纤阿本要惊叫,但那拢着她唇的袖子,她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是她曾在公子翕身上闻过的。玉纤阿心口怦怦跳两下,强行压下去涌到喉间的尖叫冲动。她被人拉入了黑暗中的墙根,被压在墙上,抬头,果真见到公子面容隽冷唇弓如月。
他蹙着眉。
玉纤阿轻微眨了两下眼,她低头轻声:“公子,你此举不妥。”
范翕却没在听她说话,他侧头,看那大摇大摆的公主仪仗在甬道中走远,拐入一角从视线中消失。玉纤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色一闪,心想:他为何盯着九公主的仪仗看?他可是心慕九公主?
不料范翕收回目光,低头伸手抚她面,摩挲着掌下女郎娇嫩肌肤。玉纤阿被他这般深情抚弄,弄得不自在,见他俯脸来,低声问她:“你可是受委屈了?那公主可是欺你了?”
玉纤阿眨下眼。
范翕目光澄澈,神志清明。他压根没一丝醉意,玉纤阿与他不熟,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玉纤阿答:“公主与我夜话,不曾欺我。”
范翕怜爱道:“胡说,我都看到了。她和吕归杵在那里,还非要与你平等对话。你一个宫女,如何与她平起平坐?不过是在应和她而已。她让你这样辛苦,还一派无知,竟说日后还要来烦你。世上怎有这样讨厌的人?”
玉纤阿:“……”
她吃惊于公子翕的感情丰富敏感:奚妍是好心来谢她,虽然一个公主来谢一个宫女,不太妥当,若她只是一般宫女,少不得被人嫉恨使绊。但玉纤阿相信奚妍是意识不到自己给玉纤阿带来的麻烦的……公子翕却为玉纤阿抱不平。
玉纤阿低声柔道:“公子不要这样说。公主只是不知道这些。她命好些,想要什么都有人捧于面前送于她,她自然不知这些算计腌臜。若有可能,我也愿像她那样命好些。”
范翕低头,面容不挨她,呼吸却与她相错。玉纤阿晕晕然,似闻到酒气……但他轻蹭着她,男子与女子挨这么近,让玉纤阿不太适应。她脑子浆糊般没有主意,只能听他声音低柔地抱怨不休道:“那些上天厚爱的女子想要什么都有人给,因为命好,养得一派天真,实则是傻蠢。她们整日拿着傻蠢做可爱,想要人人爱她。”
他想到自己的心事,喃喃道:“然而,我只嫉恨,我偏不爱。”
他低着眼,眼底深处隐藏的扭曲阴冷,若有若无地浮出水面。他嫉恨得天独厚的人,他幸灾乐祸那些人的运气有朝一日被收回去。
玉纤阿妙目如水,盈盈望他。
看他垂眼,手指压着她面腮,怨她无情道:“玉女,你为何不说话?你不知我爱谁么?”
玉纤阿别过脸,耳红如血,唇角噙笑:“我怎知你爱谁?”
四目相对,暗香流动。呼吸若远若近地缠绵,她含嗔带笑,目光不看他,他心脏就热得滚烫。这般明知故问,最是撩人心弦。范翕手指轻梭,想道:他真是要死于她手中了。这样美人,他怎么办呀?
他拉拽玉纤阿入怀,玉纤阿百般不适,他已一把搂住她腰肢,魅影一般飘忽,忽而拔地而起窜上墙头。
玉纤阿惊叫一声,她被人冷不丁搂腰,还未回过神,又被他搂着腰飞上了墙。玉纤阿气息不定,范翕自信道:“我们出宫玩。”
玉纤阿:……可是宫门已经下钥了啊!
——
泉安气喘吁吁,小心翼翼。他先是追公子的步伐出了宫舍,但是出了宫苑,公子轻功了得,他跟丢了人。怕出意外,泉安急急忙忙去找公子用得最顺手的卫士成渝,帮忙一起寻公子。成渝平时不跟着他们,专做些范翕不方便做的事。他难得大材小用,被泉安用来找公子。
泉安说范翕去了织室找玉女,他心惊胆战,怕范翕被武艺高强的郎中令逮到。毕竟上一次,范翕就失手于吕归。但是成渝去织室里里外外走了一遭,干脆利落答:“公子不在织室。”
顿一下:“玉女也不在。”
泉安脸色难看,成渝无所谓。成渝问泉安:“现在如何?吴宫这么大,随处溜达可能撞上宿卫军,撞到郎中令手中更糟。说是找喝醉酒的公子翕更更是糟。”
泉安只好道:“先、先……随我去‘承荫宫’,向奚礼殿下告罪,说忽来一阵疾病,公子病倒了,要与他今晚失约了。之后的事……等公子酒醒了后他自行处理吧。”
——
有人在吴宫夜中携女用轻功疾走,不将宿卫军放在眼中。玉纤阿说:“公子,我不出宫!我明日要早起劳作,我不能出宫!”
范翕不以为然道:“我帮你告假好了。”
他挟着玉纤阿掠风而走,忽高忽低,玉纤阿一颗心脏怕得要死要活。她已看出他的不正常,只怕出宫变数更多。玉纤阿在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她眼前顿时湿润,眨了眨眼,艰辛无比地挤出了两滴泪。
这两滴泪落在风中,正正好,滴在了范翕手上。
范翕一愣,低头看向怀中目光濛濛的女郎。
他微慌,忽听到动静,忙拉着玉纤阿躲入一道宫门内侧。而玉纤阿隔了一会儿,才听到门外仪仗行过的动静。她与范翕站在门内侧,看到月光清凉照于地砖,宫人持灯而过,辇座上,帷帐纷飞,是吴王的辇。
听到高辇上传来的吴王与其后妃的调笑声,玉纤阿倏而听着声音眼熟,抬目悄然而望。见影影绰绰,那位宫妃,竟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小双,现在的双姬——
吴王道:“张姬啊,方才观星台上风景可好?”
小双尴尬道:“大王,臣妾是双姬。那星星,自然是好看的。”
吴王道:“那可不是寻常的观星台。本王建的观星台,可比周王宫中的观星台还要大,还要高。这是当今天下最高的观星台!”
大辇远去,玉纤阿立于范翕身侧,美目望着双姬和吴王模糊的背影。她蹙眉,心中一时不知当初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若是当日她入了吴后宫,今日坐在辇上的、可去那天下最高观星台的人,便是她了……
范翕手搂美人肩,笑得古怪:“唔,吴国又违制了。”
玉纤阿掩嘴:他今夜也太奇怪了。温润尔雅的公子竟然会幸灾乐祸?他是在笑话吴王目光短浅么?
范翕低头对她慢悠悠地笑一下,忽起念头,揉她面颊:“你可是羡慕那后妃?可是想去观星台?出宫或去观星台,二选一,快选。”
玉纤阿拧身,不许他碰她脸。
——
半个时辰后,“承荫宫”中,奚礼送走了公子翕的仆从。夜谈被取消,他百无聊赖,干脆唤侍女持灯,去织室一趟,寻玉女。他要问玉纤阿“花朝日”那天的事,他还要将自己当初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但是玉纤阿此时,战战兢兢,被范翕带去了观星台。他们进不去观星楼,范翕竟带她上了屋顶,立在了屋檐上。
玉纤阿欲晕厥:站这么高!宿卫军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吧!
范翕却神清气爽,丢下独自神伤、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玉纤阿,他在屋顶青瓦上走了两步。抬头朗月明星,身畔红颜相伴。自觉人生圆满未来可期,范翕侧头:“也没什么了不起。吴王有的,孤也会有。”
“日后孤也是王,会有自己的封地。到时你想去哪儿,孤就陪你去哪儿。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孤也摘给你。”
“大好河山,天地广阔,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
他立于屋顶,大袖宽广,玉树琳琅。风采当真无双,他笑问:“玉女纤阿,你可感动?”
孤?感动?
玉纤阿蹲于鸦青檐角,只是不敢动。她懒得跟一个醉鬼作秀装温柔装深情,扭过脸,不理这个对着她狂口许下承诺的疯子,并啐了他一口——他还什么都没有呢,就做白日梦来了。他自己做也就罢了,还强迫她与他一道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呢,分为四卷。“折腰篇”“丹凤台”“囚玉篇”“春日宴”。公子和玉女的感情,是在迂回玩弄中一点点深下去的。公子就是会爱玉女爱得要死要活啊,他现在有多不承认,日后我都会让他跪在玉女脚下哭着求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了,就求她和他在一起~对了我古言从来不是纯甜文路线,剧情向来是跌宕起伏反反复复的,这篇文更是走酸爽放飞路线,特别酸爽,一点也没规矩!希望大家有个准备……
最后呢,一般这时候我都会例行宣传一下下篇要开的文求个预收,但是我还没想好开哪个,所以就不求了。求个作者专栏收藏就好啦~晋江现在对老作者太不友好,积分系数比新人低几倍那种,爬自然榜根本爬不上去。虽然我也佛系放弃,但还是希望用作者收藏稍微拯救一下~
第28章 一更
天呈静谧薄蓝色, 星槎照天,四野空旷。高处不胜寒, 空气中有玉兰花香弥漫,此处的风声好似都比下处要大很多。
范翕在后向玉纤阿招手:“玉女,过来。”
玉纤阿没理会他。
自判断他喝醉酒后,玉纤阿便卸下了自己的伪装, 不再在他面前蓄意奉承他、讨好他。喝醉酒的人醒后都不会记得今晚事情的, 玉纤阿不理他,她落寞地在檐角蹲了一会儿, 便小心翼翼地扶着青瓦片, 坐在了檐头。
手撑着貔貅石兽, 美人的裙裾被脚下风微微吹拂,她用一木簪扎束长发。乌发在后挽结成椎, 尾发一绺,垂至腰侧。耳畔几绺细碎的发拂着美人白莹似玉的面容。她似极为惬意,微微眯眸,眼如月牙下的清泓一捧。
玉纤阿笑着拒绝他:“不。”
范翕顿一下。
他说:“我明白了, 原来你平时和顺温柔都是装的。你现在真是大胆, 连我的话也不听。”
他一会儿“孤”一会儿“我”, 可见神志真的不比寻常。
范翕心中几分委屈、气恼,他瞪着玉纤阿坐在檐头的纤秀背影半晌。他说不动她, 心有不甘, 只好自己纡尊过去, 坐于她身畔。他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看星光如银河般浩瀚垂地,心绪不由微飘忽,想到了些很久远的事。
幼年时他不住在周王宫,而是随母亲一起被周天子禁在丹凤台中。
丹凤台是楚地一景,四面临水,水上山谷空阁起。而范翕的母亲,世人称其为“虞夫人”。
天下传说奇怪得很,说“虞夫人”是天上的仙娥,总有一天要回去天上,是以人间天子修建了丹凤台困住她。身为虞夫人的儿子,范翕自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书中帝王所修困住仙娥的宫苑都华美辉煌,但他母亲所居的丹凤台却清苦寂寞。
虞夫人是个甘于寂寞的美人。丹凤台清苦,她日日吃花饮露,也那般过了下去。不过丹凤台那样的日子,对于幼年时的范翕却太苦了。小孩儿在山中总是生病,惹得虞夫人担忧无比。所以后来范翕有机会离去时,虞夫人便将儿子送了出去。
洛地人士都说公子翕君子之风,且不好美色。前者是范翕刻意营造的形象,后者说他不好色,则是无稽之谈。他对美色无动于衷,不过是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比他母亲虞夫人更美的女子。洛地再有名的美人,在那被关在丹凤台的虞夫人面前,都黯然失色。
唯独雪中初见,玉纤阿且美且柔。初时觉她如狐妖般美得清冶,之后见多了,却觉得玉纤阿更是人如其名。她的美,如天上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不沾凡尘,好似遥远,然月影影影绰绰,实乃形影不离之象。
范翕手撑额头,他想自己恐真的喝多了。竟会想到这些琐事。但玉纤阿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他,或者压根好似不存在。她的存在如此温情,让他不必自我压抑,让他思绪放逐,想到了很多往事……丹凤台、周王宫;虞夫人,周天子,周太子……
范翕一膝曲起,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青瓦上轻轻扣了几下,高处风寒,吹他衣襟,而他悠悠然,忽漫声而歌:“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
玉纤阿侧头看他。
难得见他如此落拓洒然的形象。平时范翕客气有礼,此时他手搭在膝上唱小曲的模样,倒有几分不羁。不过曲儿带着软糯甜柔音,不是周王朝的官话,他唱这样的方言小曲,听着有些奇怪。
玉纤阿随之而歌:“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范翕顿住,侧头看来。
玉纤阿声音轻柔婉约,唱完后,她对他微微一笑。范翕却非常吃惊:“你怎会唱这个?”
玉纤阿道:“这是姑苏小曲,唱的便是姑苏丽人行,姑苏之地,人人会唱。公子,我便是姑苏人士。”
她第一次与他说起自己的出身,说了后忽觉得失言,因想到自己曾跟他说过自己曾经是贵女过。自己说了自己是姑苏人,他若有心去姑苏查探,查出她是哄骗他的可如何是好?
不,范翕喝醉了。他醒了后不会记得的。
心思辗转,玉纤阿面颊微微红了,她反省自己的随意。但她侧脸,看到范翕用一种古怪的、发亮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玉纤阿唯恐他察觉自己话里的漏洞,她不安地问:“怎么了?我是否哪里有不妥?”
公子翕道:“不。”
他说:“我只是突然知道了原来这个我一直会唱的小曲儿,是姑苏小曲。原来我是姑苏人士。”
他略微怅然。
玉纤阿心想,莫非这曲儿是他母亲教他的,只他不知这是姑苏语?姑苏便在吴地,吴地都城梅里,离姑苏实则不算远……范翕竟不知道。
有点儿奇怪。
不过玉纤阿不问那么多。她只笑了笑,柔声:“原来我与公子是半个同乡人呀。”